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磊找了一个角落。
颓然坐下后,老板小何拎着菜单迎上来:“磊哥,就自己么?嫂子呢?”
初磊勉强地维持着笑容:“哪有嫂子,都是好朋友。”
“那是我误会了,对,都是朋友,朋友一生一起走嘛,还是朋友来得长久,哈哈哈。”小何见初磊情绪不对,赶紧开起了玩笑。
初磊说:“你怎么不烤串了,大老板变成服务员了?”
“烤不了啦。”
小何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傻了,分不清年月日,记不准分秒时了。”
“遗时?”
初磊身子一颤,不可思议地看着小何。
小何点点头,表情苦涩不堪:“是啊,还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社区找过我,说虽然还没下来文件,但也不建议我继续开店,说我这烟熏火燎的,店主成了遗时人,没个准谱,恐怕会引起火患。”
“这都哪跟哪啊,还有什么事儿是他们不管的!”初磊替小何感到气愤。
“算了,反正我也没心思接着干了,无所谓,磊哥吃点儿啥,今天我请客,虽然不是我烤,但是这个烤工水平也不错,我陪磊哥喝点儿。”
“不成,要请也得是我请,但是你得给我烤。”初磊说。
小何有些为难地说:“磊哥,我现在掌握不住火候,经常就烤糊了,没法吃。”
“糊了就糊着吃,我管你是不是遗时人,你不烤,这个串儿的格调就下来了。”
初磊知道,自己有些较劲。
既是跟小何的自暴自弃较劲,也是跟宋婉婷的薄情寡意较劲,更是跟遗时人这个身份较劲。
不出意外,所有的食材都烤焦了。
小何一脸歉意地拿着烤串来到桌上:“格调虽然保持了,但是味道可就下来了。”
“少废话,倒酒!”初磊说。
……
不等遗时人检测轮到自己,初磊就辞职了。
既然没了宋婉婷,除非被动检测,他不需要向任何人告知自己是个遗时人。
他抱着档案袋,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下,离开了公司。
他没和谁道别,工作几年下来,他发现,整个公司里,竟然没有一个值得留恋的同事和朋友。
而对于他的辞职,父母并没有多问。
初磊知道,他们之所以没有阻拦,是因为他们猜测,初磊是因为和宋婉婷分手后受了打击,无心工作,才选择了辞职。
对于父母的这种推测,初磊坦然接受。
总比告诉他们,自己早已是一个遗时人来得轻松。
戴上遗时眼镜的人,越来越多了。
因为国产的遗时眼镜大批量投产,并且免费发放给已经被诊断的遗时人,帮助他们正常生活。
虽然带上眼镜,遗时人几乎可以和常人无异地工作生活。
但社会对遗时人的歧视,仍旧有增无减。
每天的新闻里,都充斥着因为遗时人对时间掌控失误,而造成的各种事故。
这些事故,有些威胁人民生命安全,有些损害公司经济利益。
总之,都是一些遗时人酿成的祸端。
好像一时间世界上所有的错误,都来自于遗时人,而普通人既不会犯错,也不会犯法。
初磊看着满街的黑色墨镜,想起了《骇客帝国》里的某些场景,那些带着眼镜的遗时人,看起来无比正常。
但他们却生活在另一个维度的世界里。
那个世界是凝滞不动的,也是转瞬即逝的。
初磊很想抓住他们其中一个问一问,究竟哪个世界对他来说,才是真实的。
……
初磊回到家中。
父亲初建新,依旧和往常一样,坐在窗台的椅子上,习惯性地听着电台。
见初磊进门,初建新起身想关掉电台,初磊却制止了他:“放着吧,没事儿。”
“这才叫老爷们,能拿得起,也得能放得下。”初建新说。
初磊没有回应,放下东西,凑到父亲的一旁,点了支香烟,自顾自地摆弄起茶台。
电台里,响起了连贯的提示音:“现在是上午十点,接下来是《山城文艺》节目时间。”
串场音乐过后,主播的声音从音响中传了出来。
初磊突然发现,电台里的声音,并不是宋婉婷的声音。
他看了看父亲问:“不是她了?”
“不对啊,昨天还是那孩子,怎么……”初建新也有些错愕。
正当初磊和父亲面面相觑的时候,电台里的主播,解释了他们二人的疑惑。
“很多小伙伴在后台留言,问主播嘉格和winty去了哪里。在此我们统一回答,一直支持《山城文艺》以及两位前主播嘉格、winty的好朋友们。”
“她们因为都身体原因,暂时不适合继续主持节目,现在都在休假调整,相信不久的将来,大家还会在电波中听见两位主播的声音,让我们共同期待……”
初建新皱着眉头问初磊:“身体原因,难道生病了么?”
初磊抑制着内心的狂跳,说了句不知道,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拿出手机打开微信。
宋婉婷的微信,一直还在对话页面的置顶位置。
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初磊发的,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
“遗时人?”
“嗯。”
“什么时候的事儿。”
“在北京的时候就是了。”
“我能见见你么?”
“没必要吧,我真的不需要安慰。”
“有必要,而且很有必要。”
“我在家。”
时隔两个月,在宋婉婷家楼下,初磊再一次见到了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女孩。
她没有任何改变,除了眼睛上挂着的遗时人眼镜。
“是因为这事儿么?”初磊问。
“难道还不够么?我真的不想骗你,可我又不忍心告诉你。”
“你就那么确定,我会在乎你是不是遗时人?”初磊几乎是颤抖着说。
宋婉婷伸手把眼镜摘了下来,一双眼神里充满着怨念:“还记得在河边,我问你,如果我是遗时人,你还会喜欢我么?你是怎么回答的?”
“就是你的回答,让我萌生退意,如果你不在乎,你当时就应该更加坚定,更加义无反顾,何苦现在假惺惺地来找我?”
“你不就是因么?现在你知道了,满意了?我可以走了吧。”
初磊一把拽住想要转身上楼的宋婉婷。
另一只手狠狠地按着她的后背,把她狠狠地抱在怀里,说:“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放开我!”
宋婉婷的眼泪,从脸颊划过,潮湿了初磊的肩头。
“因为,我也是遗时人。”
……
一阵眩目的白光闪过,初磊置身于一片广袤的草原。
远处低矮的白云,和湛蓝的天空下,羊群慢悠悠地咀嚼着嫩绿的青草。
他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一点儿一点儿浮向半空,掠过羊群,匀速向前移动。
他的眼睛,就像固定在一根上万米长的摇臂上,可以尽情地鸟瞰整个世界。
草原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一层一层的海浪,让整片海洋看起来像千层的奶油蛋糕。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飘向大海,和海鸟肩并着肩,他闻到了海水的腥味。
鲸鱼泛起的巨浪,甚至会打湿他的脸颊。
不知道在海洋上究竟漂泊了多久,他才终于看见了新的景色。
那是一条绵延千万里的悬崖,切面平整,高耸入云。
所有的海水到此都停滞了,风和浪也都消失了。
只有那如同地球大坝一样的崖壁和他对峙,好像告诉他,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画面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黑暗中,耳机里传来了机械的询问:请您估算,从开始测试到现在,大约过去了多长时间?
a,一小时。
b,十分钟。
c,一分钟。
d,十秒钟。
……
从检测大厅出来,初磊如释重负。
宋婉婷一手拿着一个甜筒,从不远处跑来,兴致勃勃地问:“你闯到第几关?”
“第一关,视频测试就被确诊了。”初磊接过一个甜筒,揽着宋婉婷向外走。
“那你可太笨了,这个是有技巧的。”
宋婉婷得意说:“上周轮到我们小区普查,我愣是和机器周旋了三关呢!”
“你这叫浪费公共资源知道么!”初磊拍了拍宋婉婷的头。
宋婉婷缩了缩脖子,怪叫着:“我发现你跟阿姨现在特别像,说话的口吻和表情,都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似的,应该给你们俩胳膊上都带上红箍。”
“你敢背地里评论未来婆婆!”
“那又怎样,你还不是说我爸是个老顽固!”宋婉婷说。
“你说,要是以后全世界人都是遗时人了,那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初磊突然问道。
宋婉婷眨了眨眼,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或许和原来的生活没什么两样了吧。”
“或许吧。”初磊说。
就在初磊和宋婉婷走出的同时,初磊的名字,出现在检测大厅里的led屏幕上:
姓名,初磊,性别,男,年龄,28岁。
诊断结果,首次确认为遗时人,遗时人编号2020891009号。
……
“你真的爱我么?”
“当然了。”
“那你会爱我多久呢?”
“不知道,爱到死。”
“一辈子?”
“一辈子是多久啊?”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