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不明和尚为昌文公主一份礼单折腰, 前往公主府。才刚装了一通逼, 赫然发现这位阿姨也惯于扮猪吃老虎,警铃大作。
公主冷不丁问一声:“师父想什么呢。”
薛蟠正垂头阖目给脸上戴面具, 乃微笑道:“盘算这项工程能赚多少钱。”
公主挑眉:“我当师父不过假扮庸碌。”
“非也非也。”薛蟠连连摆手, “贫僧是真的贪财庸俗,刻在灵魂深处无法改变。”
“罢了罢了,师父何至于着急。”
“怕您老误会啊!”
“误会又如何。”
“有的人做了一辈子好事, 只要做一件坏事、世人皆当他伪君子;另有人恶贯满盈罄竹难书, 只要做一件好事、世人皆当他良心未泯。”薛蟠惆怅道,“贫僧特别惧怕被您这样的人物儿误解成高风亮节的名士。万一您原本打算给贫僧五万两银子当酬谢,忽恐俗物折损了贫僧、改送小诗一首, 贫僧岂非要亏到爪哇国去。”
昌文公主笑摇头:“只管放心,不会少你的银子。”
“如此多谢。明儿贫僧就让掌柜的来查看现场、评估物件, 给您一张报价单。因为东西多半要从西洋弄来,甚至有需要订制之物,少不得收些定金。”
公主皱眉:“这些事我并不管。”
“求问哪位管?贫僧得认识一下对接负责人。”
公主遂命人喊王管事过来。薛蟠趁势跟她说起西洋款的玻璃灯具。不多时王管事来了, 一位嬷嬷告诉他事儿。
薛蟠清晰看到王管事眼珠子转了转,抢先上前合十行礼。不待人家开口已是双眼放光, 瞬间打开奉承袋子、腻味死人的马屁话如倾盆大雨。公主和两位嬷嬷两位大丫鬟脸上肉眼可见的凝结, 下人们互相溜几眼。好在薛蟠没说多久,推荐完自家一位大掌柜、热烈邀请王管事改日出去吃饭、便住了口。
王管事领命出去, 走廊上逮住薛家的长随小厮, 问谁是薛蟠跟前要紧的。一位长随上前打千儿。
王管事笑眯眯道:“如今公主有命, 让不明师父替她翻新此院。”
长随喜之不尽, 再行礼:“如此多谢公主赏生意做。王管事放心,规矩我们懂。我们家赚的钱自然有你的分成。”
王管事沉了脸:“你没听见我方才说的?不明师父替、她,翻新此院。”
长随道:“听见了啊!这么好的院子,翻新可不是小工程。公主平素常使的地方岂能随随便便?物件儿我们当然捡最好的推荐。当然,买不买终究您老说了算。”
王管事鄙夷道:“你小子忒不懂事。可认得‘孝敬’二字?”
长随懵然,脱口而出:“不可能!公主只怕误会了。咱们这就进去跟他二人当面说清楚。”
“放肆!”王管事瞪眼,“公主跟前哪里是我等鄙人能说话的。”
长随跌足:“我们主子是个守财奴,焉能替外人出半文钱?”
他一壁说,旁边的小厮亮开嗓子学了两声又长又尖的鸟叫。另一小厮道:“大爷就出来,您老稍候。”
王管事怒道:“尔等也不怕落主子的颜面。”
薛家几个人同时喊:“颜面值几个钱?”
长随道:“您老放心。但凡是为了钱,我们大爷绝对不会要脸的。”
正说着,薛蟠已跟公主告罪出来了!“什么急事?”
不待人家拱手,长随抢先道:“王管事说,这单买卖咱们家白出工出东西,他们家不给钱!”
“胡言乱语!”长随话音未落,薛蟠已经接上了,嗓门还不低。“贫僧方才跟公主殿下说了,先签报价单、订制之物要订金。她老人家的原话。‘只管放心,不会少你的银子。’王管事若有误会,咱们这就进去。”说着两步上前抓住王管事的胳膊狠狠朝里屋拖拽。
王管事急了,使劲儿挣扎,口里道:“既是误会,何须闹去公主跟前?失了礼数。”
“哎呦大叔啊!你失的不过是礼数,我怕是要失银钱。礼数能跟银钱比么?”
小和尚说得理直气壮,王管事瞠目结舌。不过薛蟠也得理饶人,放开胳膊。王管事看了他半日:“师父平素在忠顺王爷跟前也是如此?”
“哦,起先是。”薛蟠道,“后来贫僧混得熟,摸清楚了王爷的性情。贫僧说卖东西给他,那就是做生意;可若假惺惺的孝敬什么好东西给他,他反倒会说谁要你孝敬、给的赏赐更多些。后来贫僧就时不时的假装孝敬。贫僧又不认识贵府公主,自然得踏踏实实。再说,像忠顺王爷那种冤大头,能遇上一个已是好运气了。”
王管事哼道:“你倒不遮掩。”
“出家人不打诳语。阿弥陀佛。”
王管事还真没见过这种泼皮无赖、一毛不拔的客人,连声说“晦气”,头也不回走了。
薛蟠松了口气,拉着长随的手道:“险些被这厮讹诈了一回狠的。我早说过,这些人家的管家管事没一盏省油的灯,最擅长钻空子捞油水。咱们得千万小心。”
长随拍胸口:“大爷放心!比他黑的咱们见得多了,好赖他还算知礼要脸。”
薛蟠早早瞄见帘子后头掀了条缝儿,便跟长随小厮们嘀咕些废话;那缝儿便没了。又磨蹭会子返回屋内,告诉昌文公主“稍微出了点儿小误会”。公主没事人似的。
说几句闲话,昌文公主含笑请教他别国风貌。薛蟠明白,这位的知识面肯定很宽。难不成昨儿贫僧拿个罗马典故晃点范小二,她特意替儿子找场子?那就讲澳洲吧,袋鼠考拉什么的。嬷嬷们帮忙凑个趣儿,成功保住场面。
两口茶下去,昌文公主话锋一转。“周淑妃那位救了林小姐的妹子,听闻今儿回自家去了?”
薛蟠一愣:“啊?”
“师父不知道?”
“应该是吧。昨儿她们家婆子来打过招呼,好像是说今天要走。”
“师父不肯收她,是嫌弃她不貌美?”
“不是。”薛蟠牙齿有点儿不舒服。“各花入各眼,美貌本无标杆。贫僧无法爱上一个陌生人。尤其是,周姑娘特别喜欢贫僧的诗词。”
公主奇道:“她喜欢你的诗词,你反而不高兴?”
“贫僧方才说过,怕被人误会成高风亮节之辈。然而写诗这种事,不得不假装高风亮节。比如‘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写的是对爱情坚贞不渝。墨迹还没干呢,元稹先生早已另结新欢。诗词是艺术,并非真实。周姑娘想象中,贫僧只怕又良善又多才。一旦发现货不对板,她肯定很失望。可贫僧什么都没做,是她自己搞错了!贫僧真的很不喜欢这些不谙世事的小朋友。他们总会特别无辜特别受伤的说,事情不应该是那样的么?怎么会变成这样?都是世界不对、这个世界欺负我!”小和尚狠狠磨了磨牙。“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从来就没有那样过。”
一位嬷嬷含笑道:“师父被什么人气着过?”
薛蟠翻翻眼皮子:“贾宝玉。额……那个……”他忙说,“失礼失礼。其实宝玉这两年懂了些事。”黑神瑛侍者都黑成习惯了。
嬷嬷笑道:“闺中女儿多半都是那样,不能怪周姑娘。”
“贫僧没怪她,她并无过错。贫僧只是不喜欢、躲远点罢了。”
“周姑娘聪慧如璞玉。师父得了去,慢慢调理教导她自然能明白。”
“贫僧又不是碾玉师傅,哪里得那许多闲工夫。喜欢璞玉的少爷肯定很多,让旁人娶了不是皆大欢喜么?”
“师父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呵呵,贫僧就知道早晚有这个问题。“‘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是一篇文章的开头,我少年时读到的。我喜欢能和我并肩而行、互相替对方遮风挡雨的姑娘。而非我替她遮风挡雨,她替我娇艳如花。也不是平素我十几年如一日替她遮风挡雨,偶然我出了点岔子她才刚强如山那么一回、让我刮目相看。”
屋中数人齐刷刷吸了口气。京中最不缺娇艳如花,有花名的都能寻出来;可去哪儿挑能替男人遮风挡雨的姑娘?纵然有,谁家舍得给一个无职商贾。
只听昌文公主轻叹道:“你小小年纪便挑起家业,想必艰辛。也难怪指望有人帮一肩。”
薛蟠连连点头:“阿弥陀佛,正是如此。”
那嬷嬷忽然含笑道:“师父果真觉得银钱比礼数要紧?”
薛蟠脱口而出:“那当然。礼数轻如鸿毛、银钱重如泰山。因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哇哈哈哈……终于等到玩理论的机会。马克思还没出生呢!这和尚便开始严肃认真的讲述马克思主义哲学。从初中考到大学,基本理论他很挺扎实,忽悠古人绰绰有余。
才说了不到半盏茶工夫,昌文公主整个人都慎重许多。当即让和尚吃口茶歇会子、打发人请大爷来。
说曹操曹操到,传话的丫鬟掀开门帘惊呼“大爷!”昌文公主嘴角不觉勾起。门口随即进来位三十多岁的爷们,薛蟠暗赞一声“好模样”!
范大爷近前向母亲行礼,四面瞄几眼道:“怎么了这是?里里外外换成这些,好不古怪。原先的大西洋画儿呢?”
众仆妇掩口而笑。昌文公主嗔道:“你来了只没好事。”
薛蟠嘴角抽了抽:“内什么,此楼原本便挂着西洋画的?公主换心情才弄了幅吴道子上去?那咱们的买卖还做么?”
范大爷问道:“什么买卖?这和尚是谁?”
嬷嬷道:“不明师父乃是二爷的朋友。买卖——”她也撑不住笑了。
听罢缘由,范大爷笑摇摇头:“大雪天的,何苦来又折腾屋子,人家掌柜的伙计都没法子过年了。母亲,算了吧。”
“也罢。”昌文公主看着他满眼都是笑。“来年修院子再请师父。”
“阿弥陀佛,如此多谢。”薛蟠瞄了眼范大爷,不得不考虑范家其实并没有那么多钱随便霍霍的可能性。立足百年的世族,绝对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内部管理机制;王管事不该能轻易欺上瞒下。
公主因道:“师父,方才的话你只管接着说。”
薛蟠转头望望窗外,行礼道:“回公主。那个是一整套系统理论,绝非短短数个时辰能说明白大略的。这会子天色不早,贫僧该告辞了。若回去太晚,郡主和王妃都还罢了,额,小杨王妃挺絮叨的。”乃半谄笑半苦笑。
昌文公主微愕:“小杨王妃絮叨?”
“嗯,可絮叨了。其实林大人也絮叨。因小杨王妃总能比他先开口,他就不好意思再呱噪贫僧。”
公主与他儿子交换个眼神,遮掩不住惊诧。范大爷含笑道:“师父果真并非寻常幕僚。”
“哎……”薛蟠长叹,“还幕僚!跟林大人说好了十两银子的月钱。早先一二年还记得给,后来就忘了。回头得好生算算这笔账。”
偏这会子有人回说“二爷来了”。范小二蔫蔫的进来,抬头便是一愣:“不明师父你如何在此?”
“本想跟你们家做买卖,没做成正要告辞。”薛蟠摇摇手,“那贫僧就走了。”
范二爷看看他、看看母亲兄长,先行了礼,又向和尚说:“我送送你。”
“别吧,贫僧没那么大面子。”
“我还有事儿问你呢。母亲,我送不明师父出去。”公主答应,薛蟠合十告辞。
二人才刚下楼,范二爷凶巴巴的问他跑来作甚。薛蟠半点儿不遮掩,从收到公主的厚礼说起。小范问为何给他送东西。薛蟠眨了半日的眼:“对啊,也不认识、为何给贫僧送东西?”小范气得直瞪眼。薛蟠接着讲述,王管事讹诈的事儿半点不遮掩,范小二咬牙连喊“贼奴才”。而后是周姑娘引出的话题。
范小二忽然笑道:“这位周姑娘有个念头,你猜是什么。”
“贫僧真不认识她。”薛蟠望天,“上哪儿猜去。”
“她觉得,你想娶林海大人之女!”范二爷击掌道,“周淑妃居然还当了真!”
居然、还、当了真!
刹那间薛蟠明白方才那母子俩何故惊诧了。他们眼中,一个商贾和一个朝廷大员之女相隔九万里银河,一百八十杆子也打不着。小杨王妃和林大人絮叨贫僧回府太迟,怎么都不像是幕僚待遇。
呵呵,忽然对这个范家起了兴趣。薛蟠望着范小二咧嘴一笑——等贫僧查查你们家的钱都是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