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州入京杭大运河, 欧阳敦带着妻女率领亲兵乘快船北上,不日抵达老家沧州。他大伯因路途遥远,也才刚到没几天, 如今正住在族长家。
欧阳敦满心以为, 他祖父位极人臣、一言九鼎。书信一出, 此事水到渠成。谁知他伯父乌云满天从里屋出来, 随口问几句, 喊人送轮椅去族长处。“四小子先歇着吧。”转身走了。欧阳敦的亲兵头目悄悄拉了大将军的亲兵头目打听。这大叔叹气:“我们将军实在没料到……”
欧阳敬他爹已升任正指挥佥事, 性情并未改变。他答应过继个孩子给弟弟承香火, 但不答应过继欧阳敬。大将军起先以为他舍不得嫡长子。后来一位族人告诉道, 那个行走不便的四郎见叔父发了大财, 想过继自家次子做叔父的孙子。大将军不信, 派个斥候混入他们家听壁角,听了个结结实实。
欧阳敦大笑:“大伯这样的规矩爷们,不方便对付贪婪之辈。”遂问族长家哪位兄弟最说了算。立时有人告诉他,族长长孙夭折,如今是二爷承宗。欧阳敦便说自己请他和敬大哥家能走路的那位吃酒, 就今天中午、在沧州最贵的酒楼。助理大哥拉着他嘀嘀咕咕说了半日, 欧阳敦拍大腿叫好。
沧州最贵的酒楼乃去年新开的希尔顿大酒楼。名字虽古怪,菜品皆好,伙计服侍之周到是早先从没见过的。欧阳敦一听便知是上海那家的分号。遂从行李中翻出了套宮缎锦袍,助理大哥还让额头上勒条缀玉抹额, 端坐客院前堂等人。不多时那两位过来, 都睁大了眼。大将军朴素, 老家还是头一回见这么爱显摆的亲戚。欧阳敦憨厚一笑, 张罗动身。
到了酒楼, 各色规矩欧阳敦门儿清。vip贵宾卡一亮, 惊得酒楼掌柜亲来奉承。菜品随便点,挑贵的上。这哥俩还真没吃得如此奢靡过。
酒过三巡,欧阳五郎羡慕敦哥哥富裕。欧阳敦就等他这句话呢。因笑道:“我平素也没多少零花钱。这是敬大哥恐怕京城里势利眼多,给的三千银票。”
五郎登时面色古怪。半晌强笑道:“原来三哥忒富裕。他哪里赚来的。”
“自然是二叔的。二叔从多少年前就当他亲儿子了,家里的钱财房产他随便使。”欧阳敦吃了口酒闲闲道,“二叔忙的紧,我在上海住大半年也没见过几面。哦对了,二哥啊。”
族长之孙欧阳二爷忙答应:“敦兄弟?”
“听我大伯的亲兵说,咱们祠堂多少年没修缮了。年后是不是好生修修。我给敬大哥写封信。敬大哥也挺忙的,多半没工夫回来。让他派个管事送银票子来就行。”
五郎险些喷酒!敦哥哥这是明晃晃的贿赂啊。
“人之天赋各有不同。虽说咱们族中擅武的孩子多些,亦难保有天赋在读书上的状元秧子。依我说,多请些好先生来整整族学,横竖也花不了几个钱。”
五郎登时明白四郎白折腾了。祠堂和族学,好处皆给了阖族。不相干的兄弟叔伯太叔公闻讯都得蹦跶。念及于此,不由得笑了起来。
果不其然。老族长一听欧阳二叔家早都由欧阳敬掌握钱财、随手就给了欧阳敦三千两银票,便知毫无转圜余地。因跟他们家老子说:“你兄弟可怜见的。他的钱想给谁,终究是他说了算。”
欧阳佥事沉默良久道:“我那小孙子极孝顺。二弟若见了,必定喜欢。”
族长瞧着他:“人家不远千里绕去西北托你盛伯父做中人,就是不愿意相见之意。”欧阳佥事顾左右而言他,只不说答应。族长冷笑两声,“既如此,唯有族中公议了。你媳妇诬陷小叔子、私卖嫡长子,你皆知情。敬儿愿意出钱修缮祠堂、兴旺族学,不用三天阖族都能知道。”
“我想见三郎一面。”
“先过继完再说。”
“先见他。”
“你可是想命他将二叔的家产让给兄弟侄儿?”
欧阳佥事又不吭声了。
族长摆摆手:“三天后族中公议,就这么定了。”欧阳佥事霎时面色灰白,仍不肯松口。
欧阳二爷就在门后偷听个囫囵,连忙溜去客院报信。
大将军听罢诧异道:“他宁可族中公议?”
助理大哥道:“大将军且等着,公议前半个时辰他必答应。谁心里不跟明镜似的。这位就是偏心眼儿,不愿意好处给敬大爷得去,盼着能想出法子来成全他小孙子。等看见棺材自然就落泪了。”
大将军闷了半日,嗟叹道:“难怪他兄弟巴巴儿托到我们家去。”
“可不?老元帅的颜面都不够使。”
三天后,公议前半刻钟,欧阳佥事终于答应。
大将军再诧然:“都是亲生骨肉,何至于偏心至此?”
欧阳佥事泪落连连:“四郎可怜。”
欧阳敦原本来抱着胳膊靠在墙边瞧笑话,闻言恼了:“四郎可怜,敬大哥就不可怜么?二叔不可怜么?四郎可尝过当牲口卖的滋味?可尝过被亲大嫂诬陷的滋味?”
欧阳佥事哑然。
此时族人早都聚集一堂,纷纷围着欧阳敦询问上海的叔侄俩如何。看着老老少少十来位武官,欧阳敦迟疑片刻,没提二叔托贾琏王子腾帮忙带书信。只遮遮掩掩的说自家祖父提前得了人家不少谢礼。然后便是自己见二叔,二叔出手阔绰。最末是欧阳敬晒成块黑炭回家,某位侯门千金颇眼青他。族人们暗地里猜测二叔究竟给了欧阳盛多少钱。族长见状宣布,过继之事明天就办。
次日,欧阳敦悄悄跟五郎打听他爹昨儿回去是个什么反应。五郎嗤道:“二叔越是发达,他越悔恨没早些寻到下落、送他小孙子过去。”
欧阳敦无言以对。
五郎打听“三郎哥哥现在何处。”欧阳敦问“作甚。”五郎道:“想跟他亲近亲近,气气我老子娘。”
欧阳敦想了想:“这会子我不方便告诉你,须问过敬大哥。”五郎点头。
遂开祠堂改族谱,将三郎过继到他二叔名下,定大名为敬。
欧阳敦继续乘船北上进京,他大伯也返回西北戍边。族长派了名子弟去上海报信。欧阳佥事写封家书,托族侄交给前儿子三郎。
另一头,王子腾巡边归来,夏婆婆早就跟侄媳妇王熙鸾细说了皇帝的性情喜好。王子腾一到家,闺女已等候多时。父女俩闭门详谈了两个多时辰。次日,王子腾意气风发入大明宫觐见新君。君臣俩岂止相谈契合,简直一见如故。等王大人离宫时已经换了枚官印。兵部是皇帝的根基,王子腾分明简在帝心。朝野纷纷议论,这个姓王的铁定若干年前便悄悄投靠了今上,背地里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松江府顾之明、王海棠也各处交接工作,预备启程。贾琏全家不免恋恋不舍。因贾宝玉明春县试,韩先生暂留江南。只是顾之明依然没答应认祖归宗,老韩急得吃不香睡不着,连猫儿都不可爱了。
这日金陵接到沧州发来的鸽信,备述欧阳家过继前后大戏。
小朱看罢嗤笑道:“那封信咱们先看看。若没必要给三郎便罢了。”
薛蟠举手:“请教朱先生。”
“依着他老子的德行,十成十是让他分些财产给四郎。保不齐还是多分些。”
薛蟠听着有理,便让扬州的丁小六驾船沿河往上去迎欧阳家的船,趁夜泊之机看看那封信,看完放信鸽回来。
没几天,丁小六消息传回。欧阳佥事家信的前头大半截皆是关怀追悔,感念对兄弟和儿子不住。最后几句话皆是发令。命三郎娶他四弟媳妇守寡的姐姐为妻。四郎足不能行,你将来多分些家产给四郎。五郎尚未娶妻,听闻三郎你认识一位侯门千金。
薛蟠看着轻帛懵了半日,问小朱:“此人如何变得忒不要脸的?”
小朱奇道:“当年很要脸么?他媳妇造谣他亲兄弟与他亡妻有染生下他嫡长子,人家拦阻没?”
薛蟠还真没从这个角度想过,扶额道:“歹恶之辈贫僧见过许久,宰了便是。恶心人的长辈……靠!三郎倒了十八辈子血霉。”
这些日子,薛蟠已经用后世理念将毕得闲同化得差不多了,欧阳佥事那封信倒是个契机。遂提上两壶好酒,愁绪萦心的去了隔壁。
毕得闲正忙着呢,案头满是公文。见状瞟了和尚两眼:“作甚?惆怅得紧。”
“成日就知道工作,歇会子歇会子。”薛蟠拉把椅子强坐在人家对面。“喂,喝两盅。”
老毕纳罕道:“你竟也会烦成这德行?”
欧阳二叔笑眯眯道:“大人,忙了大半日,略歇会子也好。”遂帮着收拾文书,推轮椅去窗边长几旁,端来些点心。
几杯酒下肚,薛蟠闷闷的说:“贫僧有不少好朋友。有的是奸夫淫.妇私通之子。有的父亲断袖,依然娶妻生了他。有的被继母迫害,亲爹袖手旁观。为什么那么好的人,竟都有那样的爹妈?说好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土洞呢?他们若跟父母一般性情卑劣,贫僧就用不着心疼了。”
毕得闲道:“你只想着,他们若性情卑劣,世间岂非又多了几个恶人?”
“话是这么说……”薛蟠又闷了半日道,“早几年那位叫欧阳三郎的,现在不用找他了吧。”
毕得闲哼道:“我就知道你有他下落。不用了。”太上皇、先帝、庆王不是失踪就是死了,还找个区区杀手作甚。那人还不见得是杀手。
“当年为了以防万一,忠顺王府派人上他老家查了他的来历。你们锦衣卫肯定也查过。”
毕得闲扶了下轮椅扶手。“查过。你方才说的继母迫害、亲爹袖手旁观?”
“就是他。”薛蟠顿了顿,“这几年他在贵州、四川一带寻古生物化石。前月回来的,比戏台上的张飞还黑些。刚刚联络上老家。他父亲有封信正航行于运河,我琢磨着要不要截下来。”
毕得闲思忖片刻:“信中言语会伤他的心?”
薛蟠长叹:“报信的小哥多嘴,说有位贵女眼青他。”遂将欧阳佥事信中命令说了。只隐去欧阳二叔,说三郎自己特别有钱。
欧阳二叔立在老毕身后,险些眼珠子下巴一块儿掉地下。牙关紧咬,拳头捏得咯吱响。
毕得闲怔了许久:“这种亲爹我也没主意。既已远离,休再相见便不会再祸害他。”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欧阳四郎乃堂堂四品武官之子,老毕你呢?欧阳家的家族教育哪里是毕家比得了的。老毕啊,贫僧看你真是越看越顺眼。”
毕得闲哼道:“寻常人如何比得了毕大人。”
薛蟠仰脖子吃净一杯酒。“他爹仰仗的便是父权这种毫无道理的东西。让你娶谁就得娶。你的财产,让送给兄弟就得送。喜欢你的姑娘,不论你喜不喜欢,老子说介绍给兄弟你就得介绍。明抢还背个‘贼’字包袱呢。他们抢得天经地义。朝廷竟然给这种人升了官?”
毕得闲也吃净杯中酒。“那封信,莫要截它。让欧阳三郎看,让他结结实实死透心。”
薛蟠再叹,吃闷酒。
半晌,毕得闲道:“终究后世好。”
薛蟠心想,可算等到这句话了。乃惺忪着醉眼:“老毕。”
“嗯?”
“后世可提前否。”
毕得闲一愣。
“巴巴儿羡慕后世,何等憋屈。”薛蟠托起腮帮子,“咱们皆是有本事之人。掀翻这没天理的世道。让后宫里不再有你伯父那样太监,也没人能随随便便打死宫女。让我不用睡里梦里都忧心妹子长得太漂亮,万一选入后宫就全毁了。让欧阳三郎他爹不能命他娶弟弟的守寡大姑子。让欧阳三郎的继母不能把他卖给南风馆,因为买卖人口为非法。掀翻这没天理的世道。”
毕得闲默然。
许久不得答复,薛蟠接着说:“给医生最高的社会待遇,别让他们辛苦救人性命、却得求达官贵人允许他们的儿子买官,后世子孙再不做大夫。医学若能顺畅发展,科普医学常识,像老毕你这样的孩子今后就不会被传染上小儿麻痹。”
毕得闲猛的连吸几口气。
“只要朝廷依然士农工商、依然以四书五经为尊,科学技术落后于西洋是必然的。则武器落后于西洋也是必然的。八国联军侵华也是必然的。老毕,我还没跟你说过南京大屠杀吧。就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金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