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不明和尚用罢早饭, 换了一身半旧的僧衣直奔昌文公主府。不走正门, 拐弯去了姑太太的小院。管事将他请入客房, 没认出这是四当家。半晌, 范姑太太素衣来见。
和尚合十行礼,含笑道:“贫僧想请范施主出趟门,去个地方。”
范姑太太亦含笑道:“求问何处?”
“去了自知。”薛蟠道, “不带奴仆。”
范姑太太微微偏头:“孤男寡女?”
“阿弥陀佛, 和尚既着僧衣, 无有性别。女菩萨只当贫僧是个中性人便罢。眼下京城的风气确实对女性不大友好。如若方便, 女菩萨可更作男装。”
范姑太太想了想:“也好。师父乃得道高僧,想来必有教导。”
不多时, 打扮成一位儒生重新出来, 还贴了两撇胡子。
薛蟠摇头:“胡子贴得极不专业。如今许多儒生也不蓄胡须, 摘掉的好。”范姑太太撇脱摘下。
二人出门上马, 走了两条街。薛蟠拉缰绳停驻半晌东张西望, 不好意思道:“贫僧记性平平, 琐碎事时常混乱。”
范姑太太好笑道:“师父欲领我去哪儿?”
“找我们家的大铺子。”
“哪个大铺子?做什么买卖?”
“随便。啊,我想起来了。这边有一个。”和尚抖缰绳便走。
遂领着范姑太太兜了半日,寻到一处大木材行。他前阵子刚来过, 伙计们见了都打招呼喊“东家早”。
薛蟠“咦”了一声:“宋管事是在这儿做事吧。”
伙计答“正是”,吩咐小伙计:“去喊宋管事。”
“不用不用。”薛蟠道,“领我过去, 悄悄的别惊动她。”
小伙计答应一声, 头前带路, 将二人领到宋管事办公室门口。
屋中静悄悄的,长案上铺满文书。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立在旁边双手撑住案子,眉间紧锁来回查看——正是宋真真。半晌头也不抬道:“有事说话,莫在门口杵着。”
“阿弥陀佛。”薛蟠笑眯眯走了进来,“宋管事何事烦恼。”
宋真真依然不抬头道:“东家来看这张图表。西边的杉木料子怎么骤减得如此厉害?”
“啥?你问我?”薛蟠几步蹿到她身旁,“咱们俩谁是学水文的?前几年黄河发疯你又不是不知道。毁了多少林木。残余虽也砍伐了几年,到这一两年自然就跟不上了。”
宋真真怔了怔:“哎呀,我没想起来。”
“我说,水生木这种基本常识还用得着想?”薛蟠拉把椅子往她对面坐下。“哎,学了这么久专业知识,差不多了吧。你还真打算当干一辈子木材行啊。”
宋真真迟疑道:“正经学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挺能耐的、天赋也足。谁知越学越不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成日对着文书,连木料原材料减少都联想不到,再多耗下去也不会有太大长进。”薛蟠正色道,“我想替你找个地方实习。”
“哪里。”
“广平府清河县。新任县丞姓陈名琮,乃当世难得的治水奇才。此人惯于深入现场。你跟着他打下手,正好弥补实际经验不足的问题。而且你这几年官方数据积累甚多,与陈大人可谓相辅相成。该县水路在淮河流域极为要紧。如能治理好,不知救下多少百姓身家性命,贫僧先谢谢二位。”
宋真真闻言当即将手中的炭笔一撂:“好。”
“咦?不更兴奋点儿?”薛蟠眨眨眼,“大学毕业要实习了哎。”
宋真真也眨眨眼:“兴奋非得蹦起来么?我心里兴奋不行么?”
“假装镇定吧。切!别的本事没学到,光学到装模作样。”
“装模作样的本事我在金陵便已纯熟。”
二人击了个掌。宋真真开始收拾案头文书。收拾了会子,手中文书往空中一洒,蹦起来欢呼:“哦~~”薛蟠鼓掌。
宋真真直蹦了半盏茶的工夫才停下,挥挥拳头大声喊:“下、现、场——”
薛蟠接着喊道:“为人民服务!制服淮水、制服黄河、制服长江!天下无水患——”
宋真真不觉跟着喊:“天下无水患——”
二人又齐声欢呼。半晌宋真真道:“倘若真有一日,如东家所言成立治水大学,就将这五个字刻在校门口。”
“宋女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
“又没说我要建立此校。”宋真真横了他一眼,“我还差得远呢。”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人总得有点志气。”
宋真真叹气,略颓丧道:“初学三年,翻江倒海;再学三年,寸土难移。稍有不慎便是浮殍千里,我担不起那么大的责任。”
薛蟠拍拍她的肩膀:“既能有这份责任心,就强似许多尸位素餐的水部大员。”
宋真真点头:“东家说的是。我有心总胜似他们无心,我不贪墨总胜似他们贪墨。”
“这就对了。”薛蟠严肃道,“不争的结果就是让强争的恶人上位。越是良善之人,越不可出世。”
“只是善人有底线、恶人没有。”
“故此才需要你们东家这样不择手段的好人。”薛蟠笑眯眯比了个“v”,“那些没底线的王八孙子交给贫僧去对付。”
宋真真深施一礼:“如此多谢。”乃互视而笑。
范姑太太全程靠墙围观、不出一声。那二人也权当没看她。
又说了几句话,薛蟠挥挥手告辞。走出办公室大门,薛蟠告诉道:“她本是我们金陵一个伙计,专职卖假古董的。有回在忽悠客户的时候,因客户是个河道官员,贫僧才发现她对治水极感兴趣。便将她派来京城,请工部专家教导她。如今已学了将近六年,从无到有、差不多可以实践了。”
范姑太太默然片刻道:“我观她年岁,当有二十多了。”
“二十三四吧。”
“不嫁人?”
“她若想嫁随时可以。她不想嫁、或是还没找到想嫁的男人,难不成随便拉个公的就拜堂啊。”
范姑太太一叹:“师父果真不忌男女、只爱人才。”
“贫僧也不是对女性有什么慈悲之心。”薛蟠道,“贫僧是个商贾。士农工商,商居其末。最好的人才让朝廷挑走了,次一等让王爷皇子挑走了,再次一等让你们范家之类的大族挑走了。贫僧就算想捡漏——因各种原因不能参加科举的,比如被同学舞弊牵连的赖先生,跟了四皇子,东瀛死士计名垂青史。所以你看,贫僧只能从女人当中挑人才。”
范姑太太点头:“原来如此。”
“范女士,您的私人选择贫僧本来是不打算管的。昨天贫僧的一位女大掌柜来议事,贫僧忽然想起,她的事贫僧就没管。要是早些催促或点破她,也许她和另一位朋友就不会纠结这么多年。事实上,不管多明智的人,都会有看不清自己或大局的时候,需要外人稍加提醒。”薛蟠引着客人往木材行深处走,不知不觉走到后头的大木料坪。拐个弯子,来到一个高木架底下。“上头挺有趣,敢不敢?”
范姑太太挑眉:“如何不敢。”
“行。我上这边你上那边。”
二人顺着架子两边的木梯往上爬。此架有将近三层楼高,顶上是个半丈见方的小平台。乃扶着栏杆瞧出去,一方方木料堆积如山。
范姑太太道:“何处有趣?”
“光是排列方式就很有看头了,我们使用了现代仓储模式。范女士你眼力平平啊。”薛蟠鄙视道,“原来也不过檐中燕雀。”
“师父方才的话没说完。”
“嗯。贫僧觉得你很可惜。”薛蟠正色道,“因为范家是个规则完备的百年世家。依着你寡妇姑太太的身份,这辈子不论如何做不到范家顶端——他们真的不缺男性人才。但你为惯性所束缚,察觉不出自己还有别的选择。比如丈夫。你若真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谁,也难保不会后悔。毕竟当世婚姻制度是偏向男性利益的。你看宋管事。不嫁、和不许嫁,是两回事。范女士的年龄还不算大——我知道你自觉比半老徐娘都老,而事实上你确实有机会另找合适的伴侣。贫僧有几个推荐地点。”
范姑太太默然良久,咬了咬牙:“师父请说。”
“第一,上海。你没去过,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女性的自由程度和男性接近。第二,东瀛。百废待兴的殖民地。只要是人才必能大放异彩,不论男女老少、什么出身。第三,岭南沿海。早年南安王爷事实掌控那一大片海域,当地水军极其懈怠。如今他去了东瀛,官兵三五年的哪里缓得过来?正处在海权真空,乃发展走私和海盗事业的黄金时期。彼处有个天然良港曰香港,白痴才会放过不开发。我家已暗中修好基础设施,预备大干一场。范女士有没有兴趣?”
范姑太太噗嗤笑了:“原来师父是来挖墙脚的。”
薛蟠点头:“正是。跟海盗和走私贩子打交道的人,不能太过良善、更不能没有手段。您实在合适。”
“你不怕我把好处送给范家?”
薛蟠微笑道:“这就是范家的弊病了。牢牢抓住田地不放,得机会就往死里兼并。就算你提醒他们工业时代已经到来,他们也不会相信。因为他们只相信经验。而工业契机并不存在于农业时代的经验中。范女士。你受的委屈,范家能给的补偿只有这么多。而你,远远不止值这么点。”
范姑太太轻轻皱眉,良久道:“师父并不知道我是何等人。”
“同僚的私生活贫僧不感兴趣。”
范姑太太侧头一笑:“我若说我夜夜笙歌呢?”
薛蟠耸肩:“夜夜笙歌并非坏事。贫僧觉得,像妙容道长那样才能算夜夜笙歌。明面上假装成一个清心寡欲的寡妇,何必呢?”
“师父不在意?”
“为什么要在意?范家倒是在意。天底下姓范的那么多,离开京城他们管得了么?若觉得白白替他们做了几十年义工不划算,弄笔钱走便是。朋友,有句心灵鸡汤贫僧觉得很有道理。”薛蟠站直了腰背,“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手从下往上指,“还有未知的远方。不离开大树,怎么知道你不是雄鹰?”
沉思良久,范姑太太道:“那地方,贵府原本是如何安排的。”
“有两位负责人。一位是佟大掌柜。他本是个农人,为了替一饭之恩的大婶报仇,二十多年搜罗证据。眼睁睁看着恶人从初入官场到官居知府,终于让他给扳倒了。”
“农人,扳倒知府?师父哄我。”
“他借了伙盗贼横行江南的机会,让锦衣卫误以为仇人是盗贼之主。就是贾琏之前的那位松江知府于大人。佟大叔的恩人乃其结发妻子。因为要当官、嫌弃老婆不是官宦女儿,光明正大给下砒.霜毒死了。”
范姑太太皱眉。
薛蟠长叹道:“最可怕的,就是‘光明正大’这四个字。”
半晌范姑太太道:“另一位?”
“另一位黄女士也是个寡妇。精明灵巧,长袖善舞。女儿今年是七岁还是八岁?好不活泼可爱。他俩居岭南多年,熟络风土人情。但都没有主持过大项目。同时调配多种资源,实力不见得够。故此贫僧把主意打到范女士头上。你们都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年富力强、有一定社会阅历和办事经验。”薛蟠挺胸道,“相信我。香港绝对是个好地方。去了不吃亏、去了不上当。”
范姑太太想了许久才笑道:“我还当师父要同我说煤矿的事儿。”
薛蟠也笑道:“煤矿又不是你们一家有。人才可比矿要紧多。对了,敢问范女士大名?”
“询问女人闺名作甚。”
“这项目肯定能做成。范女士可愿在香港建城纪念碑上镌刻你的大名?还是——”薛蟠合十垂头,“范氏族谱的角落里,写下望门寡女儿范氏。”又抬头笑道,“等你上了香港建城纪念碑,名字绝对会写在范氏族谱最前排的位置。甚至比你哥哥都前排。因为他正在逐渐落后于时代。而后人永远是最势利眼的。就拿你们范氏来说,范仲淹可不是长子。你知道他哥哥叫什么?”
“不知道。”
“却又来!”薛蟠摊手。
二人互视而笑。
又站了会子,范姑太太道:“师父当真不怕我挖你的根基?”
这就是答应了。薛蟠微笑道:“当真不怕。”黄女士便是先秦淮河畔的锦衣卫花魁谢娇娇。贫僧不信你有本事瞒得住她。乃伸出右手,“欢迎入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