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胭脂痣与乌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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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打颤,瑟瑟发抖,浑身的血液像被戛然凝固住了一样,零无宫燕庄将军当即睁目呆滞。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寒意从心底潮水般的迅猛涌出,冷涔涔地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致使他暂时失去了人类最基本的反应能力……
左颈的乌黑痣?下颏的胭脂痣?
尽管已经时隔五年,且至今都被他自认为是一场可笑荒唐的无聊幻梦而已。
但燕庄不可否认的是,那夜……他虽精神恍惚,神志不清,醉生梦死,却依旧对那一粒好似白玉上的突兀瑕疵印象极深,终究难以全部忘记。
所以,到底是他的记忆有误?还是那夜之事……另有蹊跷?
蹊——跷?!
燕庄旋即打了个心惊胆战的寒噤,全身发冷,牙齿颤栗,像被一股诡异的寒夜幽风紧紧包拢,并扼住了呼吸。
虽说那场梦……于他而言一直都羞于启齿,不肯直视。
可细细想来,从他在梦中顺顺利利地踏入毫无任何下人服侍,仅留着玉女宫仁华皇后一人独自在内殿中沐浴的情景,着实就很不对劲啊!
如果……如果不是梦的话……
想着想着,愈发后怕战栗的燕庄,险些因自己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吓得当场失声惊呼!
他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因为过度思念渴望身为圣洁国母的仁华,这才触怒了神灵!更引来了什么……什么不干净的邪物?!从而化作了一个假冒的……妖媚仁华!还与自己在绮云殿后院的草丛中……
“燕庄将军,请您用……”丝毫不知燕庄此时复杂想法的仁华,边说边把侍女漩涡佳子端来的汤药接过。
当她正要递给面色铁青的燕庄时,哪知后者直接毫无征兆地惊呼了一声,更在下一秒把仁华手中的药碗打落于地!
瓷器制成的药碗立刻坠地碎裂,清脆尖锐的声音刺得尚在惊愕的人的耳膜隐隐作痛,不仅立马惊醒了浑浑噩噩的燕庄,亦让仁华主仆皆瞠目结舌,还令几名太医闻声闯入,张嘴喊道:“皇后娘娘——”
仁华不愧是一国之母,很快就定下神来,像风袭后的雍容牡丹,淡雅绽放,不受丝毫影响。
伊人定睛后,清亮的目光快速一扫身旁愕然失措的燕庄,仅停了不到几秒钟,又看向了那几名仍慌里慌张的太医,满脸堆着歉意,温声道:“是本宫不好,因不小心没拿稳药碗,导致打翻了燕庄将军的药物,还得劳烦几名太医再辛苦一下……”
这些太医自然不会因为一碗药,就对向来宽宏待人的仁华产生不满,忙点头客气道:“娘娘不必在意这种细枝末节!这是臣等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啊,那本宫就谢过诸位了。此外,这几日都是各位大人在悉心照料燕庄将军,本宫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日后也必不会亏待了几位。”仁华颔首笑道,凌云髻上的金制蝴蝶步摇也随之轻灵悬晃,并在空中划过一道璀璨的金色弧线,将此时的画面一分为二——
画面的一半,是面容恬静的仁华及木然的燕庄;画面的另一半,则是凝眸似在兀自思索的佳子,乃至那些干笑的太医。
很显然,这不是一幅泾渭分明的画。即使在表面上是左右平分,可色差均有,无法定下风格。
言毕,仁华淡蓝色的清眸渐渐流转至地上乌黑色的汤汁。在灰蒙蒙地倒映着她沉静安然的玉颜的同时,亦在不经意间为她纤丽的倒影染上了些浑浊的格调。
至于那几名太医,被仁华如此夸赞,越发不好意思,只得干涩地重复着与他们刚才的言语意思相仿的谦虚话。
不过,仁华无意持续这种毫无意义的虚礼,遂微笑得体地终结了这场小小的意外:“好了,几位太医素来日理万机,本宫就不多打扰了。佳子,麻烦你去找些清理工具,把这里收拾一下。”
佳子看着仁华宁和的沐春面庞,又轻轻地瞥了眼地上乌漆漆的沉寂汤汁,垂首恭顺道:“是,奴婢遵命。”
……
当这里只剩下了燕庄与仁华两人时,前者这才彻底回过了神,因无法言明的羞耻而满脸涨红。
他一边挣扎着想从病床上爬起来,一边气息不稳地急促道:“仁……皇后!微臣失礼!还请……”
“燕庄哥哥,您刚是想唤我的本名吧?”仁华忽然启唇,檀口中流溢而出的柔和言语,全然与以往不同。
此时,她自称为“我”,而非彰显身份的“本宫”;她称燕庄为一声曾经在出阁前的“燕庄哥哥”,而非婚后带着明显距离感的“燕庄将军”。
“您……你叫我什么?!”燕庄瞬间惊讶张嘴,即可坐直了身子,空荡荡的左臂袖子也同时倏地飘起。
自从在返回首都十全城当日,就秘密入住到太医院接受医治后,燕庄穿的便是这身豆绿色的居家和服。
那清浅素净的颜色,如蝉翼般披纱于他的身上,能清晰地凸显出他向来强壮健美的身体线条,可惜唯有左臂处……明明本该是一脉生机勃勃的盎然绿枝,如今却成了单薄无依的凛风残叶。
那处肢体的空落落,也让仁华的心似被剜走了一块血肉般空寂剧痛,并溢着浓烈的酸楚与血气,一时间了蛰痛了她肃静的明眸,还濡湿了她接下来的话语:“我知道,于情于理,自己今日都不该再过多和您接触,奈何……”
她泪眼汪汪,花容怅然,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了燕庄缺失的左臂,最终绷断了长久紧驰的理智之弦,泪水决堤,滑落凄然道:“燕庄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上苍要这样残忍地对待你我?”
燕庄登时愣怔,难以相信端庄沉稳的仁华,竟当着自己的面儿,说出这般……这般暧昧的言语!
可后者情绪激动难抑,根本不给他丝毫回应的机会,哭得梨花带雨,绯颜流霞,惹人怜爱:“我原以为自己可以放下您!十几年来都刻意压制着……从未对您表明的心意!还天真地认为,我们今生今世能这样平平常常地彼此礼待,最后相忘于江湖就好。”
她越说越伤心欲绝,掩面呜咽道:“直到……直到那日,我亲眼看见您因我的儿子失去了左臂时的惨状……我真的……”
“你是说……你是说……”燕庄即使再怎么反应迟钝,也能听出……仁华主动对自己的倾诉衷肠,听出这番她对他声泪俱下的动情告白!!!
可他始终不敢相信自己暗恋多年的女子,居然……也在暗恋着他自己?!
于是,他干脆傻气地用仅剩的左手,闪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待能觉得真切的肌理痛感时,又被动怒的仁华一把拉着,继而失神地倾听着她鲜有的失控责备:“住手!您在做什么啊?还疼吗?”
呵,仁华仁华,她——终归是骨子里都温柔如水的个性啊!
就算嘴上恨铁不成钢地责骂,可伊人依然忍不住心疼地伸出玉手,小心地贴在了他高高肿起的右脸颊上,像一团清凉的棉花云,软绵美好,宜人暖心。
只见她眸中的晶泪又一次汩汩湍流,滴在了他同样因力道过大而发麻的右手上,并温暖了他饱经风霜,更伤痕累累的肌肤……
“仁华妹妹,原来……此情非单向吗?”像拨云间月般,燕庄鼻尖一酸,心中的欣喜若狂在即将上涌喷薄时,硬是被这种迟到并错过十几年的告白苦闷积压。
他同样蓄满热泪的赤眸,暂时有些看不清眼前的女子,却克制不住情难自已,索性抛下所有的道德与礼节,狂热地拥她入怀;仅一只右臂,就把她搂抱得气喘连连……
“抱歉!我……我真该死!”燕庄一察觉到怀中的仁华明显在吃力娇.喘,赶忙放开了她。
他既自责自己总是一头脑发热就没轻没重,更不忍心深爱的女子竟因自己的莽撞而不慎被误伤到。
“燕庄哥哥……呼……我没事……”仁华含羞垂目,捋了捋自己的胸口。
待调整好呼吸后,她抬眼瞄了下早已面红耳赤,似熟透红苹果的燕庄,不禁掩唇轻笑,娇羞低声道:“能……能继续抱着我吗?”
对,这才是真正的仁华!即使有意向男子求爱,也永远都是一副羞怯矜持姿态的仁华姬尊啊!
燕庄一滞,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羞羞答答地把比他更羞赧的仁华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像捧着一块易碎玻璃一样,紧张到连大气都不敢喘。
“真好……今天,我也不打算再做一个人人眼中都赞不绝口的完美皇后了。”仁华面含幸福的笑容,闭眼展臂,缓缓地拥住了燕庄,在他怀里娇艳盛开。
她不施粉黛的莹润唇畔,却无奈地凝着一缕像雪山之巅终年都萦绕不散的烟雾,沉声轻叹,似笑非笑道:“您知道吗?当年,雪姬太后何止狠心拆散了尚未互相表白的你我,还有元朔天皇与仁玉妹妹呢。”
言语间,仁华凌云髻上的那支唯有皇后才可佩戴的金制蝴蝶步摇,轻轻地碰到了燕庄本写满了迷醉神情的英武面颊。像春日的柳条搅乱了恣意旖旎涌动的湖底暗波,使湖水下偷偷嬉闹的鱼儿们不得不四散分别。
虽不痛不痒,但这感觉却及时点醒了他们而今这种违背礼仪的举动,也迫使他在下一秒忍痛放开了她:“说实话,您是最适合当皇后的女子了。”
本着最后一丝不被世人认可的深厚爱恋,下定决心的燕庄痛苦咬牙,在刚推开了仁华后,又噙着拼命拦截于眼眶中的泪水,狠狠地吻了下她下颏处的那粒他这时能看得极度分明的胭脂痣。
仁华被燕庄这一系列飞速切换的冷热对待弄得有些发懵,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时,燕庄则果断地脱离了他滚烫的唇,转而背对着她,只露出一个孤绝的伟岸背影。
他的身量自小就格外高大挺拔,像一座巍峨高耸的雄伟高山;不似她的夫君元朔,纤美修长,恍若钟灵毓秀的绮色桃山,但总缺了种她最需要的安全感。
“燕庄哥……”当羞涩的仁华幽怨地想责怪他的奇异举止时,燕庄立马淡声打断:“仁华皇后,微臣很高兴能得知您的心意,今生再无遗憾,就此别过,相信您能继续当好这个贤德的皇后。而微臣纵使自此残废,也会竭尽所能,当好元朔天皇的忠实臣下。”
呵,十年一瞬,覆水难收。
他与她,就像这一地再也收不回的苦涩汤药,既流失了青春的活力色彩,也沉淀着经久浓稠的绵长哀伤。
……
“怎么?这才完事,就又要急着回去?”
“不然呢?我一个见不得人的‘已死’之人,还能堂而皇之地住在您这位一国之君的贞观殿里?”
“躺下!听好,你,是朕的初恋情人,是朕的女人!”
“哈哈……好呀!理所应当地背着仁华姐姐,大白天地又和我这个初恋情人寻欢作乐,天皇陛下可真是过分哦。”
“哼,你的皇后姐姐,今天有她的初恋情人燕庄作陪,才不会寂寞呢……”
在皇居的贞观殿内,长发披散的玉女宫元朔天皇,在闷声从牙缝中碾出了这句话后,似是骤然龙颜大怒,随后像发泄般,重重地深吻着怀中女子左颈处的那粒深黑色的乌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