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猜到元清这尊大神一走、各种生物会飞满天, 薛蟠没想到第一个出现的是张小姐。门子来报时他还在佛前感恩戴德, 闻言懵了半日:“哪个张小姐。”
门子道:“她丫鬟只说姓张。还戴着纱帽,古古怪怪。”
薛蟠登时明白了。皇后的侄女, 四皇子的表妹。“请去花园水亭。”
不多时,张小姐扶着丫鬟袅袅婷婷走了过来,行万福礼。
薛蟠望天, 合十颂佛。
二人寒暄两句, 落座上茶。薛蟠先道:“张小姐有没有觉得,方才我们家的小丫头看你的眼神有点儿奇怪。”
张小姐轻声道:“我不曾留意她。”
“好吧。”薛蟠又看向她丫鬟,“这位施主,有没有觉得方才来上茶的小丫头看你们家小姐眼神有点儿奇怪。”
丫鬟垂头道:“是有点儿。”
“门子大叔说, ‘还戴着纱帽, 古古怪怪。’张小姐, 咱们不是初见, 上回你可没这么装。”薛蟠吃了口茶,“说吧, 还有什么自以为是的救命稻草。贫僧帮忙剔除掉, 你就可以清醒过来了。”
张小姐低声道:“我听不懂师父的意思。”
“旧年,元表妹偶然提起,她觉得你心里已明白了、只需再安静想想。这都一整年了吧。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有几个整年可以虚耗。”
张小姐和丫鬟同时垂头。
“元清那个老牛鼻子原本是你最后的指望吧。对了, 你见到她没?她也来了大半年。”
主仆二人又同时落泪。
“那就是没有?”
丫鬟哭道:“我们竟不知道她是何时来、何时去的。她已走了才听人提起。”
“她的职位, 到哪里都得保密。她走后大叔大娘们心下松弛, 才会跟来串门的街坊亲戚闲聊。”薛蟠扯扯嘴角, “和风煦暖,春光明媚,杜丹芍药蔷薇木香开满园。顶个纱帽你不闷么?没人因为你守规矩高看你一眼,只觉得你很奇怪。”
张小姐摘下纱帽,两只眼睛已经肿成桃儿,大抵是从上海一路哭过来的。丫鬟哽咽道:“我们姑娘……实在没有法子。过年已写信回京说想回去,奈何皇后和老太君苦苦相逼。”
“额?”薛蟠扶额,“意思是张施主去年便想通了,不欲再自欺欺人。你祖母和姑妈强逼着不许回去、命你继续虚耗在四皇子府隔壁?”
张小姐低头道:“京中又来了两位嬷嬷。说是帮我,其实也进不去四表哥的府门。”
丫鬟接着说:“我们姑娘想出门逛逛,她二人拦着不许,说不合规矩。”
薛蟠呵呵两声:“你就没拿出主子的款儿来?”
两个姑娘又哭。半晌丫鬟道:“嬷嬷说万万不可让四皇子与皇后分生了。我们姑娘哪怕受些委屈,也得到四皇子跟前去。小爷如今升迁无门。”
“等等……”薛蟠迷糊了。“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小爷?”
“张家本大族,读书的爷们还是有的。”
“原来如此。”薛蟠点头,“皇后嫡亲的父兄虽没了,族中另有堂侄考取科举。如今在朝为官么?”
“已经开始做第三任县令了。”丫鬟抿嘴道,“本想着让他做两任就升迁的。”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薛蟠举起右手,“这个‘本想’是谁在想。你们知道举国有多少位七品县令、又有多少任期六年后升迁了、升迁的原因是什么?”
张小姐道:“如今的扬州知府不就只做了一任知县便直升知府么?”
“那他为什么只做了一任县令便直升知府呢?”
“他是治国府子弟!”
“没错。”薛蟠道,“他是治国府嫡孙。你那个堂……应该是堂哥吧,父亲祖父什么官儿?”
张小姐不言语。
薛蟠哂笑道:“无有官印。人家小马知府属于特权阶级,你堂哥并不是。虽然你表哥是特权阶级,对他们而言你堂哥乃六十四杆子都打不着的亲戚。四皇子也许压根不知道世上有这么个人。”
“他们都知道。”
“哦,然后呢?他们帮过张县令没有。”
张小姐张了两次口没说出话来。丫鬟轻声道:“早先……也用不着他们帮。”
“早先皇后的权势还挺大,帮考取科举的子侄安排个好去处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现在她已经没有影响力了,想让儿子帮族侄一手,儿子们都不搭理她。是吧。”
“……是。”
“皇后和张老太君对姓司徒的彻底绝望,病急乱投医,改把希望寄托在姓张的身上。”
张小姐苦笑,许久才艰难道:“姓张的……也已拿捏不住。”
“拿捏这个词语有点自作多情。血缘既然遥远,她们母女压根够不着人家,还想着拿捏?”
张小姐忽然咬牙:“他非但不听姑妈的,竟听那家子的!”
“那家子是哪家子?”
“我们张家的仇家。”
“你们有仇……哦!”郝家。去年贫僧忽悠这姑娘,张家满门男丁皆让郝家给暗害了。“他们家都没人了。”
“当年谁知道他们人面兽心?”张小姐又悲又怒,“让他娶了那家的女儿。”
“哈?”薛蟠在脑中搜索了一下。“临潼县的那位张县令?”郝家四姑爷。
张小姐点头。
“可他媳妇是养女。郝家养女皆朝廷派出去的细作,与锦衣卫相类,负责监督百官。”
“那也是他们家养大的。”
薛蟠定睛看了她半日,叹气:“与世隔绝久了,果然会智商退化。张施主去年没这么……离谱。”
张小姐有些着急:“那女人确不是东西!连我姑妈派去赐年礼的嬷嬷她都怠慢,无法无天。”
薛蟠一愣。郝家养女皆最精英的女间谍,做事岂能如此浅薄?张小姐看他终于重视了几分,方开始讲述情形。
临潼县令乃张家子弟,进士及第时皇后还稳如泰山。郝家与皇后商议着,先寻个重镇安置他做两任县令。遂挑了临潼。
时移世易。郝家倒台、皇后失势。皇帝和太子既然靠不住,皇后少不得盼着娘家侄儿能挣些颜面。可张县令去年已满两任,皇后竟没法子帮他升迁。县令夫人改回本姓云氏,待皇后的嬷嬷倨傲无礼。夫妇二人原本时常写信进京请安,如今已很久不写。
皇后依然凤印在手,长子依然是太子,幼子刚刚替朝廷撬开了海外金库。谁敢如此待她?又被薛蟠误导自家与郝家有血海深仇。因笃定郝家养大的族侄媳妇不是东西,离间侄儿与自家的情分。
遂派了两个人赶来江南,帮着张小姐拉拢四皇子、调和母子之情,设法替张县令升迁。唯有如此,方能让张县令知道皇后依然权势不减。这几个月,张小姐已让嬷嬷们逼得进退不能。
薛蟠从听到“云氏”两个字便脑中一动。临潼毗邻长安,搁后世干脆就是西安的一个区。而长安节度使云光却藏着老圣人的秘密军队,现任锦衣卫指挥使也姓云。云光的分量郝家知道。云并非是张王赵李之类满街跑的姓氏。这位四姑奶奶本姓真的是云么?郝家阖族从事情报工作,也许知道些云家的底细。假冒人家的亲戚、来日设法连个宗,本是常规操作。
郝家的干姑爷们薛蟠见过三个,裘二叔、吴逊和顾之明。一个是徽姨曾经深爱的男人,一个是皇帝的心腹重臣,一个是工业革命雏形的支柱。郝家从士子中精挑细选姑爷,考量得极周全。张县令纵然身为皇后族侄,人品眼界岂能太差?再者。即使太子金冠易主、皇后凤印旁落,只要有四皇子在,张家就不会沦落到被姑奶奶牵连株族的地步。张县令没必要做得这么绝。只怕别有缘故。
想了半日,回过神见张小姐和丫鬟两双眼睛皆含期盼,乃正色道:“贫僧虽不知道张县令何故如此行径,但可以肯定与张太太毫无瓜葛。事儿是他自己做的主。他显然在与皇后进行切割。而割裂一个能给自己带来很大好处的长辈,需要更大的压力或者动力。所以,即使四皇子帮他换了枚品级更高的官印,并不会改变他对皇后的态度。这一点你先明确。”
张小姐茫然:“不是……因为不升迁的缘故?”
“不是。是什么贫僧猜不出。”薛蟠道,“事到如今,你已经被两个嬷嬷给困住了。如果还想自救,只有两条路。但你不能死要面子。”
张小姐忙说:“求师父指教。”
薛蟠伸出一根手指头:“向杜萱求助。”张小姐懵了。他又伸第二根手指头,“向四皇子妃求助。她们都是本事很足的女子,做得到不把任何太监嬷嬷放在眼里,强行将你剥离控制。贫僧提醒一声,杜萱喜欢的另有其人,并非你四表哥。”
张小姐微微垂头:“师父是让我去求杜小姐。”
“求助和求……应该是两个概念吧。”薛蟠道,“杜萱做了些什么,你既身在上海,肯定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张小姐喃喃道:“我都记不得自己多少日子没出过门了。”
薛蟠看着她:“但你想出门,是吧。小姑娘,别这么蔫。想不想出门。想还是不想。”
“想……”
薛蟠击掌:“这不就结了么?天高皇帝远,皇后还能凭两个嬷嬷管住你,可知你有多逊。这趟回去,直接杀奔松江职工学校。”
张小姐摇摇头:“不成……”泪珠子又滚了下来。
丫鬟忙说:“师父!我们马车上就有一个老妖婆!”
薛蟠笑了:“能说得出‘老妖婆’三个字,说明你们俩还有救。嗯?”他皱起眉头。张小姐脸色煞白,神情惊恐,看来十分惧怕马车上的嬷嬷。她早先十几年都是温室中的花朵,纵然感情上碰壁,也确实没什么阅历。强势欺弱势乃生物天性。她既弱,后宫中的嬷嬷想欺负控制她、手段多了去。因思忖道,“不行,你必须得换环境,不能回去住。”
两个姑娘霎时惊喜。丫鬟脱口而出:“当真?”
薛蟠点头:“指望人听几句话就改变性情,压根不可能。既然怕她们,就别自己上。这样,贫僧写封信。”他斟酌半日,四皇子妃终究是皇后的儿媳妇。横竖杜萱天不怕地不怕,皇后送来的美人们全都让她给收走了,多添一道堵也不嫌多。
抬头看那丫鬟已经从旁边的长几上将文房四宝搬了过来!使着浑身的力气飞快研墨。薛蟠因向张小姐道:“这丫头是真心实意的对你好,你切记不可辜负她。”张小姐含泪点头。
遂提笔写道:方外僧人不明上拜杜萱女士足下。今有佳人受困于二恶龙。战战兢兢不得出户,日夜以泪洗面,庭前翠竹斑驳近半。贫僧身为男子,不便出手。思杜君乃巾帼之勇士、上海之豪雄。腰间无剑胜有剑,惯除世间奸佞不平。望屠龙救美,不堕威名。此谨奉。
因将之递给张小姐:“待会儿贫僧让人取两套男子衣裳,你们换上,从我们府后门坐我们的马车出去。那个嬷嬷就让她在正门外继续等着,等到天黑再说。到了上海,直接去见杜萱。放心,她会帮你的。”
张小姐迟疑着接过信,犹自不安。
薛蟠微笑道:“她是信圆师父的妹子。”
张小姐眼神骤然亮起:“是了是了!大表嫂最疼我的。”
“阿弥陀佛。”
不多会子,她们主仆二人都换上男装,悄然离开薛府。送她们来的马车毫不知情,安静无声。
薛家的马车极快,跑起来刮风似的。早先张小姐上路,都怕马车跑得太快会翻车;今日竟恍如后头有追兵,唯恐不够快。
天色昏黑,薛家门外的马车上终于下来一位嬷嬷,跟门子打听她们姑娘。门子大叔道:“那个戴纱帽的张小姐?说是到忠顺王府拜见王爷去了。”
嬷嬷大惊:“我如何没看见她出来!”
门子大叔指道:“我们家西北角有个小门,去忠顺王府最近,只要走一点子路便好。”
嬷嬷面色惊慌,急忙赶去忠顺王府。那边的门子一问三不知,说先头是别人当班,他不知道。嬷嬷进不去门,也打听不出消息,急得团团转。也不敢去客栈,便在马车里睡了一宿。
次日下午忠顺王府的人才说昨天的姑娘早就走了。这会子,张小姐已抵达松江职校大门口。
不多时,杜萱收信,挑着眉头仔细询问缘由经过。张小姐见她气场强大,不敢隐瞒。杜萱听罢轻轻一笑:“休惧深宅宵小徒,请君试看屠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