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跟常工说了这事。
他依旧摆出一副笑脸,解释道,“老杨年纪是有些大,但他身体素质好的很,而且我给他分配的都是小工的活,不会出什么事,我也是看他家里情况紧张,想帮一把。”
看我没说话,他又喊来了杨工,“老杨,你身体可好?咱这兄弟有些不放心啊。”
老杨正在吃面,端着碗就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常工,又看了看我,垂着头,不吃饭也不说话。
快六十的人,站在我俩面前手足无措。
我有些坐不住了,起身给他端来凳子。
他忙摆手示意不用,然后捧着碗蹲在一边,过了会才开口,“我做了半辈子的工,没出过什么事,你放心。”
常工也在一旁赔笑,“对啊,再说,危险的活也不会让他碰。”
都这么说了,换掉他的话,我也实在说不出口。
只好嘱咐他,干活时注意安全。
闻言,老杨终于抬起头,一边哎哎答应着,一边挤出笑脸。
他的笑容和常工不同,有些讨好与心酸。
听小工大海说,老杨的老婆几年前,出车祸不在了,
儿子又不成器,三十岁了还没成家,整天赌博喝酒,回家张口就要钱。
也难怪他都快六十了,还这么拼。
“家里攒的老底,都让那小子败光了,老杨也放弃攒钱买新房给儿子娶媳妇,好歹给自己赚点养老钱。”
小工大海一边嗦面,一边跟我聊,“他以前做大工,活做得好人也踏实,我们这里面有几个都是他的学徒。”
“现在老了不行了,他是我们这些工人里面年纪最大的,和他年龄相仿的都回家抱孙子了,唉!”
“都这样了,常工还肯收他,你们领头很有人情味啊。”我故意这么说。
大海干笑一声,凑过来悄悄告诉我,常工之所以留住老杨,是因为他把工费压得很低。
而公司是按照人数拨工资,他能从中赚点差价。
下午收工后,老陈过来闲聊,我们顺道去附近的广场转了转,沿着北桥一直走到喷泉附近。
一转头,在人群中看见一张有点熟悉的面孔。
对方也看到了我,微微一笑,朝我点了点头。
我这才想起,原来是今天干活的工人黄光,早上见过一次,印象不是很深。
老陈提议,过去打个招呼,熟悉一下。
等我俩走进才发现,他身边坐着一个女人,和他差不多年纪,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气球,正笑嘻嘻得看着我们。
了解后得知,女人是黄光的老婆,叫兰春,几年前受过刺激,患有精神疾病。
虽是精神病人,兰春看起来面色红润,衣服也干净整洁,看来黄光平时照顾的挺好。
黄光瘦高个,话不多。
我们在广场转悠的时候,基本是我和老陈在说话。
他跟在旁边拉着兰春,时不时点点头附和。
我们七拐八拐,又说回了房子的风水问题,说到激动处,老陈也不避讳旁人,直言凶宅。
一直沉默的黄光。终于开了口,他不信这些牛鬼蛇神,房子没死过人,怎么算是凶宅。
这时,一旁的兰春,突然尖叫一声捂住耳朵,表情惊恐,嘴里念叨着,“死了死了,人死了……”
我和老陈吓了一跳。
黄光倒是镇定,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小声安抚,过了好一会,兰春才安静下来。
之后,黄光和我们聊起了春兰的病。
“那天下着雨,她看不清路,脚下一滑摔进了水沟里,正要爬起来的时候,突然摸到了一张人脸,是个病死的流浪汉。”
“春兰本来就胆小,这一吓受了很大刺激,之后脑子就不太正常了,经常到处乱跑,我出门做工的时候,只能麻烦邻居照看她。”
后来,老陈有事先回去了。
我和黄光又继续聊了一会,他给我的感觉,和那些工人不一样。
虽然话不多,但总能说到点子上,既要赚钱养家,还要照顾精神失常的妻子,生活过得很辛苦。
可他又不像老杨那么沉重悲苦,偶尔还开开玩笑逗兰春。
临走的时候。他主动提起房子的事,安慰了我一番。
之前这事,只有我和老陈知道,老陈说的有理有据,我无法反驳,所以越想越害怕。
而现在黄光站在了我这边,心里多少有了底。
“你比我大,我叫你黄哥吧。”说实话,我对他的印象很好,想着或许还能交个朋友。
黄光没有推辞,咧嘴一笑,向我挥了挥手,拉着兰春回去了。
……
等到房子大体结构快建成时,我和黄光成了朋友。
对黄光朋友间的感情,与对长辈一般的老陈是不同的。
天气也暖和起来,完工后,我们有时会带着兰春去广场散步聊天。
兰春的状态也挺好,只是黄光要时刻拉着她,否则就会到处乱跑。
正好,我表弟是卖电子产品的,我从他那原价买了一个定位手环。
这是本来是为痴呆老人设计的,手环可以通过蓝牙连接到手机,绑定后,就能在手机上看到老人的路线图,以防走丢。
买回来后,我试了试蓝牙连接,果然能看到路线图。
本来打算送给黄光,但是最近很忙,一时忘记了。
过了几天,晚上去巷口买烟的时候,看到兰春在街道上晃悠。
她头发乱糟糟的,看到我后,赶忙跑来,嘴里喊着救命。
我知道,她肯定又到处乱跑,找不到家了。
她哭得很大声,嘴里含糊不清得说着执法者。
我安慰她不用找执法者,打电话叫黄光接她回家,她忽然转身紧紧抱着我,不住得颤抖。
我想起手环还在口袋,就拿出来哄她,把手环系在她手腕上。
她抬头看着我,眼泪不停的流。
我知道,她对陌生的环境会恐惧。
幸好黄光骑着电动车赶来。
他看起来有点奇怪,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不是平日的平和安静,而是一副好像压抑情绪的样子。
看到我,他没有多说话,道了声谢,就带着兰春走了。
之后几天,施工队越来越忙。
我本以为房子就这样按计划顺利盖好,直到一个阴天下午,我在昏暗的房间抽着烟,想着完工后,请大家吃个饭。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骚动,大海从院子跑来大声喊我——
“哥,杨工出事了!!”
等我冲到后院时,只见杨工侧身蜷缩在地上。
上半身仿佛泡进了水泥一般,黏腻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更凸现出他骷髅一般干瘦的身体。
我看不见他的脸,但那具躯体已经冰冷坚硬了。
他们说,杨工在砌墙的时候,突然惨叫一声,捂着胸口跪倒在地,身边人赶紧过来扶他。
但不出一分钟,人就挣扎着倒进了水泥池,被拉起来后,蜷缩着抽·搐了两下就没了动静。
打了120后,谁也不敢乱动。
等到救护车来的时候,天飘起了小雨,杨工被抬进了救护车。
他躺在担架上,像一根淋过雨,发霉泛潮的木头。
在阵阵叫喊声和人群簇拥之间,我看到了他的脸。
没有扭曲痛苦的表情,但也并不平和,就那样面无表情得半睁着眼。
脸颊和眼窝深深凹陷进去,脸是灰色的,像沾满半身的水泥,现在他完全成了死人模样。
杨工就这样死了。
由于是冠心病猝死,又是劳务公司那边负责赔偿,我没有费多大事,看起来好像不算太麻烦。
可是从这里开始,一切都变得诡异起来……
我的院子里死了人,工人们干活也不再说笑,都默不作声得干活。
诺大的后院,从早上到下午,都寂静得可怕。
他们做完工,也不留下吃饭,都匆匆离开回家。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才意识到,他们在忌讳什么。
当然,这些急于离开“凶宅”的工人里,不包括黄光。
这几天干活很忙,没时间照顾兰春,就把她送回娘家了。
干完活后,他会陪我聊一会。
杨工死后的第二天,我们坐在门口的石墩,天色渐渐暗了。
他扔掉手里半截烟,仿佛沉思后下定决心一般,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有工人说,杨工在头七之前会回来,继续干自己没干完的事。”黄光重新点了支烟,一向平静的脸,显然有些慌张了。
“你信吗?”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其实我昨晚梦见了老杨,他在院子里和水泥,一直搅啊搅啊,月亮很模糊,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衣角沾满了水泥……”
黄光狠狠得抽着烟,好像这样就能赶走恐惧。
“我得走了,不管你我信不信,有些东西还是不要招惹为好,晚上就安心睡觉,别乱跑,有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坐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而我,又走进了昏暗寂静的房子。
……
夜里沉睡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响动。
我披着衣服出去查看,声音是从后院传来的,月亮很模糊,我看不清周围的事物。
前面没有灯,我摸索着走到后院,借着月光,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站在水泥池前。
我慢慢走进,他依旧一动不动。
于是,我转向走到后院灯的开关。
“啪!”
惨白的灯光倾泻下来,我转头再看,水泥池前空无一人!
四周静得可怕,我一时定住不敢动弹。
突然,耳边似乎传来一阵微小的声音——
“滴答……”
“滴答……”
“滴答……”
我仔细听着,声音从身后传来,越来越清晰。
一滴两滴三滴……
“呼!”
脖子后面似乎感到一阵阴冷,肩膀有点沉。
我缓缓转过头,只见一颗腥臭的头颅,正轻轻靠在肩上。
瞪大凸出的白色眼睛,正死死盯着前方,水泥味的干瘦躯体,紧紧贴着我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