镇江乳母嬷嬷七七当日, 夏婆婆来了金陵。坐在薛家外书房吃罢两盅茶, 告诉小和尚:“别家散去,独庆王世子依然盯着那个跟厨子跑的食客。”
薛蟠龇牙:“幸灾乐祸?”
“非也。我想着可有什么缘故。那食客曾被两个外行的盯梢惊动过。”
薛蟠叹气:“贫僧听明白了。您老就是不死心, 不愿意承认白忙一场。哎,还不如介绍下那位大魔王。”
夏婆婆横了他一眼,正色道, “我特叮嘱你, 万万不可跟她提起我。我二人快四十年没见过了, 她都不知我是死是活。”
“哈?”薛蟠两眼冒蚊香。“您老的谁?”
夏婆婆没答话,半晌轻声道:“我从年轻时候起就不喜欢她。”
“意思是到时候贫僧敷衍他就可以了是吧。”
“只让你莫提起我。”
“那……魏家的人还是锦衣卫的人?”
“都是。”
薛蟠遂知此君是来查魏姓镇抚使案子的。“男的女的总得透露下吧。我预备咸点还是甜点?”
“女人。”
薛蟠咂舌。这些日子他早已猜测了许多人物。当中年龄大到能让夏婆婆从小就不喜欢的, 只有一位。
发了会子愣,夏婆婆道:“庆王府笃定那枚飞蝗石之主就是解忧。”
薛蟠呵呵两声:“跟他们守着那个什么食客不离不弃是一个道理。之前太过于自信,之后宁可拖着也不肯承认自己错了。不过——”他食指戳戳下巴, “有件事贫僧想打听一下。当年船上只有两个人?”
“只有两个。”
“锦衣卫镇抚使大人身边没有护卫?”
“护卫离得颇远。”
“二位死者武艺如何。”
“平平。”
“跟暄三爷比?”
“不相上下。”
“那就很奇怪了。”薛蟠思忖道,“杀手做买卖都是直接下手、不拖泥带水的,能一刀解决绝不用两刀。暗器这种东西,通常用来对付和自己武艺平级或者更厉害的高手。飞蝗石很难致命, 甚至无法萃毒。一个职业杀手, 最不常使的暗器就是飞蝗石。若说杀手闲得无聊从暗器囊中取出来玩儿、不小心掉在船上——这个画风不对吧。”
夏婆婆心中一动:“你疑心有人当年就以解忧的飞蝗石栽赃他?”
薛蟠摆摆手指头:“解忧不刻鹿角,这一条首先明确。雕刻和绘画是两种完全不挨边的技能,无法通用。而且解忧虽身在风尘, 其实是个志趣高雅之人, 看不上普通飞蝗石这种不怎么高雅的暗器。就算不打围棋子儿, 他也会打雨花石。他素日使的刀剑上镶金嵌玉唯恐不贵。其实很好理解。您看宫中的太监们何等贪财, 出了宫哪个不是生怕人家不知道自己很阔?这是同一种补偿心理,太监和小倌以金钱来填补身份上的痛苦。世人看不起他们的职业,但都很看得起钱。”
夏婆婆不禁点头:“是这么回事。”
“我个人猜测,那枚飞蝗石原本是用来栽赃别人的。之后的几年那个人出了某种变故,要么惹不起、要么跟庆王府利益相关。如今锦衣卫追查起来,他们得给个答复。所以就把已经找不到人、且受到忠顺王府庇护的解忧推出来、妄图搪塞。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倒说得过去。”夏婆婆思忖道,“故此案子多半就是他们做的。”
“还有一种可能。他们受雇于人、不明内情。目标为盐商孔二老爷,船中另一位顺带灭口。当天去了两个人,一个动手、一个望风。望风的忽然察觉到虬髯客身份,奈何动手的已经做完了。遂胡乱丢块石子儿混淆视听。”
“你为何不觉得就是庆王想杀人、而非雇佣?”
“从他母亲德太妃和他儿子庆二爷来看,皆无捋虎须的习惯。我觉得他没胆子杀锦衣卫镇抚使。”
这番话实在太有道理,夏婆婆暂时被糊弄过去了。
可布行东家也麻烦得紧。乳母嬷嬷丧事结束乃最末时间点,庆二爷推断他之后会放松警惕,故依然蹲守。早晚磨干净耐心,严刑拷打之下,谁的嘴都难保能不能锯开。
薛蟠遂拉上十三这个外挂直奔镇江。
四更天,二人穿着夜行衣、戴着黑巾子翻入布行东家的住处。依然老招数,先放迷烟迷晕这哥们。稍转两圈,都发现了问题所在。宅子跟雪洞似的。就算不娶妻生子,正常人家中总得有点特色。喜欢的颜色、顺手的东西,哪怕找个红角儿当爱豆呢。庆王府大概就是根据这个推测他并非寻常老百姓的。
他俩在屋中翻箱倒柜,想搜罗些值钱的细软。惊喜的发现根本不用搜罗,屋主连稍微贵点的物件都没买过。薛蟠摇摇头:过得活像机器人。银子和银票揣入怀中,麻袋装起大活人翻墙而出。
还没跑到街口,十三做了个手势:后有尾巴。乃脚底一转跑去了县衙。闪入衙门后头的小巷,薛蟠把麻袋搁在脚边抱臂围观。追踪的有两个人,非同伙。其中一位武艺很高。若非十三在,薛蟠对付他够呛。
布行东家醒来时察觉自己身处马车之中。车帘勾起,远远的望见东边小山坡顶上一抹金光。半个时辰后他已经有了新的身份。
镇江县衙抓到个瞎了眼的小贼,大清早坐在衙门围墙顶上东张西望。
熊猫会徐大爷假称从泉州过来的三位是逃奴,雇佣胖达镖局把他们送回去。三人眼睁睁看着马车一路南行,宣城、徽州、信州、南平,最终真的回到了泉州。马车跑得不快,等抵达时已经快冬天了,永嘉郡主的宅子里住着别人。此为后话,回头再说。
对于布行东家的失踪,连夏婆婆在内,多数人觉得是庆王府所为、凶多吉少。一个草民的性命也没谁放在心上。
五天后,庆王府终于派了位儒生到薛府求见。
他们哄骗老黑来找了和尚两回,先后安排孔三老爷和魏家的人偷听。魏家和孔家可不是一个档次,而和孔三一起偷听的是位无权无势的县令甲方。薛蟠疑心魏家起先没大在意孔三老爷,他死后才重视起来。忽然给了庆王府很大压力,逼得他们不得不安排第二次偷听。坐实欧阳是杀手,就能将压力转移给忠顺王府。可惜没有成功。
薛蟠那回说想跟庆王世子买消息,目的其实是撩拨他一下,让他在遇到困难时考虑利用下这个和尚。
来的儒生居然也姓薛,各处潜望镜都没发现有“黑猫”。薛蟠看他有点眼熟,问道:“薛先生,咱们二人可曾见过?”
薛先生道:“不曾。”
“大概您大众脸吧。”
薛先生正色道:“不明师父想打探早先孔二老爷的案子?”
“对,贫僧想查。”
薛先生微微愁眉:“我若说人确是解忧所杀,想来师父不信?”
薛蟠耸肩:“施主能给出合适的逻辑,贫僧就信。”
“逻辑是何物?”
“就是道理上能说得通。比如欧阳的飞蝗石确是围棋子,你怎么解释鹅卵石?”
薛先生呆了半日:“我没法解释。”
“他一个池州人从没见过鹿,为什么会刻鹿角。”
“我也没法解释。”
薛蟠看着他捏捏下巴,迟疑道:“如果你说,他喜欢鹿、他好朋友姓鹿、他小名叫鹿哥,我立时就能笃定你在诚心诬陷他。”
薛先生苦笑道:“晚生确非诚心诬陷他。”
“然而我能确定他没有杀过人。所以,会不会你们家的消息来源有问题。比如大管事四老爷临死前阴主子一道。”
“或是他察觉出什么端倪,丢弃了自己原先使的飞蝗石。”
薛蟠摆手:“我反复想过各种可能性。在飞蝗石上刻画具有强烈个人特色的标记,这种行为太过于炫耀。大案案发现场,难不成他诚心留下‘到此一游’?一名杀手,低调谨慎是基本职业素养,不然刚入行就会被淘汰。若说他当年正是刚入行,又哪来的本事突破锦衣卫高官的护卫?”乃认真看向对方。
薛先生脸色发白。此中矛盾他确实无法解释。
薛蟠接着说:“其实根本不用讨论鹿角石之主是谁。因为那个人绝对不会是凶手。要么石头与凶案毫无瓜葛,要么就是诚心陷害。”
薛先生的表情说明他认栽。猪队友犯下原始错误,后续再如何都弥补不了。半晌,转移话题:“那案子是为了七十万两白银。”
薛蟠假笑道:“只怕还有别的缘故。一位锦衣卫镇抚使的命远远不止这个价。”
“师父也太看得起锦衣卫了。”
“好吧。怎么回事?”
“不便细说。横竖就是七十万凭空失了踪。”
“这个回答未免敷衍。薛先生今天过来的目的还是栽赃欧阳,根本不想跟贫僧探讨案情。掰扯半日没说雇主是谁。”
薛先生无奈道:“晚生本欲跟师父澄清,那案子不与我们府里相干。揣度师父不会相信,故此没说。”
“呵呵。”薛蟠随口道,“孔二老爷想买官、有人不愿意他们家买?”
薛先生笑了:“官场上的事儿,师父问问王子腾大人。”出言告辞。薛蟠遂知自己猜得不着边际。
这位大叔走后,薛蟠转身直奔小西院请教姚大夫。姚大夫告诉他,盐商子弟买官必从小官买起,而买小官用不着这么多钱。那笔钱纵然确用来谋官,也必是帮旁人谋大官使的。
薛蟠回到内书房琢磨着。这个薛先生他其实早就想起为何眼熟,毕竟同姓之人印象深刻。和太子妃杜家那位幕僚形容相似,八成是亲兄弟,各投一方还挺有意思。如今镇江曲终人散,锦衣卫开始集火旧案。庆王府想祸水东引,连续撞南墙还不肯放弃,想必买凶的雇主对他们很重要。
很快薛蟠就知道为何薛先生要赶着来了。次日他收到张帖子,署名只有“元清”两个字。门子说来人是位看不出年岁的老道姑。
灵蟾小道姑的师父,和,现任锦衣卫指挥使云大人的师父。擅长炼丹。大高玄观中有元字辈,灵蟾又是北静王妃送到她门下的,她出家之前必身份高贵。
不多时元清老道姑悠然走入外书房。薛蟠穿着僧袍,二人相对行礼。这位从脸上看少说有个六七十岁,偏满头黑发乌油油的,难怪门子看不出其年岁。
落座后元清微笑道:“不明师父想必知道贫道何故而来。”
薛蟠叹了口气:“大略能猜到,可贫僧真不能给仙长什么答复。”
“哦?”
“因为您老的年龄和身份。”薛蟠正色道,“历尽红尘沧桑,拥有许多阅历经验。所以你们希望孩子们能吸取教训、少走弯路。这种想法贫僧完全理解。你们长辈熟练掌握了一句话,叫做‘为你好’。很抱歉,贫僧的想法跟长辈们不同。成长道路中如果有什么磕绊和弯路,那也是每个年轻人必经的。您希望小徒弟活成世人希望的样子,而贫僧愿意竭力帮她活成自己希望的样子。仙长,灵蟾的事情应该由她自己做主。连见不见您老,都由她自己做主。”
元清默然片刻道:“话都被师父说完了,贫道已没话可说。”
薛蟠道:“您给她安排的路想必周全,她会感激的。”
“翟氏?”
“翟娘娘依然想要王爷的宠爱和高高在上的地位,可回京就必要失去女儿。鱼她所欲也,熊掌亦她所欲也。翟娘娘眼中,北静王爷是鱼、女儿是熊掌。灵蟾郡主眼中,身份是鱼、自由是熊掌。说不定有一天她哀伤的发现,身份才是鱼、自由变成了熊掌,她自己会回去的。俗话说得好,被偏爱的有恃无恐。您老这么喜欢她,愿意为了她一大把年纪从黄河以北赶到长江以南,肯定不会跟她计较这些旧账。”
元清和蔼一笑:“多谢师父,贫道并非为了灵蟾而来。”
薛蟠眨眨眼,试探道:“水溶怎么了?”
元清摇头。
“杜萱?”
“如何想到她头上。”
“妙容道长跟北静王妃是闺蜜。”
元清静静吃了会子茶。“灵蟾如何。”
“合着您老还是惦记她。随心过日子,岂能不好?”
“翟氏可替她寻了亲事。”
“好像有位喜欢的人。”
薛蟠盼着她问一声“男的女的”。很遗憾,没有。元清只轻叹道:“也罢。打小便像假小子,能得个好归宿贫道也就放心了。”
“其实您老不用担心。”薛蟠道,“她母亲也只输给北静王妃而已,对付路人甲绰绰有余。
元清点头。乃道:“贫道为孔家的案子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