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失去她的日子,悔意像要把他吞没。
那天,他下了飞机,开车回桐城,他们约好了在民政局见面。
在他们的相处模式里,早已是亲密的夫妻,登记只是一个想起来就办的流程而已。
他为什么,为什么要约定在民政局见面,而不是自己开车去接她,为什么没有预料到所有的可能性。
他不敢回忆那天,他爱了那么多年的女孩,在他面前没有了一丝声息,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埋怨他怎么还不来。
他知道她最怕疼,她该有多疼。
她被撞得血肉模糊,他都无法抱起她。
她去世后的时间里,他有条不紊地处理所有事。
所有人都觉得他强大、冷静、正常。
只有他知道,自己正在变成一副没有温度的躯壳。
他把这些年,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都去了一遍,就好像她在他身边。
他最后去了桐城一中,操场、升旗台、楼梯拐角、走廊……
他笑了起来,她竟然能那么粗心。
没有发现体育课时,和她一起靠在栏杆的人、食堂打饭时,站在她身后的人、和她一起站在颁奖台接受奖章、元旦晚会她之后表演下一个节目的人……是他。
这里是真正的,只有他一个人回忆的地方。
那是七月的夏天,学校里空无一人,他坐在教室里,撑着下巴看窗外的天空。
暗红色的晚霞,铺满整个天空,火烧云像是要灼烧远处的教学楼,微风拂过,空气中有淡淡的铃兰花香。
“笃笃——”
两身清脆的敲门声。
他转头,一个高挑的女孩子,抱臂靠在门框上,微微侧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语气却十分轻佻,“好久不见呐大班长,甚是想念。”
“贺昭昭?”
他的记忆力,向来很好,想起来这人,和十点多年前坐在他身后的,很少说话的女同学长得一样。
但却有点疑惑,她们的性格截然不同。
突然,他心里升起一个念头,十分荒谬,却让他血液狂涌。
如果真的是那个死去多年的人……
“大班长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我都在这看了你半小时了,都没发现。”
“在想我的妻子。”
“岑忆吗?”
如果这个死去多年的人,能出现在他面前,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再见到他的妻子?
他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看出一个洞来。
他告诉自己,这绝不是他的臆想,这是真实的,尽管他是心理学家。
“是。”
“想见她吗?”
有风闯堂而过,门口靠着的女人语气,竟有些苍凉。
她放下手,朝他走来,在桌前站定,放下一张纯黑镂空的卡纸,推向他。
“我能吗?”他声音有些颤抖。
“她已经死了,我也已经死了。”
“我知道。”
“不怕吗?”贺昭昭突然凑近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任何鼻息。
“你觉得我怕吗?”
眼前的女人笑意放大,直起腰来,“你真的很像一个人。”
他没有兴趣问她,他像谁。
她自顾自的说:“我家大人一定会很喜欢你。”
他打开黑色烫金请柬,浏览了一遍,淡淡问:“那我可以去你们的世界吗?”
“当然,她也在那里。”
声音里无法掩饰的狂喜:“好,我会如约前往。”
“我很高兴你这么喜欢她。”
贺昭昭转身往门口走,“提前一个小时到,熟悉熟悉环境。”
“谢谢你。”
她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不用谢。”
火车进站的声音响起,一辆白色车身的列车,在他们身边缓缓停下。
“d7048号列车已进站,请持有车票的旅客,抓紧时间上车,车门15分钟后关闭。”
时清从口袋里掏出车票,递给岑忆,揉了揉她的头,“十年后,记得来找我结婚,别让我等太久。”
岑忆没有动作,依然紧紧地靠在他怀里,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时清无奈地叹口气,“如果很想我的话,就去找二十岁的我,跟他说你喜欢他,都不用追,他立刻就会答应你的。”
时清扶住岑忆的肩,轻轻给她擦掉眼泪,语气温柔缱绻:“不过二十岁的我,可能还不太稳重,有些毛躁,希望你多多包涵。”
他笑起来,“毕竟,他还没有我这么完美。”
岑忆“噗嗤”一声笑起来,“你怎么能这么自恋。”
“那你不也喜欢吗?”
“是是是,我喜欢,你什么样子都喜欢。”
岑忆从他身上起来,笑吟吟地看着懒懒坐着的男人。
时清把她往前推了几步,“忆忆,你转身,我送个礼物给你。”
“哦。”
岑忆很听话地转身,低下头,才发现手指上的钻戒,“你……”
时清费力地从椅子上撑起来,强忍着疼痛站起来,从身后抱住她,低了低头,“一个拥抱,喜欢吗?”
岑忆捂住剧烈跳动的心脏,三十岁的老男人,真的太撩了!
每时每刻都在撩她,也不管她心脏受不受得住。
她紧紧攥着戒指,有些语结:“你、你送我戒指,我都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我、我都不知道你会来,什么也没准备……”
时清亲了亲她的眼尾,“不急,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时间,你慢慢送给我。”
他放开她,“唉——真是太羡慕那小子了,我帮他订了婚,他还能听你表白,我怎么感觉这么亏呢?”
“也就是你,能自己跟自己吃醋。”
“唉,这狗粮可是撑死我了。”
贺昭昭在旁边站了十分钟了,这两人愣是没一个看到她。
“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们的啊,实在是发车时间快要到了,我来提醒你们,不要浪费我辛辛苦苦搞来的车票。”
刀子嘴豆腐心,她只是想来告别,此去一别,就再难见面了。
岑忆看着昭昭,脸色立刻生动起来,好像突然被点亮了一样。
时清:“?”
“昭昭,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你忘了吗?我早就没有什么今后了。”
岑忆摇摇头,“不是,昭昭,从现在开始,才算是‘今’。”
贺昭昭笑起来。
这是她死后,第一次露出这样毫无保留的笑容。
让她想起那个午后,那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在她怀里塞了一堆零食。
那时,她也是这样对她笑的。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
“你真的很喜欢说谢谢,不客气啦!”
如果被贺昭昭的同事听到,一定会哭着反驳:她喜欢说谢谢?她喜欢说谢谢!你是不是瞎?啊?
这个日天日地的女魔头,有谢别人的份吗?!呜呜……
“是吗?我都不知道,可能我比较懂礼貌吧。”贺昭昭甜甜一笑。
岑忆呆了。
时清:我好郁闷,媳妇儿花痴别的女人怎么破。
岑忆把婚柬递给贺昭昭,“十年后,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吧,我们等你!”
说完,拍了拍旁边时清的手。
“我们等你。”
“请乘客尽快上车……”
岑忆跳上车门,拉住门把手,探出身来,亲了亲时清的嘴唇,“时清,我爱你。”
然后揉乱他的头发,眼睛亮晶晶的,“你比他要先听到表白,别吃醋了。”
列车缓缓开动,眨眼间消失。
“想笑就笑,又不是明星,你还有包袱。”
贺昭昭掏出瓶喷雾,“你也是能忍,喷一下吧。我看你也懒得在我们这边的医院做手术,反正你一下车,伤口就会消失。”
时清接过喷雾,对着小腿喷了一会,钻心的疼痛缓解了很多。
“喏,还给你,你们婚礼我会去的。我看着东西宝贝着呢,我就不要了。”
这封婚柬,他确实很宝贝,是唯一一封,他和岑忆亲手写的。
其他的都是复印的。
“你拿着,本来就是专门拿给你的。”
“切,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怕哄不回媳妇的二手准备,发挥完了作用,就顺手给我了。”
“要不是沾染了阴间之气的物体,岑忆带不回阳间,我看,你会让她把这婚柬带回去,时时刻刻让她记得你。”
“是吗?带不回去吗?我给她带了枚钻戒,她照样能带回去。”
“你做了什么?”
“你们这个系统漏洞实在太多。你别磨磨唧唧的了,这封婚柬确实是专门带给你的,我知道要用阳间之物做媒介,才能往返一次人间,这些东西这里是不会有的。”
“你知道得真多……”
“上次你能来学校找我递邀请函,用的媒介,是她送你的棒棒糖吧?可能是棒棒糖对于我和忆忆来说,都是很特别的东西,才会在你发邀请函给我的时候,自动发了封邀请函,给十年前的忆忆还真的吓了一跳。”
“这个bug挺可爱的,我看到十年前的忆忆。”时清总结。
“问你个问题,你是喜欢十年前的岑忆,还是十年后的呢?”
时清似乎觉得这个问题特别蠢,奇怪地看了一眼贺昭昭,“有什么区别吗?她就是她啊,她就是变成……唔你这样的鬼,我也喜欢啊。”
贺昭昭:这孙子又喂我吃狗粮!这些人类一天天就想着谈恋爱,怪不得gdp上不去!
“私自回阳间,还扰乱时间线,违反你们的规定吧?你被罚了什么?”
贺昭昭努力咽下涌上喉头的腥甜,死人的血,要比活人的冰冷刺骨得多,像刀子一样锋利。
但相比挫骨扬灰,这样的惩罚,实在是再好不过。
“没多大事,不必挂在心上。”
“你不愿说,我也懒得问,总之我欠你一个人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一定帮你办到。这个给你。”
时清掏出外套口袋里,剩余的棒棒糖递给她,“忆忆给你的糖,你都捂了两年了吧?别吃了,都坏了,还不如好好裱起来,实在想吃的话,让那位给你买。”
时清抬了抬头,和远处穿着黑色风衣的高大男人,遥遥致意,眼神交锋三秒。
那人吐掉烟头,好像还骂了一声……“靠”?
贺昭昭看过去,吓了一跳,喃喃一句:“他怎么来了?”
“是来找你的。”
“呵呵。”
“他喜欢你。”
“你又知道。”
“我是学心理的,我分析出来的。”
列车进站,贺昭昭拍了拍时清肩膀,“你们的因果线,已经改变了,岑忆的十年,和你已经度过的十年全然改变。”
“你一回到家,就能看见活蹦乱跳的岑忆了,至于遇见她是什么场景,可以期待一下。我言尽于此。”
时清上车,抬手在贺昭昭的大波浪旁,却没落下去。
从贺昭昭背后看,刚好是一个亲昵的姿势。
他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在远处的男人,看到时清暧昧的动作,脸立马就拉下来了。
这小子,居然敢跟他对视。
还做出这样的动作,分明是在挑衅他!
还有他那个一言不合就剁手的下属是怎么回事?
那小子的咸猪手,都摸头上了,还不剁掉!
拘捕令下来的时候,他放下所有事务赶过来。
就怕拘捕小组,对这个除了能打,一无是处的下属,动用非常手段。
自己火急火燎赶过来,就看到她没完没了的聊天,聊走了一个人间女孩,又跟一个男人聊半天。
关键是还笑了!
要不是今天看到,还以为她不会笑。
他吐出烟,烟雾慢慢缭绕。
他站在那里,拘捕小组不敢动。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贺昭昭的场景。
那一年,重大犯罪案件大幅上升,产生了大量罪犯。
而收命归档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经费紧张的事务司。
事务司的工作人员,需要乘坐专门列车,前往阳间执行任务。
车费虽然不高,但架不住往返频率高。
为了按时完成任务,他向上头申报,修改系统,升级死亡游戏。
冥界各司,纷纷派出援手,参与进死亡游戏,完不成绩效,各司都没有好果子吃。
他也亲身参与了,创下了最高纪录。
贺昭昭只是个事务司里兢兢业业的小职员,不知为何,突然要求加入凶险的死亡游戏。
她参与的那些死亡游戏,可比这今天这最低阶的惨烈百倍。
一场游戏一千人,全是十恶不赦的亡命之徒,从最低阶,一路杀到最高阶,一年时间里,参与了两千场游戏。
事务司工作量的百分之三十,竟然被一个女孩拿下。
最后一场游戏结束,游戏场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
她提着一柄长剑,满身是血,跪倒在他面前,哑着声说:“我听说,破纪录者可以提一个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