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世界地动天摇,前方的世界一片漆黑。
我们顺着洞穴,不停奔跑。
拐过无数条岔道,就像没有目的的蚂蚁。
这时,我开始能嗅到空气中的气味。
它们被隐藏在其他气味之中。
人类无法注意到它们,是因为他们被动忽略了这种气味。
我意识到,自己离它越来越近,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我能感受到。
终于,震动声停止了。
我回过头去看,来时的洞穴,被塌方的泥土封堵住,我们没有了退路。
种植着甘蔗的空间,已不复存在,原定的引爆计划宣告破产。
我一把拎起钱小江的领子,他大口喘着气。
我一拳打在他的右脸,他的脸颊很快因肿胀而变形。
“你害死了刘笃。”
我说,“那头蚂蚁死了,他们嗅着信息素而来。”
“早死晚死,不都是死吗?”他大口咳嗽着,脸上摆着轻蔑的笑容。
我从腰间掏出手枪,重重抵在他的额头上,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你们盲从于某种偶像,某种主义,你们坚信那些愚蠢的教条,并且随时愿意为之赴死。你觉得自己很高尚,对吗?但是刘笃来这里,不是为了给你的愚蠢陪葬。”
“他死得其所。”
“你有牺牲自己的权利,但你不能牺牲他人。你这一腔子该死的热血,只属于你自己,和别人没有关系。”
“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懦夫,这个世界,才会变得越来越糟啊。”
“你高尚吗?不。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扮演英雄的私欲,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害怕,你害怕一切,才会将所谓的崇高,当作自己的挡箭牌。你这个胆小鬼,废物,一无是处的垃圾。”
“只要有人能引爆包裹,谁死都没所谓。”他的表情动摇了,嘴巴没有。
忽然,前方传来罗丽的呼喊,她似乎发现了什么。
我用枪托重重砸了他一记,将手枪塞回腰间,“一个人认为自己完全正确的时候,就是他最残忍的时候。”
我们顺着罗丽的声音走去,大约走了一百米。
洞穴的宽度,猛然增加。
这里的地面,生长着某种发光植物,将整个空间映得透亮。
她注视着墙壁上的一处缺口,表情看上去有些奇怪。
我走到她身边。
在她身旁的墙壁上,布满着大大小小的缺口,顺着洞穴的方向,一路向前延伸。
每个缺口中都摆放着透明的箱子,看起来像是玻璃材质。
但我知道不是。
箱子里摆放着婴儿。
它们没有丑陋的蚁足,看起来和人类的婴儿没有区别。
它们在无色的液体中游曳。
我知道它们是什么,但它们一点都不像蚂蚁。
“这是它们的育婴室。”
罗丽说,“看起来,它们也有自己的繁殖体系。”
说着,她将手掌贴在箱子上。
里面的婴儿也伸出自己的小手,隔着箱子覆在她的手上,它在和她互动。
“我们可以在这里引爆。”钱小江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来,“这里至少有一千条幼虫。”
“你管他们叫幼虫?”
罗丽笑了,“他们有情感,有思想,他们是和我们一模一样的东西。”
“它们携带病毒。”
钱小江看向我,“头儿,包裹就在这里放下吧。”
我打量着他,他背上没有枪,应该是在刚才的奔跑中掉落在洞穴的某处。
我说,“我们不杀婴儿,如果你有异议,我会杀了你。”
钱小江低下头。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包裹在我背上,如果他想要做些什么,我会杀死他。
人类因恐惧而使用武器,但我不害怕婴儿。
“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但我知道你来这里,是因为你想要见到他。”
我对罗丽说,“跟我走,如果他还活着,我会让你看见他。”
罗丽睁大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想起来了,她说,“我见过你。”
“你们什么都做不了,外面还有二十几颗炸弹。”钱小江插嘴道。
“你爸爸拼了命也要把你送出这里,不是为了让你回来。”
我没有理他,接着对罗丽说,“现在的小孩,太叛逆了。”
“我没有蚁足,但他们把我当作蚂蚁。没有小孩儿跟我玩,人们对我避之不及,在他们眼里,我不是人,是一只毒虫。”
“我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外面不是我的世界。”
罗丽眼睑低垂,她的背包鼓囊的,那里应该藏着一只布娃娃。
我闭上眼睛,仔细嗅着空气中的气味,这股味道越来越浓了。
“跟我来吧,我带你去。”
我让钱小江走在前面,以便盯紧他的一举一动。
我们顺着气味的方向走,一路下行,我们走了两个小时,过程中没有遇到一只蚂蚁。
不时有响声传来,我一细数,他们引爆了七颗核弹。
终于,我们来到又一处开阔的空间,信息素的气味太过浓烈,几乎成为实质。
空气中交换着许多讯息,我能从每一条讯息中闻到恐惧的味道。
那些蚂蚁,铺天盖地的蚂蚁,它们聚集在这里,仿若一片黑色的海洋。
忽然,所有的讯息都停下了,一条更加强大的讯息传出。
蚂蚁为我们让开一条两米宽的空隙,我抬头看向道路的尽头。
那里有一只肥大的,如同肉山一般的怪物。
它的头颅埋在巨大的身体中,看起来,如同一粒猪油块中的芝麻。
我将瑟瑟发抖的钱小江推到一边,率先走上前。
罗丽紧跟在我身后,我尽量不去看它们的表情,那会让我恐惧。
忽然,罗丽停住脚步。
我转过身,她驻足看向蚁堆中的一个角落,我没有看她所看的地方,但我知道她看见了什么。
我说,“去吧。”
于是她飞奔而去,她跑了两步,忽然停住脚步,“谢谢你,叔叔。”
我说不用谢,她进入蚂蚁的世界。
我接着往前走去,在那座肉山的身前,我看见地上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胸口一起一伏。
“这不可能。”身后传来钱小江的声音。
他坚信的某种事物被击碎了,这让他颤抖得更加厉害。
“那里就要塌方了,我们的人把他救了回来。”它的声音低沉,嘶哑。
这是属于王者的声音,蚂蚁的王。
“我以为你们杀了他。”
“我们不杀同类。”蚁王说。
“他们不杀同类。”我对钱小江重复道,在同类这两个字上,加重了声音。
“他们必死无疑。”钱小江喃喃着。
我说是啊。
说着,我将包裹扔在地上,“我们每个人都必死无疑。”
“他们骗了你们,为了避免你们害怕。这里只有一个小组,从来都是这样。外面的爆炸声来自地面,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它。”
我指向肉山,“只要杀死它,让它们的繁殖体系崩溃,一切都会结束。”
“你们如何称呼我们?”蚁王说。
“蚂蚁、怪物、毒虫、细菌、恐惧的来源、异种。”
“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生病了。”
“我妻子也生病了。”
“她还好吗?”
“死了,我杀的。”
“为什么?”
“因为她被人当作蚂蚁、怪物、毒虫、细菌、恐惧的来源、异种。”我说,“她不开心,她想要美美的,像个女孩儿。”
“人类是不能杀人的,这会让他们产生罪恶感。他们会给人贴上标签,黑鬼、怪物、变态、异端,以便他们宰杀同类。”蚁王说,“我很遗憾。”
“我不需要,我不害怕你们。”
“为什么?”
“我从未对我的妻子感到恐惧。”
我的腰间越来越痒,我能切身感受到自己身体正在发生的变化。
老婆,这就是你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么?
我取出手枪,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你没有必要这样。”他说,“你可以加入我们。”
“我从事伤害别人的职业,但我的妻子,毕生都在拯救别人。我一直好奇那是什么样的体验,我为了这份体验,才把死期拖到今天,现在我明白了,这很快乐。”
我说,“我对外面的人感到失望,真的失望。我希望你们会成为不一样的人。”
“我希望你们会成为不一样的人。”我转过头,对钱小江重复道。
我拉动扳机,这是今天最后一次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