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污秽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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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如果不是那双遗传自艳书的零无宫及玉女宫两脉标志性的赤眸,接近黎明才回到皇居的漩涡胡芮,差点儿把眼前这个似从弘徽殿方向出来的英俊男子认作他……漩涡纷雨。
“啊,胡芮嬷嬷早安。”
然而此公子非彼公子,即便二者连声音都相仿到让胡芮险些混淆,可这位公子一开口还是暴露出他到底不是他,而是他的长子,朝堂大纳言漩涡尚,一个容貌酷似其父纷雨,神态气质又肖似其舅父玉女宫纹森天皇的男人。
不可否认已故多年的玉女宫纹森天皇是永远的翩翩贵公子,细微到头发丝儿都晕染着白樱花的姣丽色彩。
他外貌优美如画,性情温柔如水,不同于纷雨俊秀中又自带男性特有的刚毅及果敢,使见惯了玉女宫一脉男子阴柔之美的艳书与胡芮对纷雨一眼沦陷,再难自拔……
奈何天之骄子如他,却因妻子艳书早殇堕落身亡,以致本就心中“有鬼”的胡芮一度将造成他们夫妇惨剧的根源归到自己头上,对纷雨的两个异腹所生的儿子也不由得亲厚起来,既是向这二人赎罪,亦是她发自内心对他所有骨肉的爱护:“早啊,小尚。”
小尚,这是胡芮私底下与他相处时的称呼。非拘泥于身份礼节的“漩涡尚大人”,而是长辈对下一代的爱称。
不过,客套地打完第一声招呼后,胡芮才慢慢发觉宁静清晨背后隐藏的不对劲:“你昨夜……”
“哈,昨夜皇居夜色甚美,星子高悬,观之可摘。心驰神往前来观赏,不料过于沉醉,竟一觉睡到天亮。”尚露出温和的笑意,略显暗淡的赤目里泛着相反的忧郁:“可惜夜中繁星美却难得,到头来空手而归,终可望不可及……”
他边说边游魂似的只身飘远,连最基本的脚步都感觉不到,宛如一个脱壳的幽灵,令胡芮一时惊觉自己看到的不是人类……
胡扯!
她忙掰断这不祥的念头,飘叶般转向他越走越远的孤影。
蒙蒙亮的天色,使她未能看清他在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皇居青砖地上,是否投落出她其实很想看到的正常倒影。
这可怕的模棱两可刺得她本要一股脑儿冲上去问清楚,又想起这孩子貌似从弘徽殿出来!顿觉一种难以启齿的不安,不带喘气冲回一宿未归的弘徽殿,她主子玉女宫雪姬太后的宫宇……
“娘娘!”胡芮一进入殿内就没头没脑地破开嗓子大喊,看见雪姬正端坐在梳妆台前,由另外几名宫女为她梳妆打扮。
很不同寻常,映入眼帘的雪姬竟身着白银色的和服。
若不是白衣绣着的曼陀罗花沿上的钩状细刺,随即插进胡芮惊愕的眼中,她极可能没认出那位光是背影就足以引起人无限美好遐想的女子,正是自己已伺候近三十年且只爱穿暗色系服饰的主子!
胡芮鲜有的失态让那几名岁数小的宫女愕然愣怔,给雪姬正梳起的高顶髻盘到一半就打住,引得她不悦:“继续,停下作甚。”
“是!”她们忙定神做自己的分内之事,虽也察觉雪姬及胡芮这对已相伴几十载的主仆今日的表现格外异常,也不敢多问,完毕后匆匆退下。
确定殿内只剩下都曾见证过对方黑暗面的她们二人,胡芮胶视正对镜描眉的雪姬,咬唇低声:“奴婢刚才……碰到了大纳言漩涡尚大人……”
她清楚地捕捉到,尚的名字在自己脱口的一刹那,雪姬手中的眉笔凝冻在其尚未描好的眉尾,几秒后虚晃地蠕动。
但她接下来在眉尾处的力道稍稍过大,单凭胡芮所能看到的动作,就发现她之后的描画并不符合一般画眉时眉头重、眉峰高、眉尾轻的技巧。
“画扯了,真倒霉。”果然,雪姬的轻声自嘲印证了胡芮的猜想。
她拿起绢布轻擦,直到认为铜镜中的自己妆容得体,毫无差错,闲逸地转向身后神色凝重的胡芮,依旧呈现出一副端雅华贵的美颜:“一宿未归的你大清早回宫就碰到他,很不寻常嘛。”
胡芮愣住,未料到雪姬三言两语倒把重点放到自己身上,分明在转移话题,急忙说:“昨夜奴婢是得到太后允准才留在浅草寺!但漩涡尚大人作为外臣又是男子,居然能一大早从弘徽殿处……”
话到此处,胡芮自己都难再说下去。
她揪着自己衣摆,好像她此刻的心被狠狠攥住,不想雪姬却出乎意料地逼迫她巴不得把衣料揉碎在掌心中:“你这欲言又止的话听着很暧昧,搞得倒像哀家身为一国太后却行为不检,秽乱宫闱。”
这是胡芮最想直言又不敢点破的一点,却被雪姬坦坦荡荡地撕开,速度之快叫她措手不及,赶忙跪倒:“太后!奴婢不是……”
“是与不是,胡芮姐姐心里最明白。”雪姬未像胡芮预料中勃然大怒,起身越过埋首于地的后者,檀口吐言没因距离渐远模糊丝毫:“我雪姬此生只有纹森哥哥一个男人!绝不做任何人的情妇!更不容许其他男人碰我一根头发!否则——”
骤然拉长尾音的“否则”之后意外冷场,可锋利不减的拖尾如一支呼啸而过的利箭,纵使不知终点射于何方,可所经之处,万物为之胆寒……
对没听清后面的胡芮而言,雪姬这话仿佛专程扯起她耳朵,划蹭她的肌肤凌厉掠过。
无论前半句雪姬将胡芮再度称为“姐姐”,又或是后半句的坚决狠厉,木在原地的胡芮混沌的心间唯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若扑到眼球上的飞虫分明且蛰痛——
她猜到那龌龊的想法,并不带犹豫地否决!如磨尖的冰棱子迎面浇向自己。
“天啊……我是怎么了……会这样……看待她……”待殿内完全剩下胡芮一人,她为随后潮水般袭来的愧怍及羞耻重压,打颤的齿缝间再没完整地拼接出一句话……
这是胡芮生平第一次不由自主地把雪姬和漩涡尚两个差了辈分,且相隔十一岁的男女联系在一起!而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无端产生这种混账想法!
但心底深处仍有个笃定的声音不时提醒她——
作为艳书之子、纹森外甥的漩涡尚,与作为纹森之妻的雪姬间,冥冥之中已产生某种注定的……“羁绊”。
往后的两年里,仁华为元朔一举诞下太子宇助。尽管是七个月的早产儿,还遗传仁华天生的哮喘,身子娇弱得惹人怜惜,可在事关国本的皇位继承人上起了个好头。
近四十岁晋升为祖母的雪姬,对这个长相极美的孙儿爱不释手!变着花样儿逗孙子笑,远比她初为人母时要亲切和蔼得多。
这让胡芮既感慨光阴匆匆,也渐渐淡忘之前与她的许多不快。两个将知天命的女子一同照顾小宇助,日子过得很快乐、很充实……
但好景不长,这其乐融融的岁月静好,在朱雀宫仁玉姬尊出家浅草寺的第三年,被惨绝人寰地终结。
这年元月初,涡之国罕有地下起大雪。
这种为数不多的自然气候,让全国各地甚少见过雪花飘零的人们雀跃欢腾!
小小的雪人甚至被闲来无事的宫人们堆砌在肃穆的皇居中,打雪仗的欢声笑语奏响于由国花雪色玉碟梅正艳艳盛开的皇居东、西、北四苑,不必说更自由的民间……
宇助一岁半了,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小孙子,亲自带他的雪姬常笑得合不拢嘴,同以往冷若冰霜的她判若两人。
她自宇助出生后彻底退出政坛,一心一意含饴弄孙,不再插手儿子的政事,践行她许诺元朔大婚后还政于他的诺言。
似乎人年纪大了,心也变得柔软,至少在1月3日前,胡芮是这样评价雪姬的。
谁知在那个泪珠像冻成雪花,冷粒粒飘不停的寒夜,京都郊外的浅草寺竟发生了那件事……
“太后!大事不好!朱雀宫仁玉姬尊及其侍女漩涡萱逃了!”
又是漩涡尚连夜前来禀报,他慌乱的出现间接暗示仁玉在浅草寺中原来受他暗中监视看管;而派遣他的主谋,无疑是半夜惊醒的雪姬。
“畜生!!!”听完发生在仁玉身上的这件骇人听闻的惨事,胡芮如出鞘的剑倏地跳起,意欲冲到浅草寺杀了那些和尚!并救回现今身负重伤更生死不明的仁玉。
“坐下!这不比那年你偷偷探望漩涡池雪!眼下浅草寺内必乱作一团,你再风风火火地搅合,会把这丑事闹得人尽皆知!”雪姬寒声喝止,紧缩成山川的眉头中,潜隐着呼之欲出的同胡芮一样的义愤填膺。
漩涡尚见二人陷入争执,不顾方才言说的口干舌燥,哑着嗓子劝道:“胡芮嬷嬷,太后所言在理!一旦走漏风声,势必……”
眼看尚作为自己最爱男子与好姐妹艳书的独子,一味听信雪姬的指示,丝毫没有悲悯之心,忍到极致的胡芮动怒:“真想不到小尚也学会太后利益至上的行事作风,对无辜遭难的仁玉不闻不问!只想着如何掩人耳目!”
尚被胡芮噎得语塞,俊颜发红,雪姬见势站起,同胡芮平齐高度,冷声反问:“那么,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仁玉不堪回首的悲运,就是你漩涡胡芮的正义?”
“不……从两年前您发落仁玉出家时起,别说什么冠冕堂皇的‘正义’,您连活着的希望都不给她。”胡芮挤出一朵衰败的枯笑,直视此时依然没想着搭救仁玉的雪姬:“事实上,罪魁祸首不正是本就铁了心要折磨她的您吗?”
最后她撕开嗓子,对脸色骤变的雪姬,破裂出她一直隐忍不发的强烈控诉:“哈哈!当下您可满意?让那位您认定的害死先皇、离间您与天皇母子情的‘灾星’,你口中不厌其烦的‘贱人’,尝到痛苦的滋味了?!”
……
“妈妈,我为您报复了这个黑暗的忍者世界!那个同您……是比您还美丽且尊贵的女子!一定尝到痛苦的滋味了。”
1月3日浅草寺外,一个仅身着单薄僧衣的俊美少年呈“大”字型,躺在茫茫无际的荒郊雪野上。
他好似一点儿冷都感受不到!身体同其素色的衣衫一样,薄得恍若覆盖天地的一片雪,和纷纷洒洒的雪花一同加厚着、积淀着。
“对了,妈妈,我今天刚满十六岁!我……可算长大了……”少年合上那对与上空夜色如出一辙的黑目,一手高高举起一串暗红色的紫檀佛珠,另一手缓缓探往他身下……
忽然,他似被扼住般停住,眼角左右各流出两行泪,携着转瞬即逝的淡淡白烟淹没于雪地中,再也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