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娘子追到上海查了一通, 没查出欧阳家与庆王世子遇刺有瓜葛,倒真像时间赶了巧。恰此时峰回路转,有人寻西北亲兵套话。遂赶过去。
今儿欧阳敦等人逛了个新近开张的植物园。里头养着各色花木, 官府出钱雇园丁栽培。花木旁都挂了牌子, 牌子上写这东西叫什么、何时开花何时结果、可否入药等等。
眼下正直暮春将夏, 江南花卉繁盛游客极多。一大群人本来容易走散,有个亲兵寻不着少将军。儒生凑上去套人家半天话,还帮他找到同伙。日升正午,欧阳敦等人出园吃饭去。儒生仿佛不饿,坐于僻静竹林小径旁想事儿。
不多时, 柳娘子赶到, 笑盈盈近前行礼。儒生起身回礼道:“方才跟着我的, 是夫人手下?”
“原来先生是个明白人。”柳娘子道,“那便省事了。”
儒生端详其容貌,忽然笑了。“该不会大水冲了龙王庙。”
“哦?”
“夫人模样、口音都像西边的。莫非也吃官家饭?”
柳娘子微惊:“算是吧。”儒生取出块牌子。柳娘子一看……“与朱先生同衙门。”也取出自己的。
朱先生见她是个从五品副千户, 比自己高三级,忙躬身行礼口称“大人”。乃道:“欧阳工程队承建了几个要紧项目。家里忽然冒出许多亲戚,我们少不得查查。”
柳娘子思忖片刻问道:“他哪来那么些钱。”
“替人修宅子,打地基时挖出个前朝金窖。一壁雇个和尚哄骗主家那儿风水不好、一壁派侄子假扮冤大头买地。”
柳娘子哂笑:“我说他那么大方,原是钱来得容易。”
既有同僚,柳娘子仔细询问,和自家查来的并无两样。朱先生又打听欧阳敦, 柳娘子随口说了些他们家的人物儿。
听到欧阳盛之名, 小朱大惊;柳娘子有些得意。听到五奶奶, 小朱忍俊不禁道:“这位画风清奇, 该不会是扬州法海寺那位的手下。”
“法海寺有何人。”
“宫中出来的婉太嫔。如今管着许多美人同僚, 不是少奶奶就是姨奶奶, 要么便是续弦太太。”
柳娘子一想,果然像。霎时失望。她本以为五奶奶和江南必有一处能查到蛛丝马迹。
小朱看了看她道:“咱们这种衙门多半是不可言说的差事。柳大人若心思烦乱,不如看看花草、听听琴曲,或是上街买东西放松情绪。保不齐能得个提示呢?”
南边还不知道那件大事。柳娘子苦笑:“也罢。打从下船便没歇息过……朱先生?”只见小朱神情古怪的瞧着小径那头。两个小姑娘手拉手拐进来,笑嘻嘻说话儿。
小朱望天:她俩不是该在上课么?姑娘们抬眼一望,同时望见他,同时喊:“朱大哥!”
小朱忙低声说:“这是我街坊,并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柳娘子点点头,兴味盎然。小朱挑眉喊,“你们俩~~逃课了?”
姑娘们同时说:“我们离家出走了!”
“闲的。”
说话间姑娘们已小跑到跟前。一个小些的偏头看看柳娘子,大些的偏头看朱先生。柳娘子起身行了个万福:“奴家姓柳,二位姑娘好。”
“柳女士好。我二人姓薛。”
来者正是薛宝钗和薛宝琴姐妹俩。朝柳娘子还礼,宝钗眨眨眼:“朱大哥,你约会啊。”
小朱无奈道:“人家是甲方。”
宝琴皱皱鼻子:“朱先生竟沦落到要陪甲方逛植物园之境了么?”
“你俩又什么缘故离家出走?”
“这是我们头一回离家出走!别说得人像惯犯。”
“好吧,去掉又字。”
宝钗拉长了脸:“大哥哥得罪我们、得罪狠了。不离家出走他也不知道事儿多严重。”
“他做了什么。”
宝琴道:“他没做什么。你是男人,不懂。”拉着姐姐便走。
小朱扭脑袋望她二人背影。柳娘子轻咳两下,抬抬下巴。只见小径来处探出一只脑袋,冲着小朱比了下嘴唇示意莫做声。二薛慢悠悠拐弯不见,追踪她俩之人跑了出来,正是晴雯。
小朱作揖:“吴姑娘好。”
晴雯无奈道:“我们东家不厚道……算了,跟男人没法说。”
柳娘子笑道:“姑娘可愿意跟我说说?我评个理。”
“也不方便。”晴雯瘪了下嘴,跟二薛后头跑了。
小朱道:“多半是些小孩子琐碎。”又神游天外。
柳娘子看着她们去向:“我平素自持颜色赛过世人。这三个小姑娘个个难得。”
小朱随口道:“尚好。”
柳娘子打量他:“朱先生蓦然失了精神似的。若放心不下,咱们远远缀着?”
“只是好奇罢了。”
“我也好奇得紧。”
二人当真跟上姑娘们。走出竹林是片大草地,宝琴一回头,跟踪者都落在眼里。宝钗择了株大树阴下席地而坐,朝那几位招手。五人遂围成个圈儿。
前几天薛宝琴生日,雪雁替林黛玉送礼物来金陵。薛蟠顺带问问她们家姑娘可好。雪雁口没遮拦,说姑娘身上不大自在,躺了两日没动弹,不然岂能不亲身过来。薛蟠忙细问缘故,雪雁骤然回过神,只管顾左右而言他。薛蟠逼问了一长串,见雪雁神情尴尬,脑中嘎嘣一声:林妹妹已经是高中生年纪了,生理痛。
他一傻直男,委实只知道多喝热水。因自然而然联想起古代没有卫生巾,女子诸多麻烦。这种后世常见商品他颇清楚,因为曾偷拆过前女友的、还对比了网上的结构图。遂趴在案头画出卫生巾的设计图,删改几回定稿,托薛宝钗送去扬州。
宝钗能不生气么?
本来薛大姑娘性情大度,给了他机会解释道歉。薛蟠脑子一下没转过弯来,张口就说谁记得亲妹子例假去?登时把宝钗给惹火了,伙同宝琴一道离家出走。
小朱想笑又不敢笑,强憋着、面容扭曲。薛宝琴坐在他旁边,趁人不备敲了他一肘子,敲得朱先生龇牙咧嘴。
柳娘子惑然:“既是得用的物件,使丫头婆子们做去、做完了你们也使不就得了?如何恼了?”
宝钗道:“那东西他只半日已画好,可见早多少年便琢磨过的,并非灵光乍现。我们每月……都麻烦的紧。四五年不见他取出来。显见心里全没惦记。”
小朱咳嗽两声:“那个……确没哪个男人惦记亲妹子例假。想不着。”
“故此我们才生气!”
柳娘子猛的明白过来,叹道:“二位薛姑娘真真好命。可知令兄素日多体贴。”一语未了,红了眼眶。许是风日晴和、又许是小姑娘都善意,她竟缓缓说起自家事。
她家最初也是长安乡绅,亲眷亦有做官的。她哥哥和朋友吃多了酒赖着不走,偏酒馆要打烊。两个醉汉一恼,把人家门帘子点着了。虽没死人,毁了十来间铺子。那朋友酒醒得早,连夜逃跑。柳娘子的哥哥没事人似的回家呼呼大睡,次日被官差抓个正着。为了赔偿那些铺子,柳家倾家荡产,遂把柳娘子卖给个老头子做妾。管家娘子来领人时父母好悬哭晕厥过去,她哥哥也使劲儿给妹子磕头,可就是没人说卖去别处——柳娘子的模样在当地颇有些名声,卖去别处得不来许多钱。她哥那个逃跑朋友,原说好了等柳娘子满十六岁便来提亲;老头的孙女孙媳都认得柳娘子。
众人寂然。许久,薛宝钗喃喃道:“哥哥说的对。但凡世上的父兄还有权力卖女儿姐妹,秦淮河畔就不会缺美人。”
宝琴道:“不止父兄。但凡世上还奴隶制,秦淮河畔就不会缺美人。拐子也不在少数。”
柳娘子怔怔的说:“他们起先都说早晚必来赎我。后来……哥哥要娶亲,反倒让我出钱。”
晴雯怒道:“把他们踹出去!”
柳娘子摇头:“终究是亲骨肉。”
“他们卖你时就没想着亲骨肉?”
“……这些,我都清楚。”
宝钗按了按柳娘子的手:“晴雯别说了,人各不同。纵然心凉透了,亦多有拒绝不了亲戚的,遑论父母兄弟。”
晴雯尤自愤愤不平,低声道:“连个活路也不给妹子留。这样的男人娶老婆不过糟蹋人家姑娘。若生了女儿,女儿来日必是谁给的聘礼多就卖给谁。竟是让他打光棍的好。”柳娘子一言不发。宝钗瞧了晴雯一眼,晴雯抿嘴扭头。
宝琴伸个懒腰:“上海最是江南玄幻地,世称魔都。咱们玩儿去吧?”
柳娘子笑道:“正是。我来了这几日,不曾好生玩儿过。你们东南与我们西北全然两样。”
宝琴认真道:“柳姐姐,你若不想笑就不用笑。”
“我想笑的。”柳娘子也认真道,“既活着,总得笑。难不成还哭么?”
“嗯嗯对。你逛过哪儿?”
“哪儿都没逛过。啊,逛过柔石大道。”
“游客通常都从朝阳大道逛起。还有外滩。第一百货至少逛个半天,然后去寰球一条街走走。百姓大戏园排演了新戏,小剧场有话剧。博物馆安排个整日。中午可以出去吃饭的,手腕盖个章子。”
柳娘子稀里糊涂被她们几个拉着走。小朱在后头微微一笑:如此也挺好。瞄见不远处接应的兄弟,给他打了个暗号示意行动取消。乃几步跟上去举手:“拎包组就我一个?你们四位种子选手!请求外场支援。”
宝钗宝琴晴雯齐声道:“驳回!”
朱先生好不委屈。
遂出了植物园直奔朝阳大道,眨眼工夫便大包小包买了一大堆。中午也没吃饭,小吃零嘴儿已饱了。逛到下午,女士们寻了家奶茶店歇息。小朱觑见斜对角有着个鬼鬼祟祟、穿休闲衫戴鸭舌帽的,正是薛蟠,便寻借口坐过去。
乃抱胳膊道:“屋内还戴什么帽子。”
薛蟠横了他一眼:“柳娘子见过我。薛姑娘们气消没?”
“没有。三五日消不了。”
“也罢,多等几日,让她们列愿望清单。”薛蟠吃了口茶。“端王回京,庆王离京。浑水一下子就清楚多了。但又忽然冒出一个五王爷兴王。这又是个什么玩意?”
小朱欢喜击掌:“他上钩了?好极。”
“你干的?”
“人是阿玉挑的,徽姨还帮了她出了主意。事儿是我干的。”小朱道,“此人本事并不弱,只是既好颜面、又迷信、还优柔寡断。拱他出来比拱别人便宜。”
“你们拱猪牵羊啊!还拱。”
“有件事我们当时没考虑周全。庆王世子既死,庆王府难以扶出新世子来——庆二爷又不是没儿子。世孙终究年纪小。如此庆王大抵退出龙椅之争。他岂肯自此消停?必会扶持谁。各府都想把刺客的名头安到对头身上,只看对头是谁。不知多少人在往那边赶。”
薛蟠思忖道:“欧阳盛也不是吃素的。”
“他们家强在老爷子一言九鼎,又没什么奴才。京中来人既多,假线索自然会多起来。他没事就召集儿孙们说恐怕被人陷害,倒是狡猾。”
“既如此,为何不多挑几家王爷?”
“每家都挑了。总得有一个招摇的,先把皇帝拉下马。”
薛蟠轻摇两下头:“拉皇帝下马的不能是别的王爷,只能是他自己。得有位新王爷跟端王作对比倒是真的。”
和尚深吸了口气。林黛玉玩政治的本事已显露出来。朝臣因立储分作两党,短短两三个月已水火不容,折腾下去非散架不可。纵行废立,别的王爷很难压得下这些人。端王爷俩正好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小朱道:“你不跟端王世子拉拉关系?”
薛蟠摇头:“夏婆婆是端王最倚重的人物,代表魏家;魏家是我亲戚。我已跟世子两口子把买卖谈得明白。司徒暄不当皇帝最好。我真心实意信不过什么皇帝、前皇帝、准皇帝。”
小朱看了他会子:“你的目的是废奴吧。”
“嗯。”
“我支持。”
“咦?怎么忽然想通的?”
小朱遂说了柳娘子之旧事。“虽不知她后来怎么脱离的那个老头子……只不对。”
薛蟠嗤道:“她们家若没生这个标致女儿,也必有法子撑下去的。既是她能多卖几个钱,便不费力气脸面去借了。此事不论如何轮不到她来承担后果。偏她担了最惨的那部分。”
“阿玉曾说,规矩若错了,一切皆错。”
薛蟠眉开眼笑:“那是我说的谢谢。”
小朱伸手:“拿来。”
“什么?”
“列愿望清单的笺子。”
薛蟠举手招服务员。
“没诚意。”小朱站起来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