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在毒香中耗命》
————————
“太后休要胡言!您是福泽深厚的大贵之人,必定长命百岁!”
千言万语难形容漩涡云葵听完雪姬那番言语后的震惊与悲怆,情急之下逾越礼数,双手拉住正眼巴巴痴望自己的雪姬,并因自己身体急剧发颤忍不住摇晃后者,像要把“魔怔”的雪姬“弄醒”……
宛如暴风雨中树枝飒飒抖动树叶,看似叶子因恐惧在风雨中抱头嘶喊,实则最畏惧的反而是结实的枝丫。
“云葵,别发抖!别害怕!”雪姬若一片薄薄的飘叶从云葵岌岌可危的嵌固中滑出,降落在她摇颤的枝头:“经过这么多事,我早已不怕死!更不怕命短……”
又轻言生死!
她是怎么了?
见反过来宽慰自己的雪姬如看淡生死的世外高人,云葵心中被闯入不安的预感,焦急地哽咽:“太后好好地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作甚?马上就到您的五十大寿!别吓唬我呀!”
“我没事,云葵。很抱歉,神神叨叨的把你吓到了。”雪姬垂首轻嗤一声,以手指抹去云葵脸上挂着的热泪。
那赤忱的温度是雪姬目前在世间所能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流入她枯冷的心房,携来短暂的光热:“答应我,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你一定要活着……活得久久的!!!”
雪姬终于回归“正常”的话让云葵松了口气,抓牢她温凉的手,裹紧好捂热:“是!奴婢当然希望自个儿能长寿安康,而且是和太后娘娘一起长久、健康地活着!”
然而,雪姬淡笑不语的回应让云葵担心现今体力及精力大不如从前的她,疑似有轻生的念头!攥紧她就是暖不热的手,如捧着火焰中的冰雪:“所以……所以!您也要答应我!要和奴婢一起努力活着!顽强活着!”
“云葵……抱着我……我好困啊……”奈何雪姬不置可否,若一朵谢了的花枯萎在云葵怀里。
她疲累的声音恹恹的、涩涩的,像受委屈的孩子:“自打胡芮姐姐那年生病后……我就没一个夜晚睡过好觉……真的好累啊……”
“好好……我抱着你我抱着你!安心睡吧,我的好宝宝……”听着雪姬逐渐沉到谷底的倾诉,云葵心如刀绞,难以想象这些年来伊人如何熬过。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牢牢拥住雪姬!
只见云葵像哄孩子般,轻拍雪姬那单薄到连衣着上的曼陀罗都因突出的骨骼显得立体的后背,以柔软的掌心感受那些一时虽“活”起来却“狠”不起来的毒花,爱怜地安抚,忽地眼前一亮,启唇轻唱那首民间很流行的《竹田摇篮曲》——
守着孩子已经厌倦了。
盂兰盆节之前,
雪已经轻轻飘了。
孩子也在哭,
盂兰盆节到了。
有什么高兴呀?
没有新衣服,
也没有腰带,
孩子总是哭!
守着他更辛苦!
一背就是一天。
越来越瘦了,
真想尽快走出去,
离开这个地方。
那边能看到,
父母的家呀。
……
云葵生来的甜美音色在她已不年轻的声带上,仍胜似少女,清婉柔媚,萦绕在春日宴最绚烂的樱花树上,久久回旋流香。
人到中年也风韵犹存的她人如其名,若云朵下的向日葵。
这名和雪姬同龄的女子纵使一生不幸,年少经历与第一任主子零无宫水户姬尊的分别,青年又经历第二任主子零无宫夕颜姬尊的辞世,乃至婚后不久丈夫英年早逝,独留她至今孑然一身,无子无女的苦楚,她还是那个如云般恬淡、如向日葵般乐观的漩涡云葵,用歌声与微笑,引着雪姬难得驶入梦乡……
“咦,云葵嬷嬷,雪姬奶奶怎么睡着了?”
当另一个更为清甜娇憨的女声于犹在轻唱的云葵耳畔戛然旋来时,云葵并未抬头,温柔地理着怀中好不容易能在白日熟睡的雪姬额上几缕凌乱的发丝,声音也似拨开发丝般轻微:“嘘,让她好好睡,你们两个要乖哦。”
“好哒!”紧接着是两个女孩的声音同时轻悄悄地响起,云葵抬眸笑望着她们,那是她只听声音便识出的朱雀宫绿罗姬尊和其小侍女漩涡万晴。
但随后,两个小丫头不仅没按照云葵的料想离开,反倒安静地像两只小猫蹲在雪姬身边,分别睁大各自的青眸及墨蓝眸,两掌撑着小脸饶有兴趣地欣赏雪姬的睡颜……
“雪姬奶奶生得真好看!你说是不是呀万晴姐姐?”
“对啊姬尊,太后平日不苟言笑也是万里挑一的大美人儿,不想睡着了别有一番新的美态,这就是传说中的睡美人!”
“哎——那我睡着了是不是也算睡美人儿?万晴姐姐不是给我守过夜么?”
“嘻嘻,咱们绿罗小姬尊的睡相岂能是‘睡美人’!那是——‘大将军’!‘威武’得连被子都不翼而飞!”
“啊你讨厌!”
……
两个生性聒噪的丫头一边尽可能压低声音,以带着“哈气感”的唇语挤眉弄眼,互损玩笑;一边小心观察雪姬是否被她们吵醒,并不时被云葵投以眼神的警告。
不过,只要雪姬丝毫没受影响,她也不会太苛责两个孩子。
她仰头,眯眼举目彼时已到七月的疏朗晴空——
那浅浅的蓝色缀着她最爱的云彩,偶尔掠过几只蝶、鸟或折射出的光晕……都尽显涡之国这方世外净土的盛夏也如春和景明般宜人。
这个国度除南部低纬度地带较为炎热外,全国绝大数区域的夏季都很舒适,恍若春姑娘是穿梭在四季中的精灵,让热情洋溢的夏姑娘被她的温婉折服,稍稍敛去夏的火与热,吹风为花团锦簇中的芬芳,扑鼻为果实累累的香甜,以及潜藏在闺阁少女身上的幽幽体香,令这里的夏季始终馥郁流芳,使人心迷神醉……
“母后,再过一个月就是您的五十大寿,儿子想为您好好大办一场。”
“好。”
……
七月中旬,刚为儿子玉女宫宇助太子过完十一岁生日的玉女宫元朔天皇,闻着弘徽殿中春季使用的梅香,看着听完自己言语后恍如未闻,神情疲惫的母亲雪姬,赤眸一沉,抿唇轻语:“母后,正值夏季,该让下人以沉香、白檀、丁子、甘松、甲香、安息、霍香、郁金为您调制成夏天使用的荷叶了。”
荷叶是夏季使用的熏香,气味为莲花香。
元朔此言明面是劝雪姬在合适的季节用合适的香,实际提醒她该趁早从关于与亡故多年的父亲玉女宫纹森天皇的梅香香囊的记忆中解脱,否则只会闻物思人,日渐消沉……
“荷叶?夏季?对了……妈妈记得你爸爸就在夏天走的,连七月都没熬到!”雪姬猛地想起她深爱之人就凋零在生机勃勃的夏季,一骨碌坐直身子,直直注视愕然的元朔。
妈妈?
爸爸?
对记事起就被教育必须改正一般孩子对父母最原始、亲切的称呼的元朔而言,生于皇家的他其实并不习惯那文绉绉更冷冰冰的“父皇”“母后”。
而他最后一次撕心裂肺地喊“爸爸”,便是十几年前父亲纹森的忌日,6月25日。
不止如此!
事实上,那天他也抱着哭得声嘶力竭的母亲,破开嗓子喊她“妈妈”……
像骤然回到他们孤儿寡母那段相依为命的艰难岁月,那时的患难情虽苦涩却是元朔毕生最难忘的回忆,使他时隔多年后,依然出于本能冲到此刻伤心的母亲身边:“妈妈!别难过……”
“元朔……我的元朔啊……”失去纹森那日,雪姬就像现在这样泪眼婆娑地拥住儿子:“你爸爸……你爸爸他……”
“妈妈!我还在!你们的元朔还在呢!”元朔的眼眶不知不觉红了,恍若回到他八岁就丧父的无助时刻。
可这次让元朔震惊的是,母亲竟疑似“精神失常”!睁大被泪水泡得发胀的赤目,笑得很怪异:“哈哈,元朔,我的孩子!”
“妈妈……”雪姬诡异的举止让元朔捏了把汗,不料前者突然推开他,目不转睛地盯了他好几秒后,又扑到元朔身上,嚎啕大哭:“纹森哥哥……你回来了……”
元朔知道母亲自父亲去世后长久沦陷于对他的思念,却从未想到已至这种神志不清的地步!在理智与亲情的此消彼长下,他只好咬牙轻轻脱离母亲:“妈妈,您认错了,我是元朔,您的儿……”
没等他说完,雪姬一个激灵从元朔怀里跳起,左右摸索身上像寻找什么,未果后抱着头对元朔尖叫:“不……你不是纹森哥哥!你是……你是藤陇……是被我……哈哈哈……碎尸万段的藤陇!!!”
这是下一秒雪姬昏迷前的末语,最终她像摔碎的花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
“阿萱,你说等老妖婆死的时候,我该用什么香送她一程?梅花?荷叶?侍从?菊花?落叶?黑方?1”
“依奴婢愚见,继续用她老人家最恋恋不舍的梅花香吧。毕竟,那只维系她半条命的小鹦鹉,这些年不都被咱们在弘徽殿秘密做了手脚的梅花香的熏陶下,把她剩下的命耗得差不多了。”
被称为“阿萱”的褐眸女子,正把玩一把小巧的蝴.蝶.刀,闪着寒光的刀面上反射出方才同她说话女子的一剪疏影——
那是一抹以假乱真的淡紫色!更是不属于她的淡紫色……
【注释】
1:为日本平安时代有名的六薰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