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不干净的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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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被公认为修行颇深的玄休方丈,竟破天荒地在个女子的面前,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与慌乱。
“王……”他眼看庆元一听到“王”时就变冷的脸色,忙改了口:“啊不!姬尊!此事好说!此事好说!只是依老衲愚见,这处禅房到底不干净,不如挪个新地方,也好让王爷安心歇息。”
“嘛,‘不干净’?方丈单是指这些被王爷杀了的和尚,都陈尸于此才致‘不干净’的意思吗?”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仁玉对“干净”一词是愈发敏感了。也许玄休此时仅仅是说这里死了人才不干净,但她……总会想起那夜的不堪遭遇!
不,不干净的是她自己!!!
她咬咬牙,那个雪夜噩梦同时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梦中每一个可怖的片段,刀片似的划着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近乎要把奄奄一息的心脏割碎成一滩血泥,让她自此成为一株被摘下以待烹调的空心菜……
烹调?
呸,她成什么了?试问空心菜和案板上等候屠宰的牲口……有何区别?!
意识到自己好不容易劫后余生,却仍得背负这种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可悲命运之际,仁玉像疯狂逃离般,一个激灵从庆元的身上游兔似的跃起。
“小……玉?!”庆元暗觉不妙,忙看向莫名脱离自己的女子。
只见伊人双手紧抱着她孱弱的莲躯,瞪圆的双目毫无生机,直勾勾地死盯着那处……见证了她那晚屈辱经历的禅房!
对,正是那处美其名曰被佛祖之光普照庇佑的浅草寺中的小小禅房,目睹了她被那些道貌岸然的和尚……夺走了干净的!!!
呵,难怪这个墙头草似的所谓的得道高僧,会指桑骂槐地让自己搬离这里。只因为他也是当时的知情人,更是对她的死活麻木不仁的旁观者!
所以,老辣的他,才高明地以“不干净”为堂而皇之的理由,舔着脸建议给自己换个崭新……干净的地方吗?!
越想越深陷于自我构建的黑暗漩涡中的仁玉,毫无血色的玉颜与明显颤动的眼仁,乃至摇晃如飘悬在狂风中的残花般的柔弱身躯,染着猩红的斑斑血迹,正鲜明地宣泄了她的愤怒与凄怆。
同时,她发狂撕咬在一起的牙齿,也于上下咬合间剧烈打颤,连带着头部如发了病一样左右摇摆,像失控并魔怔了般……
“小玉!别怕!我在……在你身边呢!”忧心忡忡的庆元像刚才她从后背拥住了他一样,反过来更强有力地抱她入怀,不似她一枚精美的珠花缀于自己身上;而是做她的花坛,好让她不再无根无依地漂泊于这处枯寂萧条更实则藏污纳垢的寺院里。
“抱着我……抱着我!”仁玉像一只在溪边饮水时,受到惊吓的小鹿一样,哆哆嗦嗦地伸手,一把抓牢了庆元的手臂!
她像极度惧怕失去这棵唯一能救她脱离苦海的救命稻草,娇躯狂烈地抽搐着。早已蓄满的清泪,汩汩垂落至她苍白的手背上,进而滑向并濡湿了手中所握住的庆元的衣袂,徐徐地映着一重又一重深色的湿漉斑驳……
“我抱着你我抱着你,别怕!”庆元被她的凄楚样子捣碎了心,情动之下,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怀中!
他的薄唇紧贴着她被缥帽覆盖的大把大把的酒红色秀发,那轻棉的发丝同她本人一样柔弱无骨。隔着纱制布帛,顺滑地摩挲着他滚烫的脸颊,让他一时间十分迷醉这种过于美好的触感,并闭上了那对溢满了款款柔情的褐眸,索性放任自己沉沦于她浑身都难掩四散的幽幽清香中。
与此同时,玄休不禁侧过发烧的老脸,不便再多看这种本就属于俗世男女之间的亲密姿势。
他一边合手,为那些被逐一搬走的僧人尸首默默诵经超度;一边在心里止不住杂念纷至沓来,并暗中担忧接下来自己这个尴尬的局外人该如何自处……
眼看现场的尸体被搬运完毕,一个小和尚皱眉甩了甩袖子,壮着胆子凑近仍在自个儿念经的玄休,偷偷地朝已情绪奔溃的仁玉努了努嘴,小声道:“方丈,现在该怎么办?看样子,那个女人……”
“方丈……浅草寺的最后一晚……本宫自该继续住在这里……也省去了再收拾一件屋子的辛劳。”忽然,仁玉闷声说道。
她浓重的鼻音扭曲了素日的清甜声音,像被玻璃罩罩住了,密不透风的苦抑,和着在场久久不散的血气,强烈地呛着每一个人的呼吸。
“小玉,还是别住在这里了吧。”庆元吻了吻她的耳垂,冰冷的雪肤触感让他的唇瓣倏地被电击似的颤抖。
他旋即横下心来,把怀中女子小心翼翼地转到自己正面。温柔的眼神巴不得把她溺在自己深情如海的双目中,尽可能低语细声,像哄婴儿一样耐心,以免吓到了她:“我们换个地方待着,好不好?”
“我不走,我也不怕。因为你为我杀了那些人,闻着他们的血气,赏着他们的死尸,更有你陪着我,我才能在这个我们最后相聚的夜晚,好好地安睡呀……”仁玉像小雀般依偎着他,优雅垂首间洒满了无尽的媚意。
这般天生媚骨,连她檀口中流溢的芳香也无形地缠绕着庆元,令他无法拒绝她这种在实际上很不寻常的想法。
可唯有玄休及那个小和尚心惊胆战地骤然明白,仁玉能说出这番音色柔美却寒意逼人的话,足见她并未失忆!即使她在奇迹归来后,一直都反应平静,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但玄休在仁玉归来当日就料定,这个“灾星”必不会真的放过他们浅草寺!且看那些被庆元在情急之中杀戮的僧侣,竟有相当一部分……是曾经欺辱过仁玉的人!
呵,真是天道轮回!!!
冥冥之中,这些狂徒的恶行终归是得到了惩罚——来自这位从天而降、似神佛般强大的青龙宫庆元亲王的诛杀!
“好……这些人……是我为你杀的!既然你一个姑娘家都不怕,那我一个大男人还怕什么?”庆元如被勾了魂似的点头答应,一把将伊人横抱在怀中。
他冷冷回眸,瞥了眼脸像猪肝色一样的玄休等人,淡声道:“放心,本王今夜子时前必会离开此地。你们大可在周际派人监视。只是……少再我们眼前瞎晃荡!都给本王离得远远的,否则后果……”
他凶狠地扫了眼地上残留的发黑血渍,那都是他厮杀后的杰作。蔓开了这座乌烟瘴气之古刹中的一海烈焰血色,不留情面地拨去了这些伪君子的虚伪掩饰,好以最真实浓烈的鲜血,去祭奠他们种种助元朔天皇为虎作伥,欺压自己心爱女子的罪行。
“王爷安心!老衲当然铭记元朔天皇的旨意,岂会不知好歹!老衲……现在就带着弟子们离开!若两位还有其他吩咐,大可知会我们一声!”玄休忙赔笑道,松弛的皮肤上硬是榨出来的笑容,并无什么美感。
他不惜放下一个高僧该有的气节,故作讨好的嘴脸惹得庆元心生反感。根本连看都不想看,径直阔步离去。稳健的步履掀起了一阵明爽的足风,一步接一步铿锵泰然。
平稳的行走间,他于地面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沾血的足印。既像是绘染着这幅仍意犹未尽的残血图,又似直挺挺地踩在了那些僧侣早已惊得毫无血色的脸上……
“王爷和姬尊可算平安归来了,奴婢提前备好了抹茶。这是奴婢在去岁春日里采摘的寺内所种的嫩茶叶,用蒸汽杀青后做成了饼茶。食用时先将饼茶放在火上烘焙干燥,后用天然石磨碾磨成粉末,再倒进茶碗并冲入沸水,用茶筅充分搅动碗中茶水,使其产生沫浡,即可饮用。润肺清喉最好不过了,尝尝吧。”
始终在禅房内未曾露面的漩涡椿,像从不知道刚才室外接连发生的事件似的,边说边将一杯盛在牵牛花形井户茶碗1中的表面上浮着一层白沫的绿油油的抹茶,递给了此时全神贯注地望着正闭眸安睡的仁玉的庆元。
他依然凝望着仁玉,凭感觉没有偏差地接过了茶碗,闭目品了一口。一股淡淡的抹茶特有的清苦味,瞬间沁入他的舌尖,使他下意识地蹙起了剑眉。
几秒后,他眉宇舒展,褐眸轻轻地移向了跪坐在一旁的萱。
见伊人清秀的面容如这盏茶一般恬淡,庆元顿生舒心怡然,勾唇和言道:“阿萱,你的心思很细腻嘛。和小玉用着最次的井户茶碗,两年来都被困在这个鬼地方无法脱身,倒还能做出这般上好的抹茶来。”
“谢王爷夸赞,这原本是姬尊想出来的点子。寻思着就算不得自由,也总得想办法活得体面些、自在些。”萱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自己的灰蓝色僧袍,将自己因听到他唤自己为“阿萱”时溅出的一点砰跳的茜色波纹,悄然地漩进了自己衣衫的普通褶皱中。
“哈,跟着小玉这样晶莹通透的主子,怪不得你也如此蕙心兰质,处事冷静。”庆元不觉仰首,再度看向了仁玉,和萱相仿的褐眸中藏不住满满的柔情与赞赏。
“王爷所言甚是。”萱翘起了唇线,低眉顺眼地轻声答道,好敛住自己褐眸中垂落的一缕酸涩。
但很快,她就让那种终究不能显露的情绪为任何人发觉。仅无声无息地湮没在她的眼中,埋没在她的心里……
“救我……救我啊……”陡然打破这种宁静的,是仁玉突如其来的呼喊。
她娇柔的声音虽有气无力,却猛地撞到了庆元正捧着茶碗的手上。使他一个不稳坠落了茶碗,四溅飞跃的嫩绿色霎时覆水于木地板上。
犹在冒着白烟的雾气袅袅飘然间,伴着茶碗的沉咚触地声,及时拉回了俨然陷入某种噩梦中的仁玉。
“小玉!你是做噩梦了?”此刻,庆元也没功夫去管那碗打翻的抹茶,忙握住已无神撑开双眼的仁玉的双手。
她莲掌的低温乃至她眼角溢出的晶莹,像清亮的冰棱子扎满了他的周身,使他痛得咬住嘴唇,揪起眉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适合的安慰言语。
“王爷,后面就交给您了,奴婢先行告退。”萱仍旧垂视着那碗泼得面目全非的抹茶,平静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情绪。麻利地收拾完毕后,未等庆元回应,她直接拾起那个确实廉价的井户茶碗就轻盈离去。
转身离去间,她不由得握紧了碗身。
上面存有抹茶的融融温度,还有他只触碰了不到几秒种,却既掠在了碗壁上,更烙在了她心尖上的稀薄温度。
她睁大了褐眸,最终很争气地未纵着眸中的另一种温暖涟涟地钻出来。
【注释】
1井户茶碗:形状呈牵牛花形,枇杷色,碗座和周边的釉剥离不整,常有严重的龟裂,小石斑、黑斑点处处可见。这种茶碗实属下等,不受重视。但日本茶道大家利休认为,它更接近自然,是一种“无心”的艺术,与禅的精神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