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前夜, 大薛先生来到忠顺王府后门。薛蟠劈头砸了句“不用谢”, 大薛居然有些感动。“区区鄙人,烦劳记得。”因告诉了一件事,吓得薛蟠一哆嗦。
庆王府刚刚收到江南的消息, 有手下在金陵看见个人,形容逼似解忧公子。本待尾随, 偏他带了条狗, 冲着人直汪汪。貌似解忧之人大大方方道了个歉, 将狗领走。他身边跟着三四个朋友, 当中一个像是扬州裘家那位爷们。几个人去薛家开的兰亭小榭吃饭,伙计死活不肯透露方才的客人进了何处。跟踪者苦守到饭馆关门没见其人。伙计说他们不止一个门。也许人家图方便、从别处出去了。
方才世子已命金陵那头仔细搜查, 务必将解忧找出来。
薛蟠长出了口气:牛犊儿果真聪明。当初欧阳说要种菜两年, 如今已经过去一年半,他的园艺依然惨不忍睹。不如少祸害菜园子半年的好。
一抬头,大薛先生看着和尚直笑:“我就知道师父有解忧公子下落。”乃正色道,“我有位朋友, 虽身处庆王府,算得上良心未泯。他钦慕解忧公子多年。奈何那位是大老爷的人, 诸多不便。如若能使之弃暗投明……”
薛蟠挑眉看了他半日道:“敢问, 欧阳三郎还身在南风馆时,他可是客人之一。”
“是。”
“那就不用提了。”薛蟠道,“仰慕欧阳的客人, 他身边已经有一个。你朋友毫无优势。”
“南边来的消息说, 裘公子与解忧之举止毫无狎昵, 他二人大抵不是一对儿。”
“欧阳不见得爱上小裘,但小裘绝对尊重欧阳。”薛蟠正色道,“庆王府不把令妹当人,还望薛施主莫要不把奴才粉头等当人。”
“师父可否帮他传个消息。”
“不能。欧阳和过去已一刀两断,任何早先的名字都会提醒他想起不好的事。”
大薛先生笑了:“如此说来,大老爷也没见着他。”
“老黑么?纵然偶遇,只怕对面不相识。”
大薛点头:“我知道师父是什么人了。”因从怀内取出张纸条子。“我明儿晚上便要去别处办差。此为晚生家小所在。求师父帮着将他们悄悄送去安全处,再放把火。”
薛蟠皱眉:“你很危险?”
“以防万一。”
“事儿倒不难。不过万一你死了,贫僧肯定会劝说嫂夫人改嫁。”
大薛微微一笑,又道:“田税之事,天子交予刑部尚书高昉上折子。”
“哦,高大人可巧是把刀。”
“然高大人家中田地亦多。他眼下虽还是京官,早晚有倒的一日。”大薛说完便拱拱手欲转身。
薛蟠政治觉悟不高,问道:“他跟庆王商议?”
“他的折子必写出许多纰漏送给人拿住做文章。”大薛道,“庆王已知此事。”
“庆王怎么会知道?”
大薛笑了。“高昉也不知帮多少人平了官司,岂能少得了这家的。只并未投靠。”
薛蟠捏捏下巴:“所以高大人其实是……明面上忠于天子,实际上忠于权势。随时可以转头咬皇帝一口。哎薛施主,庆王为何兜偌大的圈子费尽力气想给范二爷送男扮女装美少年?就算得了那哥们的宠,范家满门闲职,钱也轮不到他调用。”
大薛打量他几眼:“师父何以知之?”
“贫僧和范小二同遇上了,他哥哥查出来的。”
大薛点点头。“范家许多事,非嫡支不可知。你只当他们朝中无权。不明师父,你可有实权。”
薛蟠轻轻吸了口冷气——贫僧当然有实权。忠顺王府姑且不论,林海、梁廷瑞贫僧可以直接影响,吴逊、戴青松也有法子忽悠。甚至可以通过影响妃嫔娘家和戴权来影响皇帝。
范家的实权也许并不在什么公主郡主,那不过是幌子。
看来高昉的折子就算没有漏洞,也很难通过朝议。自家想简单了。
“薛施主,庆王府手里捏了很多百官把柄吧。先生可否劝说庆王,让他协助此事?”薛蟠微笑道,“贫僧包管他有好处得。”
大薛本已欲走,闻言也笑道:“愿闻其详。”
早两年,忠顺王爷陪萧四虎去胶州查官兵海盗伤民,意外拦阻了婉太嫔报复庆王府。庆王、端王、忠顺、北静四王府协商同做俄罗斯海货走私。玩商贸这事儿,有薛蟠的后世经验加上卢慧安的天赋,庆王府压根不是对手。纵然后续没多久便出了欧阳三郎之事,也终究是不明这个小和尚、为了个落籍的小倌,说了几句气话。庆王世子后来杀了他们四老爷给忠顺王爷赔礼,事儿明面上算过去了。山东、山西等处的买卖依然在做,庆王府的渠道已被摸清。
“婉太嫔还没死呢。”薛蟠正色道,“兴隆票号和大德镖局的事儿,很快就要翻车了。”
“是婉太嫔做的还是贵府做的?”
“当然是她做的。庆王又不是没有仇人,我费力气作甚。”
大薛点头:“明白了,师父指点过婉太嫔。如今市井中范家谣言四起,大抵也是师父所为。虽荒诞离奇,正可引着今上借好奇为名查看范家家庙——那地方你年前刚去过。”他拱了拱手,“师父神算,晚生五体投地。”
“额……”果然聪明人想得太多。“若告诉你纯属偶然,你信么?”
“不信。”
“那假装信呗。”
“也罢。”
“婉太嫔,加上荣国府两幅赝品画、他们家利用十几二十个纨绔小朋友,已惹恼了许多王府公侯。庆王即将陷入四面楚歌。既失东墙,需补西墙。范家只是显眼罢了,这世上还有许多个范家。世家族权和天家皇权,天生就是对立的。”薛蟠悠然道,“太上皇不敢死,还不是因为放心不下这帮儿孙。每一个都只站自己的立场,没有一个站国家、甚至司徒一族的立场。正月二十日复朝,高昉那本折子说穿了就是抢大地主的钱进国库。若庆王能帮着通过朝议——国库的钱又不是先康王的。那是太上皇和皇帝的。”
大薛皱眉。“师父可知道,立国时候律法为何会编写成那样。”
“任何一个朝代刚立国,都需要各方势力协助。时移世易。当时的土地兼并可没到如今这么丧心病狂之境。皇帝家翻脸不需要理由。”薛蟠淡然道,“王爷家的地又不用交税。”
大薛击掌:“这个我竟没想到!”
兴隆票号和大德镖局翻车之后,庆王府的收入必然大受限制。庆王还不如早点预备下银钱,从范家等家族手中买便宜地,顺带捞个大地主当当。
“阿弥陀佛。”二人互视而笑。大薛先生撤身离去。
薛蟠急奔回到书房。要紧人物都在,他忙将高大人的漏洞折子说了。
林海笑道:“我还当什么事呢。变法何等大事,原本就没想着能一蹴而就。”
薛蟠望天:“大佬,这个根本就是打仗好么?先机最为要紧。”
徽姨想了想:“郡马,你现在动身,去一趟吴逊府上。”
“嗯?”大伙儿悉数望过去。
徽姨道:“托吴大人另写一封折子。若能知道高尚书都写了些什么就最好。”
十三微笑道:“郡主是嫌弃我们懒么?”
林黛玉思忖道:“如今满朝文武都盯着父亲。他还是少乱动。不如我去见吴家妹妹,商议明儿到何处相见。吴家少不得有各色耳目。然吴太太是个巾帼豪杰,我只告诉她。”
薛蟠问道:“林大人,此事也曾想过由你写折子吧。可有底稿?”
“有。”
薛蟠打了个响指:“阿玉以你自己的笔墨写一本。反正里面本来就有你的建议。”
徽姨皱眉:“把阿玉扯进来作甚。”
“徽姨,当藏则藏、当显则显。”薛蟠正色道,“不到一个月阿玉要办及笄礼了。得提前预热一下,让消息灵通人氏知道这是个女政治家、别再没事拿花朵儿似的小戏子往她跟前晃悠。”众人神色各异。有笑的、有鄙视的、有神情复杂的。薛蟠接着说,“林大人您别不高兴。阿玉的天赋举世无双,知识面比您老宽,原生态世界视野。说不定写的折子强似你三分。”
他一壁说,十三一壁掸胳膊。世子好奇,问他作甚。十三道:“鸡皮疙瘩太多、粘不住。”
薛蟠抓起案头的镇纸抛过去:“大冬天的你掸袖子,能掸到鸡皮疙瘩么?”十三单手接住镇纸,挽起袖子再掸。众人啼笑皆非。
林黛玉浑然不介意,当真寻前阵子爷俩同拟的折子出来。薛蟠抢着上前研墨。林海看着他俩直叹气,徽姨忍俊不禁。薛蟠笑道:“阿玉记得件事。吴逊儿女好几个,都不出挑,羡慕林皖和你羡慕得哈喇子从扬州流到京城。”满屋子人或多或少露出几分得意。
黛玉正琢磨字句的工夫,张子非掀开门帘喊东家出去。
她方才收到了法静和尚从高丽发来的消息。自打上回陶瑛和贾蔷会了一次面,就攀比上了,撒野似的打仗。法静与何山子二人商议着,照这架势今夏之前必能扫荡干净彼国主力兵马,让后方早些定出应对方案。
薛蟠掰手指头算了算,从正式出兵到今年春末,一年有余。看来打仗没自己想象中容易。本国诸王不安分,官员懈怠,不会有闲工夫去搭理藩国的。捧出几个高丽小国主争斗、让王铁作为土匪势力分一杯羹本是极佳方案,奈何王铁的性子压根不合适当首领。
“放出消息去。”薛蟠道,“就说王铁也不过是人家的马仔。他上头有个姓吴的女海盗,四十多岁、看起来像三十多岁,人称吴大娘子。”
张子非往书房方向瞄了两眼。“这名字怪土的。”
“彼此彼此,沈五娘子。”
不多会子林黛玉已写完。林海要看,黛玉不给看。爷俩闹了半日,徽姨道:“孩子大了,只由着她去。横竖不过见见吴小姐罢了。”
林海忙派心腹去紫禁城,求见与自己熟识的掌案李太监,将此事跟皇帝通气。当然不会说自作主张已经动手,只说若天子允许、明儿自家闺女见吴小姐吴太太时候再办。
林黛玉起身过吴府。先见吴太太,雪雁跟吴太太的大丫鬟说了两句悄悄话。小姑娘们闹了会子,吴太太打发干净屋中闲杂人等,让女儿去里头找东西。吴小姐假装半日寻不着,让母亲跟林姐姐说话儿。
二人悄悄说了许久的变法折子。最末林黛玉低声道:“虽是周淑妃要做皇后,其实圣人多半将她当做治理后宫的同僚,能得位公主已是难得。已大的和半大的皇子,没一个当得起太子。许多事,从很早以前便有前因,如今皆是后果。皇子们不成器和今上朝局艰难,与他自己母家没人才、康王时期得不到实权人家的女儿有关。”言罢从怀中取出折子,“这是小女自己拟着玩儿的,吴大人不妨稍作参考。”
吴太太深呼吸许久不得平静。吴天佑因女儿没当上皇后负气装病,推脱了皇帝给的工作——写田税折子。皇帝也生气了,当晚便去了淑妃处。朝野暗中称呼林海为‘盐课宰相’,林黛玉可是林海唯一的亲闺女。皇帝这是给吴家台阶下、顺便传达吴家早晚能得太子。她哪里能想到此事压根不与皇帝相干?乃向着那折子行了个万福礼。
耳听母亲已走了,吴小姐才从里屋出来,假装刚刚找到东西。
吴太太袖着折子直奔外书房。吴逊看罢,揉揉眼睛再看一遍,拍案惊赞:“林海好福气!林皖好福气。”吴太太问何事,吴逊羡慕道,“小姑娘如何了得。林海未必能写出这东西来。细密周全、挑不出半分纰漏。典故使得浑如天成。难怪她才进京不足一个月,忠顺王妃急慌慌的告诉世人那是她儿媳妇。她通朝政、林皖媳妇能抵个阵前军师。林皖跑不脱个兵部尚书。”
吴太太不服气:“我闺女哪里差了。”吴逊指着当中一段话。吴太太一瞧,说的是官上三品者,子孙四代无需上税。“何意?”
“明明白白护定了参加朝议之人。范家之流纵然对他们有天大的恩情,既然不伤自身,难免软几分。”吴逊捋捋胡须,“谁能官居三品以上,还不是天子说了算。林海年前拟的折子我看过,绕了些弯子。”
小丫头比她爹还清楚,朝廷之上无需要脸。
自家二子皆不聪明,能考个生员就不错了。四代!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