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忽觉寂寞, 一道圣旨宣林海进京。林海当然不能不去。徽姨怕她男人太老实、被狼吃了, 决定自己跟着去。因林皖两口子业已出征,林黛玉未成年、不能单独留下, 徽姨也想带她见见亲戚长辈,遂也同行。
卢慧安得暂留金陵陪父母,小朱已经赶回半葫芦岛去了。论理说薛蟠应该留守江南。可他莫名感觉不自在, 有些迟疑。
偏这会子赵茵娘凑过来道:“我也去。”
薛蟠瞄了眼赵文生, 低声道:“你家刚刚大仇得报, 万一不能赶回来过年, 不大好吧。”
茵娘皱眉道:“我心里不踏实。”
“好吧。”薛蟠决定同去了。
人数一多,安排便多, 花的时间也多。李叔倒没催促,见带走一大群人还挺高兴的。
乃择日登上船。这回使的是新式脚踩涡轮船,速度比平常船只快了许多。既然着急赶路,安排人手轮班踩。李叔瞧着十分有趣,时常在下头转悠。上来看甲板上几个人打牌,薛蟠赵茵娘又被黛玉和郡主两个完虐,便将薛蟠赶下去、说他耽误茵娘牌运。薛蟠只好让位置给他, 自己陪林海立在船头吹风。清风拂面,林海吟诗二首。薛蟠立时举手宣布自己不擅和韵。
闲混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眼看岸边风物民情越来越近京都气息,林海终于忍不住询问李掌案, 圣人究竟如何。李掌案霎时红了眼眶子。还没来得及开口, 明徽郡主笑盈盈从舱内走出来:“说什么梯己话呢?”李掌案眼神一跳。
薛蟠伸出个脑袋:“几位, 可是要商议正经事了?”不待旁人答话, 他扭头便冲舱内喊,“哎哎出来出来~~要讨论国家大事了。”
茵娘黛玉“滋溜”窜了出来。“要说立太子了么?”“还是先说立皇后?”
这一路上听他们说话,李掌案已知道两个小姑娘是充男孩儿养的,比正经朝臣还明白些。林海知道梯己话说不成了,今儿天气又晴和,遂命摆桌案出来。
薛蟠大大方方问道:“先商议太子还是皇后?”
徽姨道:“后宫你知道多少。”
“离凤印最近的两位,吴贵妃和周淑妃,都没儿子。她们家中父兄祖父都有分量。吴贵妃貌美,周淑妃不算很漂亮但聪明。今上私心喜欢梅容嫔和九皇子,然而这母子肯定是上不去的。所以今上想立能待她俩好的女人。”
茵娘思忖道:“听起来周淑妃更接近皇帝的择后标准。”
黛玉道:“她们代表的朝臣更要紧些。权力分散,各位王爷都不容小觑。”
薛蟠道:“吴贵妃,比较复杂。祖父吴天佑,天子心腹,能力也不小。缺点是儒生通用的耳根子软和犹豫不定。”
林海哼了一声。黛玉忙抱住他的胳膊:“我爹杀伐果断天下第一。”
薛蟠咧嘴:“才不是。你爹耳根子虽不软,犹豫不定跟吴天佑没什么两样。因为越是聪明人想得越多。这点上阿玉强过林大人、强过许多朝廷大员。阿玉能抓重点。”林海瞬间洋洋得意,全然没觉得被女儿给拉踩了。
薛蟠接着说:“吴家的短板也很清晰。吴贵妃外祖父是东平王爷。虽已没了兵权,影响力犹在。吴大姐公爹刑部尚书高昉,升级版贾雨村,专职从法律范畴替权贵摆平麻烦。皇帝早几年非常器重他;后由于名声太臭,沦落为一把刀。吴二姐嫁给了端王次子。曾经病重将死;然而甄侧妃先死了,她就好了。补充背景,二姑爷乃甄侧妃去母留子所得。”
李掌案道:“甄侧妃想要娘家侄女做儿媳妇。”
“额,四皇子妃?”
“正是。”
黛玉茵娘同时呵呵两声。
李掌案含笑道:“吴家有何短板?不都是贵人么?”
林黛玉道:“吴贵妃本人拿得住哪一个?”
薛蟠点头:“也不会太在意吴贵妃本尊。例如高昉就曾经跟阮贵人合作过。”
茵娘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阮贵人许诺他的利益比吴贵妃重。”
“我明白了。看着热闹,其实缺乏凝聚力。”
“对。”薛蟠吃了口茶。“周淑妃家比较简单。她祖父乃国子监祭酒,从翰林院升上去的。桃李满天下,中层官员许多是他学生。文学造诣上不比林大人逊色,可谓国士。故此也不可避免有些清高。对皇帝而言,这种臣子虽好看,并不如高昉实用。较之吴家,周家的根基势力就差得太远了。”
“够麻烦的。”茵娘托着腮帮子,“圆木头不稳,方木头不滚。林大人你看呢?”
林海苦笑:“我也拿不定主意。”
薛蟠拍手:“贫僧说什么来着?犹豫了吧犹豫了吧。阿玉还是你说吧。”
林黛玉也托着腮帮子,懒洋洋看了眼她爹:“我没法子预知,等进京后谁家能说服我爹。”
林海一愣,忙说:“你爹哪里管这些事。人家纵然拉拢、也必拉拢旁的大员。”
黛玉道:“能拉拢的早都拉拢过了,想必分出胜负。您这个点儿进京,傻子都知道什么意思。”
林海与郡主互视一眼,才要说话,薛蟠插嘴道:“来来咱们盘点下皇子。老大等着去东瀛弘扬道教文化,老二不知在狐狸窝还是乌鸦窝,老三不成器……额,老三平平。”
徽姨道:“老三就是不成器。”
“嗯嗯。老四征战太平洋。老五平平。而且自从他岳父梅翰林领错会圣意就没戏了。老六如何?”
“母家一个实权都找不出。”
“那算了。其余小的也差不多吧。还真挑不出个合适的。”
日头照下来,茵娘有些困倦,往案头趴下道:“挑太子不是应该看孩子自身的特质可合适么?盘算人家舅舅外祖父有点儿本末倒置。”
“那是理论。”薛蟠道,“相当于你们物理课里的绝对光滑平面。事实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黛玉忽然坐了起来:“小时候我以为,国内遵从的是仁义法则、国与国之间才是丛林法则,原来错了?其实都是丛林法则?”
“哦,也没错。”薛蟠道,“国内的丛林法则是要批仁义外衣的,而且会保留几位讲仁义法则高官大员做平衡。不然国家会陷入内战,大家都惨。”
黛玉吐了口气,没说话。
李掌案深深的看了她许久,也没说话。
徽姨眼角时不时瞄李掌案一眼,前后瞄了好几眼。
当晚,林海悄悄拉上薛蟠立在船头,捋了半日的胡须低声道:“老夫觉得,眼下朝中混乱,吴娘娘更合适些。等天下平定……”
薛蟠直龇牙:“老大!今儿下午贫僧不惜把自己推出去,嚼那么久的舌头,您老还没明白徽姨的意思啊。”
林海叹气:“明白。让李掌案相信老夫犹豫不决。”
“对啊!只三个小辈空耍嘴皮子,毫无结论;你们俩大人都没怎么说话。天亮就到京城了,圣人绝对第一时间召见你。您老只管顺着贫僧给你立的人设走。林大人,一个男人想要什么样的老婆,他自己心里绝对清清楚楚。外人就别凑闲热闹了,人家也不可能听劝。满朝文武反对唐高宗立武氏为后,他听了吗?”
林海再叹:“这个老夫焉能不知?立后乃朝廷大事。但凡出错……”
薛蟠抢话道:“再改立也不迟。如今这位皇后不也混了十几年?”林海默然。薛蟠接着吐槽,“您老活像一头撒欢的老牛,我们这么些人使劲儿外后拽都拽不住。”
林海气得敲了下他的后脑勺,转身拂袖而去。甲板那头徽姨悄悄闪出,薛蟠遥遥冲她比个“v”。
红日初升,晴光相映。林海等人离船登岸,早有马车大轿等在码头。李掌案陪着林海上轿,直奔紫禁城;其余众人乘马车去忠顺王府。薛蟠看这马车依然是他们府里标配的超大款,只颜色正常、没有明二舅那种金堆玉砌的奢华气派,仿佛缺了点儿什么。
回到王府,王妃杨氏和侧妃小杨氏携世子司徒昀同出来相迎,明徽郡主好不感慨。
及入内堂坐定,几个年轻人互相认识。小杨氏先笑道:“郡主回来得正好,我俩快顶不住了。”
徽姨奇道:“你们早已修炼出七十二般变化,还有什么顶不住的?”
杨王妃朝世子示意道:“老子娘、姐妹朋友,无孔不入,都在替咱们孩子拉媒。可怜我早先为了跟王爷吵架,世人皆认定我必想背着王爷自己定下儿媳妇,连个借口都寻不着。”
众人大笑,世子嘟了嘟嘴。
徽姨哂笑道:“宫中几位伸出来的章鱼爪子吧。”
二位杨氏一愣。杨王妃拍案:“此喻甚妙!”与世子同笑。
徽姨莫名瞧了他们几眼:“有什么好笑的?”
薛蟠解释道:“这种形容咱们素日时常使,说多了便近乎俗语。人家头一回听,觉得新鲜。”
“正是,好不有趣。”杨王妃道,“虽说明知道她们打什么主意,小姑娘倒个个不错,有两个我极喜欢。”
徽姨摆手:“你们没见过好的。昀儿媳妇要么去南边挑、要么送去那边培训两年。京中小姑娘见识有限。不是不聪明,是没机会学。只看四小子的媳妇便知道了。”
杨王妃点头:“前儿有人使坏心眼子,问小八,你希望谁当太子。太子还没正经下去呢!把小八母亲吓得脸都绿了。还没来得及拦阻,小八自己嚷嚷希望是四哥哥。那人一愣,问缘故。他指着乳母手中的风车炫耀道,你可知道这个为何会转么?摇头晃脑解释一大堆,说是四嫂子告诉他的。若四哥哥做了太子,四嫂子必回京来。这种小事儿难为她竟知道、还能跟小孩子说明白。”
薛蟠举手:“这种少儿科普通常是贫僧起的头。”
林黛玉低声道:“少打岔。”
“是!”
徽姨道:“不止是什么风车风铃小科普。松江金陵扬州三地大兴工业,民风渐变。女子不再以贞静为主。故此学的东西也多了起来。”
薛蟠看了眼林黛玉,弱弱的举起手又飞快放下。黛玉抿嘴,无奈道:“说吧。”
薛蟠道:“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难道不该让世子自己看看么?”
世子立时道:“我都不喜欢。”
“那你喜欢谁?”
“没喜欢谁。”
“咦?都不喜欢回答得这么快,心里没有人?”
“没有、真没有。”
“那位女士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世子急了:“实在没有!”
黛玉茵娘都喊:“和尚,别欺负老实人。”
“老实人?”薛蟠扭头端详了世子半日,“怎么可能?也不看看王妃什么人物。”
徽姨轻叩两下桌案。薛蟠忙做了个往自己嘴上贴膏药的动作。世子又笑。杨王妃便开始科普近日京中局势。林黛玉听得津津有味;薛蟠、茵娘和世子起先还聚精会神,越到后头越昏昏欲睡。
眼看日上中天,林海还没回来。又过了会子,宫中来了个小黄门,说皇帝留下林大人用午饭了。
午后小憩,荣国府史太君打发了两个婆子过来,说过几天想接林黛玉去府里小住。黛玉多年不见外祖母,也思念得紧,忙朝徽姨看去。
徽姨想了想:“你如今已长大许多,些许小事自己能应付,还用茵娘陪你去么?”
茵娘道:“我早年也在他们家作过客,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坐会子,再回来吧。”
“行。到时候派两个得用之人陪你们去。”
薛蟠隐约有点儿不踏实:“额,那位老太太该不会趁势想把阿玉留着吧。”
徽姨随口道:“她没那个胆子。”
“阿弥陀佛,说的也是。”
“荣国府今非昔比。”徽姨道,“贾赦虽也算不得明白,好赖已经不糊涂了。”
杨王妃笑道:“阿玉留神人家给你下话扣儿,哄骗你谁家的小少爷长得俊俏。”
林黛玉皱皱鼻子:“不过是话扣儿,我还能怕什么风言风语不成?谁家小少爷有我家明二舅俊俏。”
众人齐笑。
林海直至下午才回来。这位大叔熬住了皇帝的种种引诱,守住了自己犹豫不决的人设。立皇后和立太子之事,掰扯一大堆废话、主意半个没出。倒是把前朝、东瀛俄罗斯、西洋诸国和南美洲的黄金絮叨了许久。
临走前,皇帝终于问了他小四如何处置。林海低声道:“皇后就留在京城吧。太子依然送去东瀛。毕竟是当过太子的人。”皇帝明白:四皇子的亲妈做人质,亲哥哥做制衡。太子曾居高处,是不会辅佐他弟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