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世番外1
湫十是被伍斐带着人从设了重重禁制的庭院中救出来的。那个时候, 程翌已经将莫软软取而代之,成为了新一任天帝。
那几日,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气温急转直下,午后常常飘起一场接一场陆续的小雪, 地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冰衣,院子里的花草枝叶上, 都覆盖了一层汪汪雪色。
年少打打闹闹, 无话不说的玩伴,数千年之后再见,两两相望,彼此都成了对方眼中陌生的模样。
伍斐玉扇横空, 将奉命守着湫十的青枫等人重重扫开, 无声气浪荡动,皎月色的光辉从扇尖一闪而过,下一刻,青枫如同折翅的鸟儿般捂着胸膛咳着血重重飞出去, 真正落地时, 整块胸骨都塌陷下去。
他手掌撑在地面上,努力咽下喉间不断上涌的血, 眼神震惊, 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痛意:“咳——伍斐,你胆敢!”
伍斐敛眉,他是清润的长相,小时候就是几人中典型的和事佬,性格好,八面玲珑, 面面俱到,很少有真正下狠手得罪人的时候。
这次,算是例外。
随着程翌的上位,天族和妖族、魔族之间,已经是争锋相对,不死不休的局面。
青枫挣动着咬牙,欲点燃符纸通风报信,结果发现自己已身处结界,一言一行,皆在敌人掌控之内。不论他怎么催动灵力,都点不燃手中的澄黄符纸。
伍斐收了手里的扇子,翩翩如玉,风姿迷人,他顶着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地不起的青枫,声音依旧算得上和煦:“我有什么不敢的?”
“没想到,一个早就被主城抛下的弃子,还能让伍斐少君亲自跑一趟。”青枫沉着脸“嗬”的笑了一声,面无表情用手掌重重抹去唇边血迹,道:“是我失算了。”
伍斐懒得跟这种在程翌手下狐假虎威的小啰啰说些什么,他颔首,轻飘飘地道:“既然知道,就别想着给你主子通风报信了,安心闭眼吧。”
青枫的血成为泱泱素色中刺眼的污痕。
料理完庄子里的守卫,伍斐衣尘不染地行至湫十身侧,神情淡淡,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情绪:“走吧。”
湫十垂着眸,很轻地点了下头。
没问他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伍斐以为依她的性格,不出半个时辰,必然会提出一些疑问,比如他为什么要来,谁让他来的。
她从前就是很闲不住,能一直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的性子。
可出人意料的,湫十什么也没问,她像一朵安静的凌霄花,不言不语,缩在方寸之地。
最终,还是伍斐先开了口,他看着飞舟边迅速掠过的流云,不紧不慢地道:“程翌上位,现在六界不太平,我们先回魔宫,宋昀诃和你父母都在那。”
湫十咳了一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低的好。
风吹起两人的衣角,顿时又是一阵无言以对。
这一刻,两人几乎同时意识到,时间真的将他们改变了。
即使再相见,即使还是记忆中那张熟悉的脸,有些东西,却怎么也回不去了。
那段肆意笑与闹,无所顾忌,无话不说的时光,终于彻底的,永远的停留在了昨日的回忆中,鲜活依旧,无法重来。
不多时,飞舟落地,巨大的魔窟中心,一座座黑色的宫殿无声耸立,嚣张的魔焰冲天而起,火蛇似的盘旋着,将魔宫护在腰腹之下,威风凛凛,声势颇大。
伍斐从云舟跳下来,湫十迟疑了下,也跟着轻飘飘落地。
魔宫是魔域最中心,魔焰守护着这里,但凡有陌生气息闯入,轻则被灼伤,重则神魂俱灭。伍斐是这里的老常客,进出没有受到丝毫排斥,许是湫十身上带着天族的仙气,在跟着伍斐进魔宫内城门的时候,突然遭到了魔焰的进攻。
猝不及防之下,湫十嘶的一声,连着退了好几步,飞快甩了甩左手,在伍斐看过来的时候,又迅速地抿唇,垂眸,一声不吭。
“沛遗,收火。”沛遗是魔焰生出的灵识,听伍斐放话,窜窜往上升的火苗慢吞吞地缩了回去,同时不忘示威般的朝湫吐了吐火舌。伍斐回过头,神情复杂地问湫十:“没受伤吧?”
湫十连忙摇头,唇角动了下,囫囵地回:“没事……没受伤,我躲开了。”
即使她身上带着天族的味道,可到底是跟在伍斐身后进来的人,沛遗不会真下死手攻击,方才那一下,顶多五成力道,以湫十的修为,应该是能躲过去。
思及此,伍斐没有再多问什么。
一路畅通。
伍斐引着人七弯八拐,最后停在一处偏僻的小院前,下颚抬了抬,对湫十道:“稍微让人收拾了下,你先住着,院里有两个伺候的女使,要什么缺什么,知会她们就行。”
“我还有事,先走了。”
湫十点了下头,在伍斐转身的时候,手掌微不可见虚虚拢了拢,低声道:“谢谢。”
伍斐恍若未闻,只是在某一瞬,脚步很短促的顿了下。
说来也讽刺。
这还是他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听到来自宋湫十的道谢。
昔日骄阳般的主城公主,要什么有什么,会撒娇,会哄人,将他们几个使唤得团团转,宝石,灵物,丹药,天材地宝,样样捧到她跟前,不求她道谢,只求她安分守己,别再惹祸。
去接她之前,伍斐其实是不愿意的。他想着,既然走了,既然当年头也不回,毅然决然,将秦冬霖害成那副鬼样子,那就永远也别回头,自己选择的路,苦果自己尝。后来顶不住压力,还是带着人去了,去的路上,他想,真要见到人了,他一定使出毕生毒舌功力,明嘲暗讽,将她贬得一无是处。
可真见到了,见到那张瘦得不行的脸,风一吹就要倒的身体,还有根本不该出现在宋湫十身上的怯弱,沉默,那些刀子般的话语,便通通咽回了肚子里。
这一声谢谢出口,伍斐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个鲜活的,吵闹的妹妹,那颗昔日的六界明珠,不会再发光了。
伍斐进议事殿的时候,陆珏正在凛声分析天族动向,“程翌用从长老团中得来的噬心丹和秋风蛊的解除方法,跟莫软软换来了天帝之位,骆瀛一走,手下的灵将全部落到程翌手中,这股势力不可小觑。长老团的动荡能掀起一阵风浪,可依我所见,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莫长恒已死,莫软软带着骆瀛游走六界,天族嫡系彻底凋零……”
见到中途出现的伍斐,陆珏话语不可避免的歇了下来。
议政殿内都是熟悉的面孔,宋昀诃,长廷,陆珏,流夏,伍叡,以及坐在上首,一身黑绸,神情淡漠不耐的秦冬霖。
大家的目光或多或少落到伍斐身上——他们皆知他缺席今日商议,是做什么事去了。
“陆珏,接着说。”宋昀诃朝陆珏颔首,声音沉稳而温润,没有问伍斐任何一个与天族无关的问题。
半个时辰之后,该商议的事情都说得差不多,流夏,长廷以及伍叡先一步跨出议政殿,留下的人心照不宣,一眼望去,全是昔日宋湫十熟识的面孔。
可谁也没开这个口。
明显都在顾忌些什么。
从伍斐进殿时起,秦冬霖便一直锁着眉。
他尚是流岐山少君时,身上有股清冷而矜傲的气质盘踞着,堕魔之后,这股气质便转变成了亦正亦邪的妖冶,从前不常笑,现在勾唇笑起来时,属于九尾狐一族的清绝侬妍便尽数释放出来,像带着毒刺的绮罗花,给人的感觉是难以言喻的危险。
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心狠手辣,杀伐无度。
都是他。
昔日名动六界的天骄人物,一剑动九州的少年剑修,早在时间中成为了水中泡影。
如今的魔主,被名门正道唾骂,被六界剑修引为耻辱,所有人闻之色变,名号能将路边的小孩吓得啼哭不止。
“交给你的事,办得怎么样?”秦冬霖似笑非笑地掀了下眼皮,额心印着一道扭曲的魔痕,懒洋洋问话时,邪气横生。
伍斐神情复杂地扫了一眼垂首不言装作毫不关心的宋昀诃,沉默半晌,整理好情绪开口:“人我已经接回来了,住在西边小湖口才收拾出来的院子里,安排的伺候的人都是提前训练过的,口风严实,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秦冬霖漫不经心地颔首,旋即起身,嗤的笑了一下,意味凉薄,“让人看好了,魔宫处处是险地,跟天族开战在即,这时候死人,不吉利。”
谁都知道,宋湫十有多闹腾。一个小小的院子根本困不住她,不消三日,她能在整个魔域上空放烟花。
伍斐唇角绷不住往下压了压,他想,这一次,他们的担心应该不会被落实了。
当夜,月正圆。
凉亭上,几人饮酒,话却少得可怜,彼此都有心事,可若论神情最淡定自若的,恰恰是秦冬霖和宋昀诃。
他们一个是昔日宋湫十最亲近的人,一个是她血浓于水的亲兄长。
谁也没有提起她,谁也没有去看她。
整场酒下来,反而是伍斐最索然无味。他是一步步看着秦冬霖从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走到今日的,他骄傲,从不肯轻言半句他堕魔的原因,可作为数万年相知的好友,他能不知道?宋昀诃能不知道吗?
宋湫十从生下来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转,年少时,次次因她被罚,咬着牙顶黑锅,也曾气急败坏喊她麻烦精,闯祸鬼,可再怎么闹,感情毕竟摆着,他年龄大些,即使被气得跳脚,也不会真跟她计较。
唯独这次,唯独这数千年的时光。
小公主不食人间烟火,可以天真,可以惹事,但不能顶着婚约,跟人一走了之,让天下人看秦冬霖,看流岐山的笑话。
秦冬霖对她那么好。
他们四个,曾那么好。
伍斐咽下喉间的烈酒,才狠狠心想说她活该,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了她那双怯怯的眼睛。
他看得出来,她在外面受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苦。
“嗬。”伍斐举着杯跟宋昀诃碰了碰,又看向秦冬霖,问:“真不去看看?”
宋昀诃饮酒的动作一顿。
秦冬霖唇边勾着的笑意分毫不减,他举着手里的酒盏晃了下,像是没听见似的。
若不是亲眼见过他堕魔时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伍斐险些真以为他早就放下了那件事,那个人。
“没什么好看的。”宋昀诃手掌在宽大的袖袍下虚虚握了握,又不动声色松开,一向清润有加的声线要多冷淡有多冷淡。
“成。”伍斐道:“一个比一个有骨气,就犟着吧。”
接下来三日,魔宫一派平静。没有想象中的鸡飞狗跳,听伺候的女使来报,宋湫十无声无息,连院门都未曾踏出半步。
安静得不像宋湫十。
直到第四日,宋呈殊和唐筎忍不住,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趟宋湫十住的小院。
午后,唐筎红着眼来议政殿的书房找秦冬霖。彼时,宋昀诃和伍斐也在。
“冬霖,小十的手被魔焰烧坏了,火毒入体,我和你宋叔不是沛遗的主人,那毒逼不出来。”唐筎看了眼眉心燃着魔纹,一举一动尽显妖异的男子,吐字艰难:“唐姨知道从前种种,是小十不懂事,她任性,骄纵,被家里人宠坏了,可再如何,她也是主城的姑娘,是昀诃的亲妹妹。”
“你就当,就当今日唐姨厚着脸求你。”
书房中有片刻寂静,宋昀诃和伍斐同时皱眉,前者问:“火毒?她跟谁进来的?”
伍斐沉默半晌,抚了抚鼻脊,道:“我。”
“沛遗是朝她凶了一阵,但那火,她明明避开了。”
秦冬霖看着窗牖外,挂在天穹正中的骄阳,微微眯起了眼,想,今天天气不错。
魔宫的冬季,很难看见这样的阳光。
而那张曾经让他很喜欢的脸,也已经三千年没见了。
那就去看一看吧。
从议政殿到宋湫十住的西边小院,隔着长长的一段路,冬日暖阳如碎金般洒落,在半空中形成一个接一个巨大的光圈,衬得素日最是阴沉沉湿冷的魔域也亮堂起来。
一路无话,气氛凝重,就连一向最多话的伍斐,也没多说什么。
直到他们站到那一方小小的院落前,望着那扇半开半阖的篱笆门,秦冬霖眼神中才渐渐泛起了些微的波动。
再相见,宋湫十会是什么样子呢。
都活成阶下囚了。
还得靠昔日被她头也不回抛下的儿时玩伴施以援手,才逃出生天。
不知此时此刻,她心中是什么滋味。
秦冬霖纯黑的长睫垂落,想,一定十分有趣。
纵使每个人心中设想过千万种相见时的画面,冷淡的,不和谐的,或是她撇着嘴包着泪喊疼的,唯独没料到,会是眼前这种情景——
房门嘎吱一声从外由里推开,原本坐在床沿发呆的人听了动静,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下一瞬,又猛地垂首,鬓边长长的发落下来,将她的侧脸和神情遮挡得严严实实。
她局促地站起来,手脚不知道往哪放似的无措。
满脸皆是那种想喊人,又怕喊了之后惹人厌烦的怯弱与惊慌,最后只是唇角微弱地动了动,没有出声。
三个男人无声望着这一幕。
所有憋在心里的冷嘲热讽,指责不满都像被人兜头举着一盆冷水淋下来,偃旗息鼓,一路直直下沉,直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流淌起那股寒意。
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宋湫十。
她是悬于天边的小太阳,从东边到西边,升起又落下,张扬而热烈,鲜艳而明媚。
秦冬霖的眼神审视般落在宋湫十身上,从她瘦得套不住镯子的手腕,到细得不堪一折的腰肢,再到看不到半分上扬弧度的苍白唇角,深黑色瞳孔中,星点沉灭的光亮漫开,宛若大火之后,断壁残垣下一捧燃尽的余烬。
唐筎知道他如今阴晴不定,反复无常的脾气,不敢也没脸让他在这里久待,于是上前一步,握住宋湫十左侧手腕。后者始料未及,轻轻挣动一下,手掌拢着衣袖往后缩,想说些什么,又似乎有某种顾忌,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唐筎轻轻揭开那片素色袖边,只见她整只手背,全是灼烂的血肉,粘连出黑紫的颜色,灼伤边缘处,还不断冒着黑色的焰气。皮肉被反复炙烤,崩裂又愈合,愈合再崩裂,越来越严重,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往外圈扩散的趋势。
宋湫十有一双天生适合抚琴的手。
当年,她可宝贵这双手,平时磕破点皮,都要举到秦冬霖面前哼哼唧唧,让他看看自己的“严重伤势”。
如今,也能面不改色容忍这样大面积的溃烂出现在手上。
湫十有些不自在地侧了下首,眼神落到身侧的地面上,呆呆地看着。
程翌再有蹊跷,也不可否认,这是她当初选择的路,是她轻信了人,所有的苦果她自己咽。
她不希望被他们看到这副惨兮兮的样子。
伍斐亲自将她救出来,已经很麻烦人了。
宋昀诃看着那一片的水泡和脓水,捏着拳,很轻地闭了下眼。
不敢再看第二眼。
“冬霖,你看看。”唐筎轻声问:“火毒还能不能祛除?”
秦冬霖凝着眉,脸色实在不算好看,神情是一种周旋在不耐和躁乱之中的微妙平衡,伍斐看得有些紧张,不动声色朝前一步,生怕他突如其来发作。
宋湫十这种小身板,不够他伤的。
“可以祛除。”出人意料的是,秦冬霖沉默半晌,居高临下地望着只到他胸膛位置的宋湫十,声音冷到极点,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会很疼。”
湫十连着摇了几下头,不知是不是因为许久没开口说话,声音很小,极轻,还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嘶哑:“没事,我,我不怕疼。”
可从前的宋湫十,最怕疼。
秦冬霖眼中的沉色又深了一圈。
片刻后,宋湫十默不作声坐到小几边,秦冬霖一掀衣袍,在圆桌边的高凳上坐落,两人靠得有些近,她身上淡淡的清茶香分明能十分轻易的飘到他的鼻尖上逗留,可就是那伸手就能触到的距离,中间整整流淌了三千个春秋。
他们是曾经无话不说,比家人还亲近的存在,如今,一个站在时光这头,一个站在岁月那头,连一个对视都显得格外艰难。
何其讽刺。
秦冬霖骨节分明的长指点在她手背上,跃动的浓稠魔气化为长长的丝线,不动声色往她血肉模糊的手背里钻,须臾,潜伏在极深处的黑色魔焰像是得到了某种召唤,猛的蹿起老高。
宋湫十的脸色顿时一点点白起来,额心沁出细密的汗珠,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会咬一咬下唇,察觉到秦冬霖的目光,又很快松开。
半盏茶的时间,从开始到结束,她连哼都没哼一声。
秦冬霖在最后一缕魔焰消散的瞬间收回长指,像是终于忍受够了似的,多的半句话没有,转身就走。
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样,格外能催人眼泪。
湫十眨了下眼,在唐筎催促般的暗示下,对他清瘦的背影说了一句四天前对伍斐说的话:“……多谢,魔君。”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不虐。
其实画七是个甜文作者。
本章评论,前三十发红包。(虽然可能看的人都没三十个)
后天见,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