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元大人遇刺身亡, 老道姑元清在侄儿尸身前坐了许久,询问裘良这趟南下如何。裘良老实从头说了。夜里元大人单独去薛家的经过,回京船上也告诉了几个要紧人物。
听到皇帝欲卖太上皇疑冢, 元清登时想起昨日闻禀:忠平王爷买了孝慈县一座寺庙,预备将庆王和世子的尸骸迁移过去。孝慈县寺庙众多,她本没放在心上。原来竟是……险些当场气死, 立命核实地址。这么新鲜的消息,只需翻一翻案头文书即可。元清怒砸了半屋子东西。骤然安静片刻,敛容端坐, 让裘良接着说完。裘良一字一句复述完毕。元清又让他仔细回想船上可有事。裘良又流水账似的说了。元清沉思良久,命揣度刺客来历。
裘良干了多年五城兵马司, 破案经验京城第一, 然打马虎眼的功力亦京城第一。乃欠身道:“下官不知元大人经历,无从推断。”
元清长叹。原来这位没上宗谱的八王爷,外祖父是员战将。他还没满周岁呢,外祖父战败被俘。老东西但凡有半点替女儿外孙考虑, 都该自尽殉国的。偏人老心不死, 中了敌营的美人计, 降敌叛主。八王爷之母自尽, 死前留书求让儿子大高玄观出家。太上皇彼时还是太子,忙着对付一众居心叵测的兄弟。这个小老婆的爹简直是给对手递刀子!怒上心头,不肯答应。时任大内护卫首领乃太.祖爷跟前人物,奉命前来查看。见小皇孙天生骨骼健壮,便要走了。八王爷自幼不知自己身份,直至去年庆王弑君。
裘良侍立在旁, 内里鲸波鼍浪。这些大内护卫只听上命不思是非。元清捏住八王爷身世, 犹如捏住了一张废立的底牌。可眼下底牌没了, 元清立时置于更艰难之境。将二卫交出去她是万万不能的。且就算交了,太清府也肯定会被皇帝蠲除。不交吧,颐和园动工照样得平掉。
景田侯府虽世代忠良,裘良时不时听薛蟠胡说八道一番,心思逐渐活络。这老道姑已无处弄钱,如今只靠早年积蓄,且是裘家的积蓄。裘家又能抗多久?反观皇帝,先抄了一批富庶太监,又得了一批金矿,再卖几座太上皇陵寝。过些日子成大贵回来,他就真不缺钱了。念及于此,裘良决意让元清自己费神去。“刺客显见知道八王爷是什么人。”
元清笃定泰山:“没人知道。”
裘良遂眼观鼻鼻观心。元清又沉思许久,抬头看着裘良。裘良被盯得没法子,只得扮出冥思苦想的模样,试探道:“不知东瀛四皇子如何?”
元清又长叹。去东瀛的人已经回来两位报信,说压根没有什么兄弟相争。江都亲王徒占名头毫无权柄,连幕僚都被四皇子寻借口左一个右一个弄走。姬妾新添十来位,没添半名子嗣。两个儿子愚莽如故,气跑了江都亲王的几名大儒。倒是四皇子得了位活泼健康的小王子。虎符则半点消息也无。元清手下以捧四皇子上位为名询问,他只说不知。要么姓乔的尚未择定拥谁,要么他已失了夺江山的野心,要么就是有长远盘算且不预备分元清一杯羹。
裘良心想,不愧是太上皇的亲妹子,贪权之心与她哥哥一般无二。乃恳切道:“下官愚钝。事到如今,委实只有学忠顺王府了。”
元清连连摇头,命人取来一份卷宗。裘良一看,是名大内护卫卷宗。其人出自太.祖爷心腹亲兵之族,京都公子陈也俊的堂叔。再往后看,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没笑。此君奉命绑架薛宝钗,被捕鸟陷阱给困了。本来多的是机会逃走救走,元清非让他假装成寻常小贼,阴差阳错落入绿林人手中。然后他寡母无故单独乘船、无故翻船失踪。
元清再长叹:“早先还有几位,也是外头略微困住即失踪迹。”
裘良苦笑:“天底下的歪点子,到了不明和尚处也就尽了。可赵二姑娘马上要做三皇子妃,他能不偏颇已是难得。”
元清深吸几口气,扶着拐杖站起身立了许久,终喊人过来:“请,毕安公公。”
若薛蟠在现场,非吹口哨不可。
小朱之所以命刺杀元大人,只因为推断出他乃大内护卫当中仅次于元清的二号人物。太上皇要对义忠亲王动手前,将元清空降到玉清宫,目的是协调锦衣卫和大内护卫。元大人武艺高超年富力强,又是道士。玉清宫、上清观、太清府。此人可能是和云指挥使对应的大内护卫头目。元清之多疑稀世罕见。他既死,很难立刻填补上一位代理人。
老云那位有兵权的侄子云光在皇帝跟前红得发紫;裘家掌握了锦衣卫,再添权柄元清还不愿意呢。故此,纵然看不起毕安的太监身份,退而求其次、大长公主也只能找他。毕安在紫禁城呆了一辈子,哪里解得了涸鱼之困?虽恼怒侄儿亲事上不听话,老头九成心里偷着乐;元清也极器重毕得闲。最终必寻他问计。赚钱小能手薛蟠唯肯替朋友出力,元清在他跟前是没面子的。
没过几天,毕得闲收到信鸽,让他想套路劝说皇帝将新园子改修别处,因为圈了个要紧庄子。老毕下月初脱单,正婚前紧张呢。这种不着边际的差事眼皮儿都没眨一下就送去了薛家。薛蟠提笔便回:颐和园择地自有缘故,庄子需立时搬迁。
京城那头,裘良认得薛蟠的字迹。再说别人写鸽信皆蝇头小楷,某僧写不来那么小。元清摇头:庄子太大,物件太多,搬迁太难。谁知半天后又收到另一封鸽信,依然是薛蟠的字迹,推荐胖达镖局的职业物流队。世人皆知,胖达镖局背后是忠顺王府。
再过两个时辰,第三封鸽信到了。裘良无语:“想一出是一出。”这封说的是,您老的庄子多大?颐和园再西边点儿,香山脚下,有座簇新庄子是贫僧刚刚修整出来的,预备贾贤嫔生孩子时送贺礼。要不您先凑合着使?同一个方向,搬家比较不惹人注意。后头还附了地址。
此时天色已晚。元清心想,横竖明儿先派人去看看。殊不知锦衣卫衙门到玉清宫的必经之路上设了薛家的观察点。见裘良早中晚三次路过,立时发出信号。一位胖乎乎矮墩墩的江南富商抱着个硕大的木头匣子敲开了天子心腹、刑部尚书白大人府上的西角门。临近三更天,锦衣卫得到消息:颐和园的图纸和烫样明日便可进宫。元清呆若木鸡。她本以为从粗略图纸到定稿再到烫样,少说还得半年。愈发佐证了并非富商们献图、而是奉旨办差。当今皇帝做事一步快似一步,只怕下个月就能破土动工。
顾不得别的,天明后元清、毕安亲赶去了薛蟠的庄子。地方叫黄叶村,颇有世外桃源之意味。庄子比太清府还大,只是里头的屋舍……皆南边新式,连湖心水亭都修成了个大蘑菇。钢筋水泥所造,没有可供藏身的房梁。若要拆掉重建,比砖木难拆得多,得拿火.炮来轰。窗户上皆明晃晃的大玻璃,也没法子偷听。这地方可怎么练护卫?庄子里种满了大片大片的花儿,虽非名卉,煞是好看——果然合适贿赂贾贤嫔。
元清也有大庄子,比这个合适得多。可侄儿刚刚遇刺,刺客显见埋伏等候。不知被什么人给盯上了,兴许摸过自家的底细。使不明和尚的庄子安全些。两庄距离仅十多里地,搬家方便,无须请什么物流队。
再者,虽谁都没说出来,元清早已认定身边有内奸——外人绝不可能知道八侄儿身份。太清府忽然搬到这么个古怪地方,内奸难免要跟主子通风报信,亦难免露出马脚。
太清府遂匆忙搬迁。因小道士们个个年轻力壮,搬起来比原先以为的轻松得多。新庄子又新奇又有趣,年轻人难免雀跃一番。
这边尚未整顿好,又出事了。三清当中的最后一家,皇家护卫高级培训基地,上清观,被缮国府的二老爷瞄上了。一座破败斑驳的小道观,悄无声息蹲在文思院和贡院中间。何等绝妙的地方,何等浪费!拿来开铺子多好。前头卖文房四宝、金银宝器,后头卖作弊工具、主考官嗜好。石二老爷乃当朝皇后的亲兄弟、当朝太子的亲舅舅。他想要,道士们还敢不给么?
元清牙关紧咬,当场想命人将那姓石的做掉。又疑心此乃敌人有意为之,还是先审问审问。偏另一位来报,五王爷也同时相中了那个地方。
这头消息齐备。原来是有几位市井闲汉,坐在街头小酒馆吹牛。紫金千万,如何就没有我的一份?旁边坐了个外地老头,笑道,你们到繁华之地转悠转悠,说不定能寻到漏网之鱼。闲汉们问什么漏网之鱼。老头说,京城地段最好的地方,藏着许多其貌不扬的小茶楼啊小书局啊,想也知道后台不俗。一朝天子一朝臣,肯定有后台倒掉的。寻出那些地方,举荐给新贵,赏钱少不了。这事儿很快在市井中传扬开去。如今小半个京城的地痞流氓都在寻漏网之鱼。上清观地段实在太好了,王公贵族又没人宣布那是他罩着的。再过几天,还不定多少老爷打主意呢。
上清观属皇家机密地,最怕惹眼。这么一玩儿,如若最终没换招牌,也必然隔三岔五的有人爬墙头窥视。元清有心去见皇帝吧,又知道皇帝未必给她面子。遂求见宗人令忠福王爷,托他跟皇帝打个招呼。
忠福王爷招呼倒是打了,可市井中飞快又传出新消息。说上清观的后台是一位老道姑名叫元清,太上皇亲妹妹,平时住在玉清宫。哎你说怎么这么有意思呢?全都是清。她怎么不避讳啊?喊起来不觉得拗口么?哦对了,玉清宫新搬进去好多道士……
元清快要抓狂了!她知道忠福王爷懒散,没料到他竟口没遮拦。这下好了,上清观和玉清宫都愈发惹眼。要命的是,忠顺王府居然连续派人去查。依着他们家的习惯,不查清楚是不会罢手的。太子府、三皇子府也都有高手夜探。太.祖爷定的规矩,三清与忠顺王府务必隔绝开。万般无奈,只得将上清观人手也搬到黄叶村大庄子暂避一时,等那几家消停了再搬回去。
刚刚安顿不到两天,金陵又飞来一只鸽子,依然是薛蟠的字迹。这和尚说,毕老爷,某通乱七八糟的事儿该不会如今归您老管了吧。你们找到法子赚钱了么?贫僧听说了一桩买卖,你们要不要考虑一下?京城有个市井恶霸抢了人家妹子。甲方虽不富裕,他妹子极能哄骗恶霸、知道恶霸将银箱子藏在某处地窖中。只要你们救她逃出生天、顺带宰了恶霸,姑娘自然替你们指出地窖位置。听说有五六千两呢。
信鸽是锦衣卫的,裘良先看,看完面无表情送去玉清宫。毕安和元清正暴跳如雷。太上皇预备用来安葬自身的守真观,今儿上午刚被皇帝卖给了他六弟。正值心情浮躁,二人忽然看到薛蟠的信,心里都不免动了动——来钱比挖金矿容易太多。忠顺王府做绿林买卖,莫非就是这些?元清喊来一名心腹,让他依照薛蟠信中所示去哥谭客栈探听。
约莫小半个时辰,心腹回来了。哥谭客栈的掌柜很周到,将章程摆得明明白白。拿地址、杀恶霸、救姑娘、搬银箱子、自觉分给码头抽头。不论甲方还是码头,都拿不到他们半点消息,遑论恶霸的家人。
哥谭客栈说,能帮他们安排好运银箱子的马车,职业运输队,三更天上路没声响。恶霸家附近有座小城隍庙,哥谭客栈配套服务,可以替他们暂时绑架庙祝及其徒弟、留下城隍庙钥匙。到时候运输队把箱子放入城隍庙,你们派人假扮成庙祝的新徒弟、说师父病了暂时关几天庙。然后慢慢搬走东西。完事我们给庙祝封口费,放他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元清与毕安详尽研究许久,确实安全、确实容易。一咬牙,就派探听的这名心腹接下买卖。
两天后,夜深人静,元清老神仙赚到了人生中第一笔绿林银子。扣除码头抽头,净赚四千七百两纹银。还得了一位姑娘千恩万谢烧高香。开张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