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云疯了,早就忘记了这么多年的隐忍,把她心里憋住的话,这些年在背后跟自己母亲嘀咕的话,大声说了出来:
“我就是说他没出息怎么了,老太婆我知道你护短,你不是地主家的千金大小姐吗,你不是有钱吗,怎么能看着自己儿子在农村里头当个农民。”
范姥姥的声音冰冷发寒:“农民怎么了,你家里头不是农民,你们王家世世代代,出过皇帝了不成?”
“我家是农民不错,可我弟弟现在也出息了,但凡长了个脑子的,下了海,满地都是黄金,人家赚得盆满钵满的,就范庭,越活越回去了,甘心当个农民,全家都没出息。”
王秀云心里头憋着自己这么多年吃苦受罪的委屈,对这个一贯强势,又护着自己女儿的婆婆早就看不顺眼了,见婆婆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尖着嗓子叫道:“谁家有你这样护着财的老人了,七老八十的,钱还捂在自己手里头,要钱不要命的老东西。”
范大舅再也忍不住了,一巴掌就扔在王秀云脸上。
清脆的声音在屋子里传出来回响。
他怎么都不能忍受,王秀云这样指责自己的母亲。
但他做为一个男人的涵养,就算在这个时候,也不会对王秀云恶言相向,说出那等伤人自尊的话出来。
被扔了一耳光的王秀云哭了起来,撕心裂肺的说:“好啊,你打我,范庭我跟你吃苦了二十几年,你居然打我,这日子没法过了,还有你这个死老太婆,你是要捂着钱进棺材里不成。”
范姥姥这个年纪,面对着晚辈的一声声诅咒,已经是没脾气了。
但是范大舅无法忍受。
那是他娘,一辈子也没对媳妇说过一句重话,却要在八十几岁,被人诅咒抱着钱财去死,纵使刚才还有一丝心软,他现在也硬起心肠来了。
范姥姥说:“我把着我自己的钱怎么了,我们范家人个个都是爱钱的,你们王家人倒是清高,清高也别往人家里搂钱啊,今天我把话告诉你,就算我分钱,也是指定给我儿子,没你一毛钱的关系。”
“你倒是埋怨别人没用,范庭没出息,可他辛辛苦苦养着这个家,把孩子养大,送完大学毕业,老了有退休金,有房子可以收租,日子富足,可是你想翻天啊王秀云。你王秀云干了什么,小的时候我给你带着晓珍的时候你就没上班,晓珍大了你还是没上班,你心高可以啊,你倒是自己挣出个名堂出来,别压在别人头上呼风唤雨的。”
这么多年范姥姥从没拿王秀云不上班说事。
在她看来,家里头但凡有一口饭吃,也不会亏待媳妇。
但是王秀云越过了她的界限,把自己界定为“不幸”,而她的不幸是源自于自己的不知足,她丝毫没有感觉,反而一味去埋怨别人。
若是她儿子的错,今天她就不护这个短。
可王秀云是个讲道理的人?
她要过好生活,她要别人给她挣好生活,还人生攻击别人,就这一点范姥姥也不可能忍。
王秀云也疯了:“你少跟我说这些大道理,你自己又是个什么玩意儿,谁家里老人像你这样,分家还给女儿分东西。”
范姥姥气定神闲:“我的钱,爱分给谁就分给谁,跟你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王秀云气死,死死盯着婆婆。
接下来跟疯了一样,从地上原地弹起,这是准备掐住自家婆婆,嘴里喊着:“我跟你拼了。”
她还没碰到老太太呢,旁边一双铁钳一样的手钳住她的手。
范晓军的眼神冰冷:“我不打女人。”
一直没说话的范晓娟上前。
当了十几年兵的范晓军威慑力十足,生生让王秀云心里头起了寒意。
她无非是仗着长辈的名分,可今天话讲到这里,把姥姥也得罪死了,这兄妹两个眼里头哪里还有她这个长辈,范晓军也是个护短的,见到舅妈都要骑到全家人头上了,他还能忍?
手上渐渐用力,王秀云感觉到手腕腕骨已经发麻,再捏下去她腕骨都要碎了。
范晓娟按住哥哥的手,上前一步。
“王秀云,我现在不叫你大舅妈,是觉得你失去了一个长辈的本分,没有半点让人尊重的地方。在你眼里,谁都是欠了你的,我姥姥就该把自己的养老钱分给你,因为你是她的儿媳妇,我表妹也该把这些年辛辛苦苦挣来的钱给你,因为她是你闺女,在你眼里,大家都不是独立的人,是依附在你这个人格以外的人。”
范晓娟继续说:“可是你有什么资格说出这种话?你嫌弃我舅舅住在农村,莫不是你自己有个什么本事,你自己挣出来了锦绣前程。而挂在你嘴边的你朋友、你亲戚、你身边的谁谁谁跟你有什么关系,如果你现在站在我面前,说你自己多有本事,而我们多无能,我还会对你有一丝钦佩之心,可你没有,你只寄希望于别人去发财,带着你享福,你到底有独立的人格和独立的思想没有?”
王秀云就是典型的那种“我朋友”“我认识的人”如何如何好,代入感超强,哪怕是你家亲戚,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还认识国.家.主.席呢,可他认识我吗?
王秀云自觉娘家现在底气足,把婆家这一个个的都比了下去,看范晓娟也没有以前那样羡慕了:“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说的好听是个经理,你们那个厂就屁大一点而已,一个月领个几百块钱的工资,什么时候才能发财呢。”
范晓珍被她气得脸涨的通红。
发财发财,她妈是失心疯了吗!
范晓娟上前一步:“我不是什么东西,我也只是个堂堂正正的人而已,不靠着别人过日子,也不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你所期待的生活,那终归不是你挣来的东西,有本事就要靠你自己,而不是在这里对别人指指点点,我舅舅一步一个脚印的过日子,上对得起父母,下对得起子女,养家糊口对得起良心。”
这些年来王秀云没少在大舅面前叨叨,那意思大体就是他没出息呗,达不到她的期望值,人到中年,早就磨平了棱角,没有年少时期的凌云壮志,可也没有别人这样说过他,上对得起父母,下对得起子女。
他不像王秀云说的那样一无是处。
“可他对不起我。”王秀云的样子已经接近癫狂:“他唯独对不起我,让我在亲戚朋友面前丢了人,丢尽了颜面!”
“你有个什么颜面,你还当自己是大清朝的格格了不成?”范晓娟咄咄逼人:“就算你家是王爷,这大清也亡了七八十年了。”
范姥姥的眼睛微微眯起,在范晓娟说出前程要靠自己挣的时候,微微笑了一声。
好样的,是她的好孩子。
王秀云气的要命,指着范晓娟的鼻子说:“你说你靠自己挣,有本事别要家里的祖业。”
范晓娟一把打掉她的手:“我凭本事投胎的,凭什么不要?”
凭本事投胎什么的,就emmmm。
王秀云:“谁家里像你们这样,家业让女孩儿得了的,这个家里还有没有公道了,要不是冲着你们家的家世,我何必嫁到范家吃这么多年的苦,我熬了这许多年,得来了什么,老的小的,个个都要我的命,都要我的命呐。”
说完她就捶足顿胸,恨极了这个世界。
范大舅让王秀云这一席话整的跟雷劈了似的。
以前他也不觉得自己无能,可骤然听到这种话,能叫人不寒心吗,王秀云这是戳着他的脑门儿,跟他说“你是个没用的男人”“丢尽了颜面”。
他范庭就是个没用的男人。
他也从没说过她什么,从嫁过来以后,王秀云就操持家里,里里外外也算收拾的妥帖,范大舅从没说过一句要她出去找工作,也要挣点钱的事。
别人家的婆娘,谁像她这样过日子了,整天往家里一躺,不是在追剧,就是跟人搓麻将,听了风就是雨的回来,于是觉得自己日子不好过了。
范晓珍初中就开始读寄宿了,王秀云也没提过要工作,她自己不挣钱,却也只会觉得别人赚的少。
就算是自己不工作,补贴娘家她也不带手软的。
可一说起来,竟然就是娘家人肯要他范家的钱,那是给她王秀云的薄面。
给钱给人,还要低三下四的求人花了不成?
怎么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反倒是要被人嘲笑,这些吹牛不上税的,反而是人间真英雄了,范大舅觉得头晕目眩的,没有精力跟这婆娘掰扯。
王秀云却是气的“嗖——”一下从家里蹿了出去。
一辈子也别想从她手里把钱要回去的。
别人家都是女人管账,可他范庭,自己把着钱不说,连带着女儿存在她手里头那三万块钱都要管,他要是个有出息的男人,就该挣多多的钱回来,而不是一分一分死命的存,一毛一毛的往兜里抠。
她真是过腻了这样的生活了。
王秀云这是又要去娘家,自从她那个小弟“赚”到了钱,她最近回娘家也比以前频繁许多,回来就冲着范大舅发火,动不动就能呛起来。
这回是把范晓珍姐妹给吓到了。
范晓珍是没想到她妈这么冲,跟她爸这样讲话。
一字一句简直是伤人心。
虽说范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是像她这样的六零后,也是经历过一段苦日子的,小时候家里穷,家里头幸好有爸爸的一份稳定收入,每月有粮票,妈不喜欢下地干活,爸爸下班了还要打猪草去养鸡,村里头也是她家头一个买了电视机的。
不说大富大贵,但是平淡中总是有些满足的。
王秀云直接冲回到娘家,跟她娘家妈诉苦:“我当年也是鼠目寸光,怎么就看上这么一个东西,他自己挣不到什么钱,也不让人家发财了,晓珍也是,不好好上班,非要做什么生意,她一个女孩子,到了年纪嫁人才是正经,不好好上班的风气,就是跟他们老范家那个老大学来的。”
老范家那个老大,说的就是范晓娟本人了。
原本王秀云还挺羡慕她,后来知道范晓娟那个将军公公也只是面儿光以后,也就不羡慕她了,现在她弟弟“出息”了,就越发看不上范家人,她范晓娟有个什么了不起,在国企做死劳力,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
刘幺姑把事情来龙去脉都问清楚了,看着她这个傻闺女。
有什么办法呢。
这要是年轻的时候还能拿个乔,现在这把年纪了还能再嫁不成?
纵再嫁,这懒闺女也找不到比范庭那小子更好的对象了吧。
刘幺姑本意是要哄着闺女给娘家多贡献一些,不料牛逼吹的大了点,直接把女儿的反心给激发起来了,她倒是痛快,往娘家一跑就完事,要是老范家退货不要这老闺女,他们老王家还能拿她再嫁一回不成?
“不成,你赶紧回去。”刘幺姑说。
“我才不回,我今儿就住在这里了,你没看他们父女两个刚刚那语气,就逼着我要钱,我哪里对不住他们了,开口闭口的就是钱,这世界上还有没有仁义,有没有道理了?”王秀云擦着鼻涕说。
“可你能眼睁睁的看着动迁款子下来了落到他们手里?”
“我不甘心,可是妈那也没几个钱,我可不想为了那几个钱,回去又要跟他们吵架。”
天渐渐暗了下来。
范晓娟不走,范晓军也等着她,没成想家里头闹成这样。
范晓娟从厨房取了面,又让范晓军去外头买了一块梅头肉,晚上这顿饭给姥姥包饺子吃。
厨房里面传出来“笃笃笃”剁肉的声音。
范晓娟把面饧上,就去找范晓珍。
王秀云一走,她就安慰爸爸。
“我妈是个糊涂人,您别忘心里去,那钱我不要了,她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她小时候都能攒下来这些钱,现在也能重新赚回来。
范大舅坐在屋檐底下一根一根的抽烟。
孩子越是这样说,他心里就越难过。
范姥姥说:“我也这把年纪了,你们这样闹腾,我连觉都睡不好。”
范大舅惶恐:“您别这样讲。”
父亲是个不靠谱的,母亲把他们姐弟三人拉扯到大真是不容易,范大舅这样的良善性子,最见不得的就是母亲受苦。
范姥姥这个时候却说:“她不是爱财如命,说我把着钱不松手吗?”
范大舅皱眉:“您能有几个钱?”
范姥姥手里头的钱,那是传说中水井里头的月亮,从没有人真碰到过。
范大舅心里难过,是因为王秀云说出那种话,她居然是以为家里头有钱,才嫁给他的。
人一辈子最伤心,最难过的无非就是在这把年纪被人全盘否定,有人还能用多年感情搪塞,可他跟王秀云连多年感情也被她一把抹平。
范大舅抹了一把脸:“没事,我撑得住。”
范姥姥白了她一眼:“那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话说到这里,也过不下去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范姥姥开口:“我现在就要分钱,而且一分钱都不会分给她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