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业已上任。薛蟠既回乡, 少不得前去拜访。二人在京城见过几回, 分坐贾政左右竭力互吹兼吹贾政,早已熟络。金陵重会。贾雨村红袍加身当上府尹,薛蟠因帮着忠顺王爷踢馆一炮而红。二人行再商业互吹,较之从前已提高数档。
吃了两口茶, 贾雨村竟试探他们几家与史家如今往来如何。薛蟠微笑道:“贫僧姨父政公与两位史侯爷往来多些。赦公上了岁数, 还在闹小孩子脾气。”只字不提自家与王子腾。贾雨村已从贾政的清客口中听说贾赦立在大明宫外冲二史发牢骚之事了。揣度其意,大约是除贾政外、贾赦与王薛两家意欲疏远史家;不觉捻起胡须。薛蟠假意惋惜道:“早先史候夫人曾开玩笑说,贫僧那二表妹比她们家公子略小几岁。只可惜贫僧舅父爱女如命,想多留表妹二三年。”
贾雨村一听,这便是王子腾拒了史家的求亲。头顶的官帽子虽是贾政替他弄来的, 荣国府内斗显见是贾赦赢了。只略思忖片刻贾雨村便有了抉择。原来这两日王史两家为了争一块地打官司, 打到他跟前。过会子随口告诉薛蟠一桩闲话。薛蟠听罢眼珠子都圆了。
本以为没有呆霸王凑热闹,甄英莲与冯渊这会子大概连蜜月都度完了。谁知那个拐子没找到薛大傻子, 另找了个史大傻子。幸而这个史公子不如原版薛蟠狠, 没把冯渊打死、只打伤了, 如今还躺着呢。看意思贾大人刚刚拿到护官符。
薛蟠思忖道:“大人方才说, 那人是个拐子?”
“不错, 现已拿在牢中。”
“故此, 女孩子不是他女儿?”
贾雨村稍怔了怔。“不是,本是他拐来的。”
“那这小姑娘岂非就是良民了?既是良民,自然不能当作奴才买卖。贫僧想着, 若寻不着父母, 也当由她自己决断跟着哪家、或是自谋出路才是。”薛蟠道, “史家兄弟喜欢她,可以明媒正娶做二房,却不能将之当仆役吧。”
贾雨村点头道:“师父言之有理。”
薛蟠合十:“贾大人实乃金陵百姓之福也。”遂新一轮商业互吹。
离了府衙,薛蟠思忖着:这姓贾的半个字不曾提起“本官派人去寻其父母”,兼原著里头他因不高兴葫芦僧知道自己曾经落魄、寻个不是将他远远发配去充军,显见是不打算帮甄士隐之女了。争地之事他八成会袒护王家,少不得也得给史家点子好处。遂让自己手下人查去。
数日后得了消息,贾雨村判拐子斩首,史家略赔冯渊点子医药钱,甄英莲他没管、如今还在史家做丫鬟。因觉得冯渊本是原主的罪孽,薛蟠悄悄给冯家送去些银两和难得的药材,冯家还以为冤屈感动了夜游神。乃选了个月明星稀之夜,薛蟠伙同法静两个光头亲去史家踩瓦,将甄英莲救了出来。又打发人往大如州寻其母封氏,并派伙计结识了那葫芦僧。
此时贾琏业已在扬州府衙上工、跟着吴逊当学徒,王熙凤亦同吴太太郝氏交往起来。他们两口子都知道郝氏之底细,都装不知道,赵茵娘批说“演技秒杀大和尚十八条街”。前些日子,发觉新任应天府尹竟是贾雨村,林海好悬气病了,连着十几日没精神;直至林黛玉回家方好些。薛蟠特去开导了他一回,他大略想开了几分,依然有些烦郁。
时入六月,烈日炎炎。薛蟠很想休个暑假,奈何司徒暄他老子那儿又送来一大批货。薛蟠看着整摞的货单子头都大了。偏这会子家中来报,荣国府的大姑娘来了。薛蟠吓得直跳,立时赶回去。
来者当真是元春。合着薛蟠他们走后,郝四爷几乎的对着元春展开围剿。但凡出门,不论赴宴也好听戏也罢,那哥们无处不在。终有一回,若非王子腾派来的亲兵动作快,他就要替元春挡刀了。元春实在扛不住,王子腾遂暂送她来金陵祭祖、避避风头。薛蟠只觉后背发凉:他们家已盯人盯到这份上了?
思来想去,和尚当即打发人快马跑一趟扬州。不为别的,只叮嘱贾琏千万留神桃花运,不要随便相信各种卖身葬父的、遇险碰瓷的漂亮女人。两日后,那伙计赶回金陵哈哈大笑:昨儿贾琏下衙回家路上正遇上有个十六七岁的孝服美人卖身葬父。贾琏刚刚得了示警,惊得寒毛都立起来了,视而不见打马如飞。
薛蟠咬牙道:“这烦人的狗皮膏药!等着,贫僧总有一日把你们家的底儿掀开!”又暗自心惊:郝家究竟怎么想的。堂堂太后母家,至于非要跟贾家结上亲不可么?还想偷偷摸摸不被人留意,弄出是贾家的姑娘爷们主动想跟他们家结亲的模样。不然,李太后直接下旨赐婚,荣国府岂能不答应?
遂与姚大夫、朱婶和小朱商议。两位男士只管幸灾乐祸,倒是朱婶皱眉道:“你们在京里头的那些事,显见蟠大爷比贾琏惹眼又得圣心。兼人人以为张姑娘是你的通房丫头,可知你这僧衣不过穿着耍的。他们家竟没打发人来勾搭你么?”
薛蟠一愣:“对啊,没有哎。”
小朱闲闲的道:“勾搭他的真没有。皇后有两位公主,一位是替孙溧预备的,另一位莫非是替你预备的?”
薛蟠龇牙:“不是吧,那也太夸张了。”
朱婶道:“也保不齐就是这么回事。”
“我去!不要哇~~”薛蟠哀嚎,“贫僧还想要找位美人自由恋爱呢。”
朱婶想了半日,正要说话;忽听一个小子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喊道:“大爷大爷,有人找!”
薛蟠诵佛道:“淡定淡定。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小子笑嘻嘻道:“大爷,是位道长。”
“道士来和尚家化缘么?”
“不是。”小子喊道,“那道长生得真好看!”
薛蟠抬手就敲了他一下:“小施主,色即是空。”
小子揉揉额头嚷嚷道:“空什么呀。您去看看,看就知道空不空了。”
薛蟠不由得好奇:“这小子也算见过世面的。再说一个男人再好看能好看成什么?”
“不是男人!”小子忙说,“是位道姑。她说她姓明,提起这个姓氏大爷必会见她。”
薛蟠身子一动,缓缓移目去看小朱;小朱也看他。薛蟠快速道:“我先去看是谁!”拔腿就跑,报信的小子在后头使劲儿追愣是追不上。
一阵风似的跑出薛家府门,外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门檐阴处躺着两条看家的中华田园犬。薛蟠顿时失望。耳听门子喊道:“大爷——日头大,明道长在屋里歇着呢。”
薛蟠转身跳进门去。便看门房里头,薛家两个门子正恭敬的陪着两个青衣道士,一个赫然就是忠顺王府的郡主司徒明徽。虽已见过数次,薛蟠还未免疫,好一阵子才收回目光转投另一人:正是她的那位老仆。薛蟠忙上前合十行礼:“阿弥陀佛。明道长,别来无恙。”
徽姨微笑还礼:“不明师父安好。”
遂恭恭敬敬让入书房。徽姨看了外堂那个“钱”字少不得好笑;又看看书房内的“佛祖心中留”,摇头道:“偏是你小子顽皮。”薛蟠笑嘻嘻打发人去请卢慧安和小朱。
原来,自打和离之后裘家便玩起了舆论攻势。一面裘二老爷做出痴情不渝的模样、茶不思饭不想人也瘦了好几圈,一面茶楼酒肆里四处都是郡主薄情狠心的议论。徽姨偶尔出门见个人,不论娘娘太太皆劝她回心转意。这还罢了,最烦心的是她们每人预备了一整套收拾二房侍妾的法子,老先生似的传授硬要传授给徽姨。徽姨耐不得,便让王府对外宣称郡主身子不爽利、在家中养病,自己溜到江南来游玩。
薛蟠摇头道:“好可惜。这么多聪明周全的女子,大好精力都放在对付丈夫的小老婆上了。”
徽姨随口道:“不然她们有那些精神做什么去?”
薛蟠微笑:“待会儿见了慧安道长,您老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小朱已赶到了。掀开门帘子便先喊:“徽姨您可算出京了!”乃欢喜得蹦蹦跳跳像个孩子。三人说了会子路上和京中的话。
一时卢慧安进门,尚未看清楚人影劈头便是一句:“姓薛的!你自己闲混还打扰我!我今儿有多少事儿要处置你知道么?”
吓得薛蟠“嗷”了一声,委屈道:“徽姨,你刚才说谁天生的仪态端方、气度和顺?”
徽姨此时已正与卢慧安脸对脸看了个正着,二人皆大惊。半晌,徽姨不禁说:“这……这真是香兰么?”
卢慧安红了眼眶子欲上前行礼,闻言立时鼓起腮帮子:“郡~~主!别喊那个名字。”
小朱与薛蟠互视了一眼,齐声抚掌而笑:“原来你真名叫香兰!”“好俗啊!怪不得不肯说。”“简直俗不可耐!”“举国每个村子至少能找出两个香兰,金陵城里至少有两千个!”
卢慧安跌足:“闭嘴!”
谁闭得住啊?“哈哈哈哈……”那二人一阵无良大笑。
徽姨啼笑皆非:“名字有什么好笑的。难道阿朱就不俗么?”
朱薛齐声喊:“不俗~~”
薛蟠道:“取的人多自然成俗。”
小朱接口道:“要么咱们去街面上找找,能有几个叫阿朱的、几个叫香兰的。”
卢慧安沮丧道:“偏我不知道张子非的原名,不然还能死个道友保贫道。”众人又笑。
这般打一回岔,久别重逢之感慨荡然无存。商议后,便当徽姨是姚大夫家的亲戚,暂住小西院。
数日后,吃罢晚饭,小朱奉命将薛蟠喊了过去。只见朱婶与徽姨皆正襟危坐,仿佛有什么要紧事。薛蟠有些愣,扭头看小朱。小朱摇头示意不知。二位女士让他俩坐下,方慢慢说起来。
原来前几日贾元春忽然来金陵,之前连封信都没有,朱婶已觉得有些古怪。薛蟠恐怕扬州的贾琏着道,当即打发人赶过去提醒;于是次日他便遇上了卖身葬父。朱婶看这两件事连得太紧,那位美人若非当真欲卖身葬父者,保不齐是跟着元春一路从京城来的。方才薛宝钗跑来小西院求零嘴儿,顺带说了句话:京里来的元姐姐不爱说话,时常发愣。朱婶立时猜,逼着这姑娘逃离京城的,只怕不单是险些被人挡刀。
薛蟠懵了。半晌才说:“不单是挡刀……那……难不成出了更过分的事?他们也没机会啊!”
徽姨摇了摇头:“郝家背后立着当今圣上。也只对付不了太上皇罢了,给一个小姑娘布罗网还不容易。”
朱婶沉着脸道:“郝家明面上一无官职二无钱财三无名声,又非要谋贾大姑娘不可;偏贾政和史太君皆最爱慕虚荣不过。之前下了那许多的套子皆不成事。除了生米煮成熟饭,怕是已没有别的法子了。”
薛蟠只觉一股无名火从脚底直撞天灵盖,攥紧双拳呼吸急促。良久他道:“我知道了。此事只当二位长辈毫无察觉,是我自己想到的。”二位女士点头。和尚告辞而去。
回到自己院子,薛蟠烦劳法静去外头巡视,寻了个借口命丫鬟将元春请来。
一瞧元春眼圈子乌黑、面色疲然不堪,薛蟠便知道事儿不大好。思忖片刻,他正色道:“元儿,有件事我再说一遍。咱们是亲人。不论发生什么事,哥哥都会站在你这边。让什么狗屁规矩、世人的俗见都滚蛋!”
元春浑身一颤:“薛大哥哥说什么呢……”
薛蟠心里愈发明白了。深吸几口气,尽量和缓道:“你别怕,千万别怕。咱们手里的能量并不小,可以保护你……”说着他有几分心虚,乃摇头道,“咱们还是太单纯了。知道他们不要脸、知道他们没底线,竟没想到能到这份上。呵呵,也是。人家全家都是拿婚姻搭桥、踩着人命一路走过来的。咱们活到现在也没见过几滴血。”
元春身子已经瘫软,唯两只手紧紧捏着椅子扶手,半句话说不出来。
薛蟠不是想逼她,有件事非问出来不可。乃道:“你若不想说话,只摇头或点头便好。”元春点点头。薛蟠闭目片刻,轻声问道,“你离京也有两个多月了。月事如何?”
元春骤然如遭雷劈,整个人都石化了。
薛蟠登时明白了。这孩子不止遭了性侵,而且人家是算好了日子的。只怕腹中已有胎儿,正是那郝家老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