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前面不远处沈素纤细的背影,贺华想,很快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也许是永远。
也许他应该打破无谓的疏远,主动问她将会去哪里……
但沈素的身影,已经走进了自家楼房的门洞,消失了。
江子华从回忆中挣扎出来,设法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别说那些没用的了,现在重要的,是搞清楚我们在哪儿。”
“这么个古怪的房间,谁搞得清楚在哪儿?”马小武嚷嚷。
“不。”
江子华俯身,“你们看,地上的石板摸起来非常干燥,一点水汽也没有,有很多细小的砂砾,但没有一点霉菌或者小昆虫的迹象,还有七月份的气温这么低……这种感觉,难道你们不熟悉吗?”
“你是说……”众人想到了什么。
“冷湖!”
江子华确定地说,“我们很可能是回到冷湖了。”
“我们怎么会万里迢迢地跑回这鬼地方?!”马小武又嚷了起来。
虽然对家乡的称谓颇不恭敬,但众人能够理解他的震惊。
冷湖镇,僻处青海省西陲,距离所在的海西州州府德令哈,都有四五百公里。
以西部的标准,都算是偏僻地区。
更何况,那里已经荒废了很多年,基本上是一座死镇。
一群冷湖子弟,在离开家乡,甚至家乡也不复存在十多年后,莫名其妙地越过半个地球,回到几无人烟的故乡小镇。
在黑暗中醒来,这真是诡异得匪夷所思。
大家脸上相对轻松的表情渐渐消失了,代之以更深层次的恐惧。
江子华继续说:“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出去。这里不可能没有出口,我们仔细找找。”
手电的光圈沿着墙壁滚动着,这次看得更细致了一点。
墙皮部分都已脱落,后面并没有砖头,而是层叠的沙土层,看不到任何门的痕迹。
但这地方,江子华隐隐又觉得有几分眼熟,难道曾经来过吗?
“这里好像有字!”
李强叫了一声,指着下方的一个角落。
江子华顺着他手指看去,发现了刻下的一行数字:
20250710
“这啥意思?”马小武说,“电话号码?”
江子华却倒抽一口冷气,感到毛发直竖,“应该是2025年……7月……10日?”
“今天是……是几号?”他问张伟。
他记得的最后一个日子,是美国西海岸时间7月7日,2025年。
“我不知道。”
张伟说,脸色也十分难看,“我记得好像是7月9号,我在西安开一个会……你们呢?”
“我最后记得的事儿,是8号晚上,我在一个朋友家里……嗯……”
蒋雯支支吾吾,没有说下去,大概涉及个人**。
“8号。”
沈素说,“我在玉树下面一个村做调研。”
其他人说的日期,也差不多都是这几天。
“我明白了!”
欧阳美发出了一声恐惧的惊叫,“加上把我们从世界各地弄来需要的时间,今天就是7月10号,就是刻在墙上的日子!”
这个结论,让江子华禁不住打了个激灵,“所以,这就是二十年前我们刻下的……那个约会,它应验了?”
一连串尘封的记忆,在众人的脑海中苏醒。
……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一辈子,
一生情,一杯酒……
朋友不曾孤单过,
一声朋友你会懂。
还有伤,还有痛,
还要走,还有我……”
他们坐在地上,齐声高歌,歌声中混着欢欣和伤感,几个女孩儿都流下了眼泪。
后来,马小武耍宝似的打了一套咏春拳,又赢得了一片笑声。
孔丽也来助兴,给大家跳了个街舞,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班长也来一个!”张伟叫道。
众人跟着起哄。
贺华不知道该表演什么,歌舞他都不擅长。
忽然灵机一动,他起身背诵了一首普希金的《十月十九日》:
“……无论命运会把我们抛向何方,
无论幸福把我们向何处指引,
我们,还是我们,
整个世界都是异乡,对我们来说,
母国,只有皇村!”
他吟诵得很动情,可大部分同学都没被感染。
只是看在班长的面子上,寥寥喝了两句彩,贺华讪讪坐下。
蒋雯还问他,刚才念了半天的“黄村”是哪儿的村子。
“皇村是普希金上的中学。”
贺华哭笑不得地解释,“也是普希金毕生难忘的地方,他和皇村的很多同学终身保持友谊。我想,我们以后也会这样。永远不忘中学时代,永远是好朋友。”
这话却触动了蒋雯,“大家真能一直做朋友吗?以后我要搬到四川去了,相隔千山万水,再也见不到大家了……呜呜……”
“雯雯别哭。”
孔丽安慰她说,“我们将来一定会再见面嘛!”
“我有个主意啊……”
张伟说,“再过二十年,我们要重新聚在一起,就在这里办同学会!”
“二十年?干吗那么久,十年吧!”李强嚷嚷,“老大,你怎么说?”
“这个嘛。”
贺华老成地分析,“我觉得,十年以后大家二十五六岁,刚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事业才起步,说不定有些人还在念书……不一定都能回来。二十年后,大家都事业有成,时机应该更成熟。”
“可二十年也太久了点儿……”欧阳美抗议。
“先定下二十年这个死约会,不是说一定要等二十年以后再聚。这中间有机会,随时可以办同学会,说不定就在明年……反正我们无论在哪里,都要保持联系,好不好?”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沈素,却发现她也正看向自己,心头一慌,欲盖弥彰地移开了目光。
好在没人发现他的异样。
马小武起哄道:“好!在座的各位英雄,二十年后的生死之约,一定要来!谁不来谁生儿子没
“小武你也太毒了吧……”众人笑道。
“行,那就绑也要绑来!”
大伙儿哄笑起来。
借着火光,他们在墙上刻下了三行字:20250710
我们在这里重聚。
谁不来就给绑来!
……
他们看到,这几行字迹仍留在墙上,清晰得如同刚刚刻下。
“怪不得,怪不得是我们九个人。”
江子华恍然大悟,“我完全记起来了当年最后那次探险,来到这里的就是我们九个。”
张伟质疑说:“不是吧?我明明记得柳睿也来了……还有程伟豪……还有……”
“没错的。”
严俊佐证道,“柳睿他们的确是跟我们一起出发的,不过走了一半就回去了,最后坚持到这里的,真就是我们九个。这么说来,难道……难道是我们中间的某个人干的?”
众人紧张地相互对视,又开始猜疑。
江子华忙打住:“这些以后再说吧,各位,现在的重点是——我们知道怎么出去了!”
他走到房间的中央位置,举着手电向上看。
果然看到天花板上有一个洞口,上面有黑黝黝的生锈铁板。
“真就是当年我们躲风沙的那个地窖!”
他惊喜地说,“我知道怎么出去了!哪个男生托我一下?”
张伟自告奋勇托住他。
江子华踩在他肩膀上,正好可以摸到那块铁板,他用力把铁板掀开。
一道微弱的光线从上面照下来,好像是夜里的星光,但在众人看来,不啻灿烂的阳光。
江子华抓着上方的边沿,奋力爬了出去。
看到外面是一座房屋废墟,屋顶已经坍塌,只剩下几堵断裂的墙壁。
江子华抬起头,不禁一呆。
皎洁的银河悬在他的头顶,仿佛一座横跨星空的拱桥。
他想起来,这是他小时候常见的景象。
冷湖地区极少光污染,离镇上稍远一点儿,就能看到宛若流动的星河。
只是搬到大城市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银河,连星星都见不到几颗。
他从一处只剩下孔洞的窗口,向外望去。
不远处,千奇百怪的土丘一群群立在沙海中,夜里只能看到黑沉沉的轮廓。
但还能认出有的挺拔如雄狮,有的雄浑如群象,有的像是张牙舞爪的恐龙,有的像是艨艟巨舰,正朝他们驶来……
各种造型都有,就像是巨人雕刻家的工作室,无数座半成品雕塑,杂乱地摆放在这里。
江子华还记得,这是雅丹林。
百万年的风沙,在较为松软的沉积泥岩上,反复切削,形成了奇异的土丘林立的地貌。
这是他小时候,最熟悉的家乡的地貌奇观。
时隔多年后,猝不及防地扑入眼帘,震撼中混合着亲切,让他一时忘记了呼吸。
他呆立了片刻,才在旁边找到一架竹梯,应该是当年用过的那架,在干燥的气候下保存得很好,还可以用。
他把竹梯从屋顶放下去,帮助里面的男女同学,一个个爬到地面上来。
众人上到地面,望向天穹和远方,也同样战栗着发出惊叹。
“真的是冷湖雅丹……我们果然回到这里了……”
“还是和当年一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啊……”
“简直就像在火星……”
江子华最后把沈素拉了上来。
银河的辉光下,二人四目相对,不过沈素很快移开目光,也望向夜色下的雅丹群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