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没有恨的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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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助……皇祖母带你离开……乖……”雪姬低沉的颤音和她随后抱起孙儿玉女宫宇助太子朝绮云殿相反方向回去的举动,被夏夜凉风扑得颤颤巍巍,如随风而逝的灰。
依然原地搂住也昏迷的青龙宫雍珏世子的漩涡萱,愣愣地看向那一老一少渐渐模糊的双影。
“太……太后……”她动了动唇,再没吱声也没起身,只目送二者完全被吞噬在自己视野中那茫茫无尽的一片黑暗里。
这一刻,萱惊觉她居然一点儿都不恨那个自己曾无数次意欲碎尸万段的女子,玉女宫雪姬太后。
“妈妈。”忽然,怀中男孩口中蹿出的这个称呼抓住萱纷乱的心绪,使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哎,妈妈在呢。”
“哎,妈妈在呢。等过三个月宝宝你出生后,就叫你……漩涡南溪吧,也算随了你那个假贵族爸爸。”
“好的,谢谢妈妈。”
“没事,妈妈期盼你许久了!”
随着身后从绮云殿方向而来疑似母女的对话声迫近自己与怀中男孩,萱不由得抱紧他,没回头,嘴上沉沉道:“奴婢恭喜姬尊得偿所愿。”
……
之后雪姬只字不提那夜之事,包括被人事后开始传闲话的零无宫燕庄将军竟在翌日大清早被发现呼呼大睡在玉女宫仁华皇后绮云殿的后花园一事。
好在当晚仁华与夫君玉女宫元朔天皇确实留宿在弘徽殿,且燕庄被发现时衣衫整齐。虽说异常却也能当做醉酒后意外昏睡在那处,所以闲言碎语充其量暗波涌动不成气候。
但唯有雪姬看出第二日在弘徽殿醒来的宇助,一见其母仁华就如临大敌似的后退,暴露出那些谣言并非子虚乌有:“你别过来!”
“放肆!!!”第一个斥责宇助无礼之举的是作为父亲的元朔,和颜悦色的他很少训斥儿子,这次鲜有地爆发震怒。
仁华见一向沉稳的宇助被元朔训得眼睛微红,爱子之情使她不计较儿子的失礼:“陛下请别怪他!”
可元朔也没理会一直相敬如宾的妻子,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他皱眉咬唇,既像无奈又似不忍更胜愠怒……却最终压制下极可能一触即发的火山扬长而去,留下仁华懵懂不解。
知子莫若母,雪姬比仁华明白元朔目前难以启齿的不悦,宽慰道:“不要放在心上。”
仁华不是没听到那些传言,再结合丈夫与儿子对自己的态度,忍不住红着眼圈:“母后……陛下该不会是……”
“宇助你信吗?”令仁华母子没想到的是,雪姬直接问起宇助,叫被捅破窗户纸的仁华臊得快哭了。
母亲泫然欲泣的样子刺痛宇助的心,他光着脚丫跑到仁华面前跪下,拉着她的裙摆:“母后儿臣错了!”
“好啦,母后怎会和你计较呢?”仁华宽厚的性子让她很容易原谅别人对自己的伤害,蹲下身子摸着儿子写满愧疚的小脸:“倒是你这淘气包,为何宴会还没结束就偷偷溜走,和人家青龙宫雍珏世子玩累了就睡到长街上?要不是你皇祖母发现及时,你俩都得感冒呢!”
这话是直击宇助脑中最不愿回忆记忆的一根刺,深深扎入为日后外界窥入埋下隐患。
他登时色变,握紧小拳头,神情阴鸷,使一旁的雪姬目睹他的恨意及背后隐藏的某个无法公布于世的秘密……
“宇助,忘了那夜你看到的一切,就像……那幅皇祖母曾坏心眼儿撕毁的你关于逝者的画,好吗?”已至初秋,雪姬轻摇折扇,对殿中向自己请安的宇助徐徐说道。
那一刹,男孩正在一把浅白色的桧扇上作画的动作被掐断。幸好他迅速提笔移到旁边,未让跟不上趟的反应冲撞这幅画中他最敬爱的美人。
撤到旁边的笔尖滴落到地上呈现暗调的酒红色,能推断出宇助画的无疑是发色为酒红色的仁华。
此红凝固在纸张上是艺术,流动则是刺目的血色:“皇祖母果然一清二楚,却放纵那个……色胆包天的贼人!”
雪姬起身走近案前脸色阴沉的宇助,看了眼扇面上绘着的身着淡蓝色振袖和服,梳着高马尾的少女,合住自己的黄褐色五骨蝙蝠扇:“皇祖母说第二遍,忘了那些,当做不该再被活人打搅的逝者,好吗?”
也许宇助没发现,雪姬已不再用刺耳的“死人”了。
“我妈妈才不是死人!”被戳痛点的宇助大吼道,下一秒为雪姬以扇柄抵住喉咙:“皇祖母说最后一遍!你看到的是逝者,为表敬重不该再回想,明白吗?”
像被剑锋指着,合住的扇子也是一把不容小觑的利器。
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杀意的宇助,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疼爱自己的祖母露出一副随时会杀了自己的阴冷模样,因畏惧点点头。
直到雪姬两个月后辞世,他也没提这事,自此深埋心底,在雪姬死后的第二年因邂逅漩涡南溪被慢慢刨开明晰……
“乖。”雪姬拿起扇子轻轻地敲了下孙儿的头当做小惩戒,又好奇地打量他基本完成的大作:“在画你母后啊。有本事!和仁华出嫁前一模一样呢。”
恢复以往慈爱形象的雪姬让宇助松懈不少,摸着头不好意思:“谢祖母夸赞。孙儿……想给母后赔礼,就想了这个小点子。”
雪姬笑呵呵地弹了下他脑瓜:“孝心可嘉,不过皇祖母如何画出从未见过的少女时代的仁华?”
“是前几日父皇口述的啦!”宇助眉飞色舞,美丽的脸蛋红扑扑的,看样子很高兴。
雪姬“哦”了一声,也蹲下身子,发觉这小伙子又长高不少,得叫自己仰视了:“对了宇助,你觉得你父皇爱你母后吗?”
骤然被长辈问及这个很难为情的问题,宇助干笑一声,低声嗫嚅:“哈哈,难道不是吗……”
雪姬不肯放过躲闪自己眼神的孙儿:“那你母后呢?宇助觉得她对你父皇也付出同等的爱么?”
宇助语塞,别过头低眉咬牙,似乎不认可。
“听好——”雪姬陡然提高音量,强迫男孩对视自己:“永远永远永远不要怀疑你父母的感情!!!”
这亦是宇助印象中头一次皇祖母泪汪汪地注视自己,要他继续坚信他已在心底动摇的信仰。
这一刻,十一岁的宇助惊觉自己居然有点儿害怕……害怕面前这位一手带大他的亲祖母,会不会有一天离开他!
而宇助的担心虽未在现场没头没脑地倾吐,却在两个月后的11月24日清早证实。
雪姬五十岁的生命就凋零在那日凌晨。
仍旧是绣着白色曼陀罗的黑茶色和服,红丝拢为端贵的高顶髻,眉头、眉峰、眉尾一气流成色调清淡逸远的小山眉,以及泛着淡淡玉虫色的唇红……
雪姬把蝙蝠扇轻柔地放下,身后那个突如其来又在预料之中的熟悉女声,以嘲讽的腔调点破她对自己遗容的精心伪装:“太后真是个讲究人,死前也得体体面面,漂漂亮亮。”
“可算来了,坐。”像招呼远道而来的访客,雪姬又对着铜镜好好看看自己的衣着及妆容,好给客人最佳的仪态。
确定整体合适后,她转向身后那个光是神态就与自己相处多年的儿媳仁华截然不同的绝色女子,微笑道:“仁玉,还是你好看。”
与今晚的雪姬对比鲜明,长发披散的仁玉身着银白色和服,上面隐约能看到她们朱雀宫一脉的依兰罗之花。
伊人不施粉黛,不配金玉,一身素服白净得若从雪堆里走出来,听到雪姬温和的言语,眉梢和唇角衔了些讥诮的弧度:“谢太后夸奖,但臣女这身打扮是专程……”
“知道,你要为哀家服丧,有心了。”雪姬站起,诚心诚意地表达对提前吊唁自己来客的谢意。
她过分的冷静与礼貌黏住仁玉冷冰冰的容颜,使后者挣扎着挤出一抹怪笑,指着她厉声反诘:“装什么装!事到如今,您对我用惯的‘贱人’怎么‘退休’了?!”
“孩子,你和我真的很像很像。或许到我这个年龄,你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恨我。正如我此刻……”雪姬伸手,温柔地握住仁玉不仅剧烈颤抖,连温度还不如她这个将死之人的玉手。
因仁玉为自己剥夺的温暖感到痛楚,她赤眸浮起湿热的水雾:“……不光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厌恶你……甚至怜惜你!也自责以往对你乃至你双亲,包括你姐姐犯下的罪过。”
说罢,她蓄满的泪跌落,破碎在仁玉再也绷不住的心理防线:“你……你少狡辩!!!”
她大力挣脱雪姬温暖得令她震惊的真诚,生怕自己被迷惑以致脱离原来的方向。
为避免雪姬泪汪汪的赤目造成她的迷失,仁玉移开目光不停地告诉自己,这女人一手造成她的痛苦人生!!!
就这样,陈年的恨意终究压过暂生的动容:“是你毁了我一生!是你害死我父母!是你拆散我和元朔哥哥!是你害得我在浅草寺受尽欺凌!更是你……害得我遭遇那场噩梦!!!也是你逼得我不得不嫁给依茶!逼得我只能屠杀族人……全都是你!!!玉女宫雪姬太后!”
“对不住,都是我的错!我向你跪下,在死前对你道歉!”仁玉死都不敢相信的一幕发生了——
雪姬还真跪在她脚下!仰视她青玉色眸子中快撑不住的泪泉,亦泪眼婆娑,叫她心碎:“本来我早该在8月8日生日前死了,是被你碎尸万端的小尚牺牲自己救了我。那么……你该出气了吧?毕竟,当年是我派他暗杀你们父王朱雀宫德彦亲王好获得侵心兰的秘方,以此削弱你们南部朱雀宫一脉的势力。”
她抽噎一声,拽住仁玉和服上一朵与银白色融为一体的依兰罗,即朱雀宫一脉的秘制剧毒侵心兰的药引。
那以雪色玉蝶梅为花型,白色曼陀罗华的花穗为修饰的人工培育而生的花体绣纹,蹭在雪姬现今柔软到卸去所有铠甲的掌心上,有些痒、有些疼、有些闹,却是使性子的小孩子,必须由她这个始作俑者耐心哄乖:“所以,放过我儿子和你姐姐,好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