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难得的好太阳,冯妙迎着阳光,眯眼看着自己泡在河水里的那双手。
通红,粗糙,皴裂,指头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在冰水中冻木了,倒也不觉得疼。
河面结着厚厚的冰,砸开个窟窿,捞去浮冰,就成了一个天然巨大的洗衣盆,此刻她正坐在河边的石板上,在冰窟窿里洗尿布。二儿子的尿布,七个月大,所以这尿布,估计还得再洗个一年半载的。
整个村庄就村头一口老井,尿布这东西,指望挑水回家洗是不可能的,就只能每天拿到河边来洗。不光尿布,村里妇女也都是下河洗衣服,等早饭过后,太阳爬上来,河岸上三两扎堆,说说笑笑,就都是洗洗刷刷的女人们。
冯妙看着自己那双手,幽幽叹气。
她曾经多么爱惜这双手。别说上辈子,就算这辈子,出嫁前她一双手也没粗糙成这样。
当妈的人了,谁还不得缝补浆洗、伺弄孩子?
冯妙在这冯家村出生、长大,也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小村姑,家庭成分贫农,爷爷抗日战争扛过枪,她爹抗美援朝渡过江,这年代根正苗红的一家人。抗战胜利后,爷爷不用再打游击,回村当了几十年的老村长。
这样一个农村家庭,毕竟还是有几分远见的,在女孩子大都不读书的年代,冯妙八岁被送进了小学,66年考上初中,没几天学校就停课了,67年秋“复课闹革命”,14岁的冯妙又回到课堂,虽说文化课没正经上过几天,也算读完了两年初中、两年高中。
也是在1967年,年底,阳历68年元旦已经过了,刚下过雪,贼冷贼冷的一个日子,村里来了第一个插队知青,一个瘦高个、英俊、不爱说话的青年人,叫方冀南。
爷爷当时的职务从“村长”改叫“生产大队长”,碾着雪,赶着毛驴车去镇上接方冀南回来,说知青点的房子还没盖呢,知青娃来到咱犄角旮旯的农村不容易,又是个没了爹娘的孤儿,就让他住在自己家里。
这么一来,冯妙就跟这个英俊沉默的小哥哥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像一家人一样。
71年夏天,十八岁的冯妙高中毕业。毕业仪式后跟同学庆祝,欢呼喊口号写留言,玩得就有点晚了,日落时分才散,一出大门,方冀南骑个自行车来接她。
路上方冀南问她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冯妙说,还能干啥呀,回村务农,建设人民公社呗。
那天晚上月亮堂堂,劳作一天的一家人坐在院里吃晚饭。爹娘对冯妙这个高中毕业的长女重视些,便琢磨着自家闺女长得好,又有文化,回村务农是不是有点委屈了。
冯妙爹说,要不给咱冯妙推荐个工农兵大学上上?
爷爷没接茬,磕着烟袋锅忽然问冯妙:“冯妙,你喜不喜欢你冀南哥?”
冯妙一愣,本能看向桌边的方冀南,月光下方冀南低了头,看不清表情。
爷爷接着又问:“你冀南哥也是喜欢你的,把你嫁给他当媳妇好不好?”
冯妙一张脸就腾地烧起来了。
就这么着,爷爷做主给两人订了婚。半年后,农历腊月十六,按公历的话72年1月份,热热闹闹办了喜事。冯家摆了八桌,冯妙从自家院里东边的屋子,搬进西边的屋子,小两口过起了甜蜜小日子。
两人婚后生活和睦平静,三年抱了俩,如今大儿子都已经两岁了。
就像身体里忽然挣脱了某种禁锢,恍如一梦千年,这个时候冯妙却忽然觉醒了。
她恍然记起了前世,还发现自己这一世,居然是投胎在一本叫做《七零之后妈最美》的书里。这是一本很火的晋江年代文,而这个叫做晋江的神奇网站,最奇特之处就是不停地抽风,不停地抽风,这两天的间歇性花式大抽,把作者的全部v章都给抽了出来,竟让她知道了书中故事的来龙去脉。
她的丈夫方冀南,正是文中那个俊美无俦、有情有义的男主。然而很遗憾,女主不是她。
冯妙悲催地发现,她在这本书里连个炮灰其实都算不上。
她是方冀南那个短命前妻,压根没出过场,只在开头媒人的嘴里提到过两句。媒人跟女主说,男方前头的媳妇难产死了,丈母娘因为女儿的死也病倒了,有三个娃,没人带。
按照剧情,冯妙将会在明年秋天死于难产,撇下三个幼小的孩子,让她那个“有情有义”的丈夫“迫于无奈”,经人撮合,在她死后刚出五七就把女主娶回了家,把三个孩子交给女主照顾。
是的,女主是她孩子的后妈,被读者誉为“世界上最好的后妈”。
整本书就是写女主做饭、种菜、养娃,收服熊孩子和男主,跟男主打情骂俏秀恩爱。女主对三个孩子非常疼爱,把他们都培养成有用人才,男主爱她,儿子们敬她,一家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冯妙现在才知道,自己那个自称孤儿的丈夫,原来却有着惊人的身世来历。方冀南的父亲戎马一生,威名赫赫,是广播里、报纸上听过见过的人物,67年大运动被关,方冀南的哥哥突然跳楼身亡,方冀南的两个姐姐也被下放到农村。为了保住方家一丝血脉,方冀南在方父战友和老部下的保护下,被连夜送出首都,几经辗转,隐姓埋名来到冯家村插队。
她十八岁嫁给方冀南,结婚三年,孩子都生了两个了,竟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真实身份。
一想到这,冯妙就想骂人!
所以说女主天生好命啊,女主自带福运,怎么可能一直过苦日子。女主嫁给方冀南没多久,方家就平反了,方父恢复工作,重新搬回军区大院,方冀南带着女主和孩子回到首都,过上了风光优渥的好日子。
女主这个后妈有多好?原书中写的,清明节冯妙的弟弟找上门,责问男主和三个孩子不去给死去的亲娘上坟,女主替孩子们辩解,发生了冲突,冯妙难产送命生下的小儿子气得大哭,指着女主对亲舅舅骂:“我妈妈在这儿呢,我没见过别的妈,她就是我亲妈,比亲妈还要亲,你快给我滚出去。”
在女主耀眼的光环下,这个情节让读者大骂弟弟“极品”,嫌他不识大体,不通情理,说女主为了三个孩子付出了那么多,为了他们,自己都没再生孩子,把他们当亲生的,对三个孩子多么疼爱,弟弟却要为了个死人跑来打扰女主一家人的生活。
文下评论:膈应,奇葩,典型的农村极品,拉个死人出来搞事情,他无非是舍不得男主这条金大腿,想要破坏女主和孩子们的感情。
文下评论:是不错,三个孩子是前妻生的,可她也只不过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生母罢了,纯粹的生殖繁衍行为,死都死了,小儿子她更是一天没养过,是女主一手养大的,哪里知道还有个亲妈,这能怪小儿子吗。生恩不如养恩大,小儿子做得对。
冯妙:……
我谢谢你们了!
所以前世的她,从普通小宫女做到尚工局正六品司制,三十岁以女官之身自请出宫,立女户终生未嫁,没生养过孩子,如此看来未尝不是一种福气了。
这会儿都腊月十四了,到明年秋天,离她自己的“死期”顶多也就十个月。十个月,算算日子,三胎应该就是最近这阵子怀上的。
冯妙顿时一个激灵,有点欲哭无泪,甚至觉得肚子都开始隐隐地不舒服了。
两人婚后,方冀南被安排到村里小学当老师。本来冯妙也想去的,当老师比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要来得强,可刚结婚就怀了老大,只好老实呆在家里生孩子。
73年初高中基本恢复正常上课,镇上初中缺老师,把方冀南调去了,平时就住在学校里,星期天才能回来。
今天正好星期六,所以下午方冀南又该回来了。刚才她端着尿布盆出门,她娘还嘱咐说尽早回去,蒸一锅荞麦包子,等着方冀南回来吃。
叫他吃|屎去吧!冯妙心里说,他最好别再回来了。
冯妙这么想着,两条眉毛就不自觉地蹙起,望着冰封的河面出神。
她身后一个妇女端着木盆从河堤走下来,远远地笑道:“冯妙,洗个衣服还愣啥神呢,咋地,想你家冀南该回来了?”
“七婶。”冯妙扭头打了声招呼,扯了下嘴角笑道,“这不是忙着洗尿布呢吗,太冷了。”
“是呢,今天太冷了,冻死个人。”
七嫂附和着,左右一张望,见没有现成的冰洞,便挑了一块平坦的石板,挨着冯妙几步远坐下,找了块石头熟练地砸破冰面,伸手把碎冰捞出来。砸好冰洞先撩了冰水使劲搓手,搓得不那么冷了,才把盆里的床单放进去洗。
七婶一边洗,一边跟冯妙闲聊起来。
“你家小二子还用尿布呢,你不给他把尿?”
“把了,天冷把他不一定尿,一不小心就尿湿。”
“再大点儿就行了。”七婶说,“要说你家冀南可真好,还帮你带孩子,我上回去你家串门子,看见他给二子把尿呢。”
“指望他带孩子,顶多也就抱一会儿玩,别的啥也不管。”冯妙把尿布拧干放进盆里,气道,“两个孩子这么大,一块尿布他都没洗过。”
“哎哟我说冯妙,这话说的,你瞅瞅这村里,谁家男人洗尿布的。”七婶哗啦哗啦用力抖动水里的床单,笑道,“你就知足吧,你问问你四叔,我家那一窝孩子,从小他都没帮我抱过几回。人家冀南不光帮你抱孩子,跟你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大声跟你说话都舍不得,可不像村里那些个男人,动不动打骂媳妇。”
冯妙顿了顿,没忍住反驳道:“怎么叫他帮我抱孩子,那孩子不是他的,是我自己从外边偷来的?”
说得七婶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笑够了感慨道:“你就嘴犟吧,满村里谁还不知道你疼男人。你们小两口可真让人羡慕,你说当年冀南刚来那会儿,小伙子多俊,又斯文又俊,跟咱农村那些土鳖小青年一看就不一样,鸡窝里来了只白天鹅似的,叫咱满村的姑娘们干活都没心思了。他当时住到你家,多少人嫉妒你呢。当时村里那女知青说你啥,近水楼台,先把他抢走了。”
七婶哗啦啦搅着水,笑眯眯冲冯妙挤眼,“哎,你老实说,你俩是不是早就好上了?”
“我那时才多大?”冯妙,“早知道就离他远远的。”
“你可拉倒吧。满村里姑娘追着赶着,也没见他跟谁好,独独把你娶回去宠着。”
冯妙这会儿真没心思听这些,胳膊搭着膝盖,心里轻嗤一声:“七婶,咱能不说他吗?”
“咋地,还不好意思了?”七婶弯腰把床单从水里拎出来拧,一抬头扑哧笑道,“不说了,怪道说背后不能念叨人,那不是,来了。”
冯妙顺着她的示意扭头一看,远远地一个熟悉的身形推着自行车,从北边高高的河坝下来,往这边走过来了,可不正是方冀南。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了,依旧是橙子风味的年代文,生活流日常向,女主养娃搞事业,事业线会比较多,喜欢就收一个吧。
放心入坑,橙子好坑品,不信看专栏。
向预收的读者道个歉,老祖宗的文一再难产,民国文生存艰难,一不小心就踩雷,而我原本构思的主梗,实在避不开一些不能写的内容,废了几万字的稿、重写了几遍大纲都写不下去,只能先决定换这个文,实在抱歉。
改掉主梗就几乎不是我想写的那个文了,也许哪一天老祖宗可以写了,还会重新拾起,也许,有生之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