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敲了二更天, 小花枝巷中, 钱将军的外室娘子告诉女儿自己已乏。阿殊姑娘看母亲从方才便恹恹的, 便告辞回她自己屋中去了。这外室随即长叹。媳妇子询问太太何故犯愁。
外室摇摇头道:“老爷终究是个男人, 还是武官,听不懂世人口里的弯弯绕绕。今儿那个夏公子过来,我琢磨着,人家并没有想娶阿殊的意思。”
媳妇子忙说:“太太多虑了。咱们姑娘模样也好性子也好,还认得字。哪个男人不巴望着得这么个老婆?”
外室苦笑道:“高门大户里的小姐, 哪一个不是模样也好性子也好还认得字的。”
“那些小姐性情刁钻跋扈,夏公子怕消受不起。”
外室摆手道:“小姐里自然有跋扈的,可也有不跋扈的。”
“老爷都敢笃定了,太太还愁什么?”
外室再长叹,收拾歇下。
张子非暗暗点头, 撤身往阿殊姑娘屋中窥视。姑娘正窗前闲坐,丫鬟婆子一左一右立在她两边。那婆子满口都是恭喜,话里话外笃定了她们姑娘要当夏大奶奶。阿殊只闲闲的听着, 并不做声。许久, 推开窗户朝外张望。张子非微惊, 推测她也许是隔着窗户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趁势瞄一眼, 姑娘眉间隐有愁意。
一时众人歇下, 张子非潜入闺房查看。迎面赫然可见墙上不高处挂了柄宝剑,皱起眉头。此剑她知道, 是薛家一处兵器铺子所售。虽说姑娘的父亲是个武将, 她自己显见不曾习武。这个型号的剑极其锋锐, 搁在小姑娘屋中其实大不安全。转头看见小几上摆了个盆景,张子非双眉愈紧几分:哪有人家把钩吻使做盆景的?不留神折断两根,中毒了不是好玩的。她脑中冒出几个绿林评话中的玩毒的妖女,忙查看其余几样盆景。
小姑娘当是喜欢盆景的,屋中院内廊下搁了十几盆。各色树材都有,取材皆寻常。再查看些隐秘之处,亦不曾藏着毒.药或是毒.药原料、加工器具,不过是个寻常小姑娘的屋子。如此那盆钩吻便有居心不良之嫌,通常是钱将军正室或者别的外室嫉恨所为。宅中必有奴仆居心不良。张子非想了想,从怀内掏出个小瓷瓶。里头装的是化学实验室提炼出来的纯度颇高的盐酸,将之倒入钩吻根底。此物得来不容易,倒了半瓶她便收起来。
又翻看几张小姑娘写的诗文稿。虽花团锦簇,内藏隐忧——就是堆砌得厉害。张子非挑眉。看来小姑娘也并不傻。人家想不想娶她,多少有点感觉。
横竖自家的兵器铺子不远,张子非干脆跑了一趟、取个空剑鞘换下阿殊屋里的真剑。
三天后,张子非再来小花枝巷,钩吻已换了盆新的。
这几天她查了查正牌将军府的几位女主子。不论姨奶奶、通房姑娘,三位小姐也不论嫡出庶出,皆知道这母女二人、皆瞧她们不上。反倒是钱夫人有些嗟吁。那外室原本出身比她高出去许多,是钱将军父亲救了人家祖父才订的婚。后家族为义忠亲王所累,外室连夜出逃、投奔未婚夫家。钱家虽保住了她的人,却把婚事给退了。
张子非取出后半瓶浓盐酸对着新钩吻犹豫许久没舍得倒。又潜入外室娘子的屋子,往她手里塞了张纸条子。
外室清晨醒来,惊觉掌中有东西,大惊。此时已是夏日,床前只隔着薄纱蚊帐,明光透入。外室坐起展开纸条子。
只见上头写着,自己本是来贵府借零花钱的梁上君子。因在多处听闻钱将军待你们母女如稀世奇珍,揣度着必有不少好东西。谁知你们家穷成这样,还不如正经钱府的一个管事有钱。转悠来转悠去无东西可借,还在令爱屋中发现了一盆剧毒钩吻。令爱得多缺教导才会拿那个做盆景?我便在其根基处倒了些新弄来的毒.药。过几天来瞧药效可好,不曾想令爱的钩吻盆景已换了盆新的!我琢磨着,旧钩吻要死也得花些时日,小姑娘剪盆新的没那么快。难不成是她屋里有居心叵测之人撺掇的?夫人还是查查的好。
外室霎时脊背冰凉。牙关紧咬,在床上足足做两盏茶的功夫才喊人,扮作无事。一时女儿过来请安,娘儿俩吃罢早饭又说了会子话。外室忽然说想到闺女屋中坐坐。
遂同往阿殊处,见廊下全是盆景,外室笑说“咱们家姑娘好手艺”。因一件件的问,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花。及入屋内,一眼扫过去有四盆盆景,其中三盆外室娘子都认得、依然假扮外行让女儿介绍。问到小几上的一盆,阿殊说这叫“野葛”。
外室大惊,指着那东西手指微颤:“这是什么?”
阿殊看了看母亲:“野葛啊。”
“你养了多久?”
“原先那盆不知怎么枯了,这是王全家的昨儿新换的。”
外室深吸了口冷气,缓缓回过身。王全家的已面如土色浑身战栗。外室冷笑一声,喝令拿下。王全家的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阿殊悄悄拉了拉母亲的衣角:“这野葛哪里不妥当么?”她母亲只不答话,喝令将王全家的拖出去当堂打死。
王全家的急了,惊呼:“是老爷让我放的!”
外室后退两步,咬牙喝到:“胡言乱语!老爷最疼殊儿不过,安能让你在她屋中放这种东西!”
“果真是老爷之命!”王全家的哭得满脸是泪,“我老子娘、我男人全家都在那府里,老爷之命哪里敢不从!”
阿殊急了:“这个是什么?”
王全家的摇头:“奴才并不知道,本是老爷让人送来的。”
一个丫鬟大喊:“莫不是那府里的太太?”
“不是。”外室娘子定定的说,“我见过太太,甚是慈悲。若非她睁只眼闭只眼,我只怕早已配了不知什么男人。”沉思良久,慢慢的说,“先将王全家的关去后头,待老爷回来再做定夺。”
下人们面面相觑。一个婆子上前两步,看看主子的脸色,终于没敢开口。
外室命女儿去她屋里,娘儿俩闭门不知说了些什么,两双眼睛肿成四只桃子。
薛家派了位大婶跟这家嘴碎的奴才套了半日的话,悉数套出来。张子非琢磨许久猜不出钱将军捣什么鬼儿。阿殊母亲自小受的是官宦人家教育,知道那些规矩。既然有心让女儿嫁给夏公子,必不会许他二人时常相见。钩吻不是替司徒暄预备的。
偏这会子,手下人送来了一封厚信。为了替准琼州知府徐大人造势,熊猫会的现任代笔大神西江月写了几篇诗文,预备送给前任代笔大神梁廷瑞,让他夸赞给京城士林听。
将此事安排妥帖,张子非忽想通了钱将军之计。虎毒不食子,人毒却食子。西江月之母、阿殊之父,皆如此。乃急寻司徒暄到他的乐器行相见。
司徒暄这几日也试探过钱将军,此人一壁表忠心,一壁说女儿性子娇嗔、还请三爷担待。司徒暄说有人在暗窑子里看见他和关左将军,他指天起誓自己是让那姓关的强拉去的。司徒暄愣是没看出破绽,也实在舍不得这么高位的一名武班大员、没敢说破。他倒是等着张大掌柜给消息呢。
张子非沉着脸告诉他,钱将军及他所派仆妇皆暗示阿殊母女,夏公子笃定会娶阿殊为正妻;并小姑娘屋里有宝剑和毒盆景。司徒暄愕然。张子非乃正色道:“钱将军岂止对三爷不怀好意,他明摆着是预备下埋伏诬陷三爷。”
“此话怎讲。”
“锦衣卫如今重新调查十几年前御林军关大将军灭门案。依着种种迹象,此事是在茶楼演龙阳春宫那位所为。”
司徒暄拍案:“我父王早说过许是他做的,愣是没人肯信!”
张子非奇道:“端王何以知之?”
“关大将军得我皇祖父信任,便是有一回单枪匹马从乱军中将他救出。”司徒暄哂笑道,“彼时皇祖父还是太子,早已昏死过去,并不知情。那事儿,倒是关左将军出力更多些。眼看着太子要醒了,关大将军喊他兄弟去弄水,一人独占功劳。关左将军当年才十七岁,只是他堂兄身边的亲兵,还能如何?”
“便是因为这个,他杀了堂兄满门?”
“许是心虚,战事大抵平定后,关大将军宁可提拔些本事逊色些的同族兄弟,待他却打压得好不厉害。”司徒暄冷笑道,“但有关大将军一日,龙阳春宫那位这辈子休想出头。”
张子非点了点头,又道:“时隔多年重提旧事,老圣人这年岁、哪里愿意承认自己弄错了救驾功臣?就算有证人证据也多半不会相信。但凡锦衣卫查到关左将军头上,钱将军撺掇他造反……”
“嘶……”司徒暄倒吸了口冷气。半晌道,“与我何干。”
“暄三爷乃人家预备下的第二方案。兵戈这件活计谁都没把握。太上皇上过沙场、又不是什么逍遥太平天子。若成,万事大吉、新皇登基。但凡察觉半点风向不对,便得有人背黑锅。”
“我?”
“阿殊姑娘如同一只预备好的祭品,只看可用得着宰、何时宰。”张子非冷冷的道,“那一宅子人,从主子到奴才,都铁铁的认定了夏公子是她们家姑爷。忽有一日钱将军告诉女儿,她怕是连你的姬妾都难当上。阿殊姑娘一时悲愤,服毒也好、抹脖子也罢,都便宜。”
“阿殊的性子,决不会自绝。”
“人都死了,你说不会就不会?”
“……说下去。”
“世人皆知,钱将军爱外室和外室女如命。痛失爱女,他一怒之下弃暗投明。”张子非闲闲的道,“向朝廷揭发,他身后的主子正是暄三爷你。锦衣卫自然不会随便相信。无碍,只管查去。他勾搭上关左将军,正是在三爷的斗鸡坊。”
司徒暄深深吸气:“好细致的谋算。依你看,钱将军正经的主子是谁。”
张子非微笑道:“关大将军灭门的案子,显见是职业杀手所为。谁家做着杀手买卖、拿捏死了关左将军的把柄?”
“我知道了。”司徒暄冷笑两声,“依然是这些上不去台面的手段。”
“这些手段,逼宫夺嫡是够了。纵然上去,坐不稳江山的。只看老圣人康王本事如何。横竖我没瞧出庆王爷几个有本事瞒过此二位。保不齐左右早都埋伏下,单等他们自己朝罗网里撞。”
司徒暄沉思许久问道:“后头咱们如何行事。”
张子非摇头:“此非我所长。从对方行事节奏而言,想必还没这么快动作。”关左将军遭遇龙阳春宫,打乱了庆王府原先的规划。三老爷全家结束威海度假后,直接上贵州找欧阳三郎去了。欧阳他们入山采化石标本,纵然知道大抵在哪个区域,小半年寻不着都正常。其幕僚大薛先生又是个极尽精明的反骨仔,庆王也难定夺主意。“我想放信鸽回金陵、问问朱先生的意思。”
司徒暄又想了半日道:“也好。朱先生素有奇谋。”
张子非哼道:“一肚子坏水。”
司徒暄哈哈大笑。
张子非又道:“还得烦劳三爷先稳住钱将军,莫让他察觉端倪。”
“这个容易。”
二人别过。
回到办公室,张子非案头搁着一封信。拆开一瞧,是沈秀儿写来的。信中说,听闻五姨你近来都喜欢一个叫信知的小妹子,你亲甥女我表示很妒忌。五姨快回来,我给你留好吃的,还偷偷帮你藏起了两瓶标准浓盐酸。张子非哑然失笑。闲坐会子,给金陵传书。
另一头,钱将军的外室关了男人安插在女儿屋中的人手,派人去兵营中传个口信。钱将军大急,当晚便赶回了小花枝巷。进门先顾不上别的,将王全家的一顿斥骂。嘴上说带回去,眼睛溜一眼亲兵。外室娘子看在眼中,内里已冷了半截:钩吻是何等毒物,他竟毫不担忧女儿可曾不留神折碰过。只是猜不出其心思,还得强装惊惧柔弱。钱将军将她搂在怀中安慰一阵子,以为她不再起疑,稍稍放心。
忽有老仆来报:门外来了位青衣小帽的老人家,看着颇有气势,求见咱们家主子。
钱将军命将客人请到堂屋,自己换了身土财主的袍子、戴上软帽,抖抖衣袖踱步而出。见了那人一惊:“周大人。”来者是司徒暄的心腹。
周大人作了个长揖:“钱老爷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