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秦冬霖这段时日都歇在临安城,阮芫买那座院子里。
时值春夏,各种花与草、蝶与虫以如泉涌般速度从茂密荆棘丛、青翠欲滴草丛间冒出,一到早上,院落里虫喃深深,不知名鸟在枝头悠闲地唧啾,哪怕没有访客,也热闹得很。
湫十到时候,阮芫正扛着柄花锄浅浅地理出地面上一层细土,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小袋香囊,打开袋口,从里面倒出一层细细沙,在阳光下透出鎏金色泽,混入泥土之中,软软攀附着,很快就被吸收干净。
这个时节,正午阳光并不烈,带着融融暖意,给万物镀上一身绚丽金,这样坐落在田园间小院落,像是从画卷中舒展开一个角落。
“阮姨。”湫十在院外时候,就已经收拾好了神情,这一声阮姨喊得甜腻腻,带着少女独有娇俏和撒娇意味,能听进人心坎里去。
“小十?”阮芫一身浅灰色素衣,看着宽大,颜色有些像道袍,是侍弄花草时才穿衣裳,她撑着细细花锄,回头一看湫十,温柔地笑了笑,问:“来找冬霖?”
数万年时光,湫十来找秦冬霖次数不知道多少回,导致现在不论是秦冬霖父母,还是他身边得力下属,见了她,总要这么笑着问上一句,看似为询问,实则为调侃。
“也来看看阮姨。”不得不说,湫十真要想哄人时候,嘴巴就跟抹了蜜糖似,每一个字眼都是甜。
阮芫只有秦冬霖一个儿子,面对这个自小跟儿子定下婚约好友家女儿,是真心疼爱与纵宠。以至于湫十在流岐山待遇,基本跟秦冬霖平起平坐,俨然是半个主人。
身边有女侍递来干净帕子,阮芫细细地将手指上泥土擦干净,又跟湫十低低说了两句别,而后含笑指了指北边一排小屋,道:“冬霖昨日回来得有些晚,方才练了剑,这会应是在屋内洗漱。”
“等会拉着他一起来用早膳。”阮芫捏了捏湫十手掌,笑道:“你不来,他都不理会我。”
修者不重口腹之欲,吃喝在他们眼中只是件闲来解闷事,偶尔尝尝滋味。秦冬霖却连打发时间都不愿意,他情愿一头扎进密室或者剑室里,也不愿在这些事上浪费精力,阮芫嫌他跟木头似无趣,每回只有湫十来,他才鲜活些。
阮芫喜欢看到这种鲜活。
“去吧。”阮芫拍了拍湫十手背,还很贴心地为北边那排小屋设置了结界。
几乎就在踏入结界那一刻,湫十脸上笑就有点挂不住了。若说之前那些荒谬是大梦一场,那么方才呢,一而再再而三异象,几乎容不得她不多想。
若那些都是现实,是曾经发生过,或是以后会发生事呢。
湫十不由得想,如果那日,程翌事她跟家人犟到了底,宋呈殊一气之下下了密杀令,她发现了这件事,带着还在昏迷中程翌连夜出了城。
真到了那个时候,她不会主动用留音玉联系秦冬霖,而秦冬霖就算到了临安城也不会闯入主城。
她会不会凭着一口气,背井离乡,几乎舍弃一切。
身份,地位,亲人,好友,故乡,甚至从小修习琴道。
湫十控制不住去想那个情形,若是以上种种确有其事,那么她和秦冬霖再次见面时,会是个怎样情形。
她带着程翌一跑,那些铺天盖地流言就相当于被坐实了,就算主城和流岐山同时声明两人并无婚约在身也无济于事,他出世即是天之骄子,那样明里暗里或嘲笑或调侃话语,他那样心高气傲性子,如何忍得下来。
那将成为他身上最大一个污点。
换而言之,秦冬霖带着一个女跑了,留她一个面对外界数之不尽流言,再一次见面时候,她能提着剑上去把他捅个对穿。
湫十倒情愿他这样。
总比冷冰冰跟陌生人一样好。
房屋近在眼前,湫十几次试着提了提唇角,笑容都僵硬得不像话,她索性蹲在屋子外面,门槛边,看着远处蔚蓝天愣愣出神,脑子里乱糟糟,成了一锅无用浆糊。
程翌。
程翌到底是个怎样存在。
能将她和莫软软同时玩弄于鼓掌之间。
这两次事件,他当真不可疑吗?当真是个清清白白乐于助人大好人吗?
秦冬霖推开门时候,湫十只是木然地抬了抬眼,见是他,又默默地垂下眼睑,像一头垂头丧气失去生活信心小兽,连身体都没挪一下。
“宋湫十。”秦冬霖像是才洗漱完,如流水般黑发末梢还凝着水珠和湿意,外面随意罩了一件宽大月色外衫,他脖颈修长,大片裸、露肌肤呈现出冷玉一样质感,皮肤白得像雪,浑身都透着一股懒散,有些不耐意味,声音有些沙哑:“一大早,你就来我这当门神?”
他这个人,由里而外散发着一股攻击性和沉重压迫感。
湫十没动,将脑袋埋进臂弯里,蔫头耷脑不想说话。
难得没有跳起来反驳他。
秦冬霖挑了挑眉,看着蹲在地上小小一团,语句简短:“起来。”
半晌,湫十闷声闷气地回:“不起。”
这要是从前,秦冬霖直接脚步一拐,进屋去了,然后不出一息,她就会缩头缩脑地躲在房梁后探出头来。总归,既然到了他跟前,就不可能让他有片刻安宁,这是她一惯做派和习惯。
但今日,她情绪有些不大对。
秦冬霖脚步停在了她身侧,须臾,他半蹲下身,手指抵着眉骨,一副被磨得无可奈何样子,问:“谁又欺负你了?”
“你。”湫十瓮声瓮气,答得毫不迟疑。
得。
秦冬霖站起身,懒得管她了。在进门之前,他漫不经心地道:“我要进密室了,你自己玩。”
“至于这门。”他扫了眼门框边,话语微顿:“你想蹲多久就蹲多久。”
他话音落下,湫十就挪了挪身子,她仰着张小小脸,拧着眉,道:“我脚麻。”
修仙修着修着还能修得蹲一下就腿麻。
别人修是仙,她修怕是个笑话。
秦冬霖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愣是理直气壮没露出任何一丝心虚和不好意思,脚下步子只能折返回去,朝她伸出一只手掌,语气实在算不上好:“赶紧起来,该回哪回哪。”
湫十几根青葱一样手指慢慢搭到他掌心里,他稍稍一用力,就将人拉了起来,这人轻得跟团棉花似,根本没什么重量。
湫十起来后,秦冬霖就松了手,她却发现了什么新奇事一样,将他手掌翻开,凑近看了两眼,问:“你手上怎么还长茧了。”
他作为一名剑修,长年累月执剑,手上不起茧都奇怪,而明明这样一件稀疏平常事,被她用这样小声惊讶话语说出来,就连秦冬霖自己,有一瞬间都要被她带偏,觉得这是件很稀奇事。
秦冬霖眉心隐隐跳动了两下,这会多少觉得有点头疼了,他面无表情地将自己手掌抽出来,道:“你能不能规矩一点?”
哪家女孩会随便抓着男子手掌看。
湫十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有些不大开心样子,但罕见没闹腾,还算是乖巧。
之后,她跟条小尾巴似,跟在秦冬霖身后,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
直到秦冬霖脚步停在密室门口,她毫无所觉地撞上去,而后捂着鼻尖退后两步,嘶吸了一口冷气。
“我进密室。”秦冬霖修长食指点了点密室上挂着牌子,睡凤眼低垂,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跟着我做什么?”
“你修炼你,我不吵你。”
秦冬霖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他靠在门边,几乎是耗尽了耐心,才竭力缓下声音,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谁又惹着你了,还是想要什么东西。”
湫十摇摇头,鼻尖泛红,眼圈边也跟着挂着一圈淡淡红。
秦冬霖甚至有一种直觉,他要是再说一个不字,她那双眼里眼泪,就会跟珍珠似啪嗒啪嗒落下来。
他不由得想,她这几日是不是跟天族那位出了名哭包待久了,也跟着无师自通学会了这门本领。
“我这几天,要一直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湫十像是根本看不到他脸色一样,瓮声瓮气地开口。
秦冬霖皱着眉与她对视,脸色臭得能把小孩吓哭。
一刻钟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密室。
密室内很简单,只有两张蒲团,里面布置了小世界,面积很大,可以毫无顾忌地练剑。
“走远一点,被伤到了别喊疼。”秦冬霖一脸“我真是懒得管你”神情,在湫十走到边缘处后,给她丢了一层防护罩,这才拿起了手中剑。
他手中握着那柄剑也是上好武器,名字还是湫十兴致上来随意取,叫“秋水剑”,听着像女子用,秦冬霖本来不准备用这个,但她每次在耳边叽叽喳喳,一口一个秋水喊,时间长了,也听顺耳了,凑合着用一用。
秦冬霖长相侬丽,尤其像现在这样披散着长发,衣裳随意披着时候,像是一幅行云流水古画,他则是从古卷中踏出画中仙。
他拿起剑,剑意喷薄欲出,将周围灵气切割得破碎淋漓,一套动作才刚开始。
湫十突然喊了他一声。
秦冬霖忍耐般阖了阖眼。
他是有多蠢,才会又一次信了她“绝对不吵,绝对不发出一丁点声音”这样鬼话。
湫十脚下动了动,瞬间出现在离他不远处地方。
“我就问一个问题。”湫十在他眼皮底下伸出一根手指,她脸上神情有些复杂,少顷,问:“我要是,要是跟别人跑了,你再遇见我,会不会……”
她声音在秦冬霖越皱越深眉心中渐渐小了下来,最后“不理我”三个字简直像是哼出来。
这话落下后,密室里有一瞬寂静。
须臾,秦冬霖收剑,他很轻地笑了一声,低低哑哑,在黑暗中给人一种毛骨悚然巨大恐慌感。
“跟人跑了。”他有些玩味地将这几个字念了一遍,而后掀了掀眼皮,问:“谁?”
“程翌吗?”
湫十飞快感知到危险,瞬间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她眼睛很漂亮,湿漉漉,澄澈得像宝石,说话总让人不由自主去相信,“没有。我只是做了一场梦,梦到了这个。”
秦冬霖与她对视了片刻,良久,才缓缓开口。
“你小时候做梦,总梦到我被我父亲追着打。”
第二天总哭着拿着药瓶来要给他上药,那么小一个,抽抽搭搭追着他跑,还总担心他被打死。
“上一次做梦,你梦到我被人毒死。”
愣是逼着他吃了整整三天解毒丸,吃得他看到她就掉头走,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想听到梦这个字眼。
“这一次,又梦到自己跟人跑了。”
然后大早上蹲在他门口当门神,又要跟着他进密室,美名其曰看着他修炼,其实就是换个场所陪她聊天。
秦冬霖难得连着说这么几句话,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宋湫十,你下回有时间,别总想着睡觉了,多跟着宋昀诃修炼吧。”
“就算要做梦,你能不能梦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