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如摇头:“不可。秦州人忌讳多, 凶死之人不能入祖坟, 更何况她是个妾。你若果真有心, 将她的尸体焚了, 遣个人将骨灰撒到西海畔就可, 这是她多年的愿望。”
她下意识往前一步, 他便退一步。
“本侍卫长不是你的少源哥哥, 也不是你的少瑜哥哥。”尹玉钊忽而勾唇,一本正经的脸,学着小女孩天真娇憨的语调。恰这语调, 是宝如小时候常有的。
听这阴阳怪气的男人小狗学舌,要多肉麻有多肉麻,要多矫情有多矫情, 偏偏那就是小时候的她自己, 宝如尴尬到恨不能一头撞死在那妆奁上。
“我不是你的东哥哥西哥哥,亦不是任你差遣的小狗。此事为皇上密令, 务必要赵相一府老小尸骨归乡, 否则的话, 本侍卫长可没什么闲心帮你?”尹玉钊转身要走:“那就在秦州找处乱葬岗扔了?”
宝如一把拉开抽屉, 掏了七八只银锭出来, 追到隔间,将尹玉钊堵停在窗边:“求你, 若果真找到,我补你银子, 你将她送到西海畔火化了, 可好?”
尹玉钊总算止步,接过银子看了许久:“萝卜雕的?”
宝如有一瞬间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便见他忽而一口咬上去,银锭是咬出两个牙印来。
“明早起来会不会变成胡萝卜?”他又问。
宝如讪笑,连连摇头:“不会,这真真是银子。”
她离的有些太近了,迫切的等待他答应,略踮着双脚,仰面看着他,脸上颇有几分傻意。尹玉钊再往后退一步,揣起银子,低低说了声:“关好门窗!”
宝如分明记得自己刚才将所有的窗子都关了,也不知隔间这一扇是怎么开的,这一回连隔间那扇门也下了鞘,重又检察一遍窗户,才上床。
敌不是敌,友不是友,尹玉钊于宝如来说,实在是个琢磨不透的人。
季明德入贡院的第一夜,宝如便这样过了。
次日开始,她和张氏,李远芳几个又雇了七八个人手来,将长安市面上现有的蔗糖收购一空,又挑了几个妥当人选,给足旅费,让他们往南部各州去,收购蔗糖回来。
待季明德要出考场这日,宝如又赚了近百两银子,已俨然是个小富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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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之中,青砖粗瓦,放眼望去鸽笼般的考房一列列横过。每一排考房前,都有一位持矛的兵士在旁守卫。中间阔道上武侍禁守森严,不时有穿着三品朝服的同考官们走过,天色暗阴,唯有偶尔飞过的乌鸦刮刮而叫。
每一排考房侧,都有一只半人高的大缸,缸中满盛清水,上面飘着只葫芦瓢。
季明德出门,舀了瓢清水一口饮尽,抬头望了眼暗鸦鸦的天色。再进考房,狭窄到只能容一人盘膝而坐的屋子里,还挤着两个本该监考的同考官,怕要挤到季明德,缩在墙角落里。
本该铺着考卷的桌子上,笔墨俱已收起,摆着几盆凉卤与熟食,还有一壶酒,闻之清冽,带着淡淡的茉莉清香。这是至少百年陈酿的酃酒,上面飘着几瓣新开的茉莉提味。
季明德不好酒,但闲来偶尔喜欢吃两盅酃酒,因其够烈,够劲儿,冬日御寒最好。
跟季明义兄弟偶尔相见,吃两盅酃酒,再闲聊几句,季明义戳他两拳,或者揪他的头发耳朵,无论怎样折腾,季明德总是笑而不语,默默吃酒。
酒香依旧,人已逝。
“白姑娘刻意交待过,要下官们伺候着您的,可是您一不吃酒,二不吃菜,都三天了,要饿坏了身体可怎么办?”抱食盒的同考官问道。
“怎么办?”季明德一笑,两颊酒窝深深:“回去告诉白姑娘,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考场备酒,不合乎律例,若你们再不走,本举就要端着酒,去给总裁李代圣过目了。”
“滚!”他忽而变脸,一脸狰狞,将酒壶砸在角落那同考官怀中,随即闭眼养神。
两个同考官对视一眼,相互撇嘴摇头:太后的娘家侄女抛来红袖都不接,这种人,要不是脑子有问题,便是果真清流狂放,活该永远出不了仕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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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州举子们眼看出考场,一举定成败,也不知有多少人能进士及第,从此步入官场。
宝如打算去接季明德了。
她还是当日季明德带回来那件锦服,绣昙花的素锦面长裙,在西屋里换罢衣服,李远芳自告奋勇来替宝如梳头。
媛姐儿不知从哪翻出同罗绮那只妆奁来,见里面首饰琳琅满目,挑了只掐丝蝴蝶镶蓝宝石的发簪来,叫道:“婶婶,这只簪子可真美,快戴着它去接季叔叔,好不好?”
宝如回头看了一眼,忙不迭儿道:“媛姐儿,快把它合上,那不该是你乱动的东西。”
媛姐儿合上妆奁,准备要放回桌子上,妆奁太沉一个拿不稳,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首饰散了一地,宝如一样样往妆奁里收着各色珠钗首饰,忽而手一怔,从手饰中翻出封信来。
她坐到窗前,打开信,题眉书着:宝如我儿……
这是同罗绮写的信,洋洋洒洒一大页。宝如看罢,呆呆折上信纸,丢在一旁便是一笑。信中同罗绮居然说,她并非赵秉义的女儿,而是自己当初入宫探望良妃时,与先帝李代烨有的孩子。
所以,宝如身上有大魏皇家血统,是李代烨膝下第三位公主。
而同罗绮特意藏信一封在妆奁的隔层中,是为了阻止宝如和李少源成亲,怕他们不知血缘,兄妹通婚。
与李少源的亲事早已作罢,先帝李代烨也早已死了,公主也非稀罕身份,毕竟李代烨膝下两个自幼千娇玉爱长大的公主最终的结局,是叫突厥人奸/杀在西海湖畔。
那地方是同罗绮魂牵梦萦的故乡,也是李代烨两个公主望眼欲穿,却回不到长安的断魂之地。
宝如做了赵家十五年的孩子,拿着这份信也不知该哭该笑,当然更没想过拿它到皇宫里讨个公主名号回来,遂将它折起来丢在桌上,轻轻匀过面,准备去接季明德了。
她才撩帘子准备出门,迎门便撞见个两鬓胡茬足有三寸长的男人,整个人瘦脱了形,眼眶深陷,除了身上一件青直裰,通身上下看不出这人是季明德来。
季明德停在门上。自打新婚那日曹操般白面红唇的妆容,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宝如上妆。
黛色描眉,胭脂着唇,其实不过淡粉轻黛而已,虽还是那个宝如,但远非平日须得细看,才能品咂出来的恬静之美。
脂粉仿如画龙点精,,将她整张脸提升到分外明媚,她美的浓烈娇艳,亮眼夺目,饶是季明德整日见她,也由心赞了一声,所谓国色天娇,不过如此。
宝如叫他压倒在床上,因唇上有胭脂不肯叫他吻,左躲右躲着,气喘嘘嘘道:“贡院最早也得到辰时才会开门,你怎的这样早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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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贡院才开一回,举子又是自各地州千里迢迢而来,书考卷的过程慎之又慎,生怕一招不慎名落孙山,还要再等三年。
季明德自幼在读书方面聪颖,于八股制式做的极佳,也是天赐良机,考场上最难的一关策问,恰是李纯孝押准的考题,季明德准备充足,洋洋洒洒书完,赶走两个拍马匹的同考官,便静待解禁之时。
只待贡院一开,纵马一通狂奔,待他回到曲池坊时,刘进义还在最后一遍检视考卷,李小虎还在奋笔疾书,方衡身为京兆解元,出门只比季明德晚一步,也只看到季明德那马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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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跨马长刀,纵横于永昌道上的匪首季明德,生在黄土之中,呼风沙而长,外表的秀致大约来自于几代浸淫的皇家血统,就如手中那层老茧,其本质是糙的。
季明德从第二天起就没有吃过东西,在考房里整整饿了三天,强烈的饥饿感刺激着,偏她今日唇色分外娇艳。
她一根指头哆嗦着:“你答应过我的,一年,总得守过一年再说,可你瞧瞧,这个月都三回了,你不能这样儿。”万一有了孩子,便是无尽的麻烦。
季明德一口叨上那根手指,上下牙合,轻轻咬了一口:“我不曾带得干粮,饿了整整三天。”
宝如就要起身:“我去给你做饭!”
“止此一回,我饿了三天,你不给我吃,看一眼总是可以的,对不对?”
宝如深觉这人是个无赖,一回又一回,他总有她拒绝不了的理由。
“上一回你赌咒发过誓的,我只给你看看,看看就得,咱们就吃饭,好不好?”
季明德轻笑着,鼻尖缓缓嗅着,她像用糯米揉成的软糍粑一般,满身甜香,不是茉莉般清咧的少女香,也非沉载着普天下悲欢的牡丹霸冽。
那是足够成熟,但又娇艳的少妇之香,香味层层繁复,温润甜美,再兼吐纳声缓,鼻息间甜甜腻腻,若以菜来品,当是一味甜甜的桂花糖。
宝如大惊“明德,晴天大白日的,孩子们还在院里了,你这是要做什么?”
“乖乖,我都三天没吃过饭了。“季明德一笑:“你总得让我吃饱了再说。”
……关在有一些大家都感兴趣的,你们知道那里找哈。
终于,季明德再问想不想要的时候,宝如眼泪汪汪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