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仙枝几个坐着的连忙站起来:“队长,你回来了,听说你去买衣裳了,买啥样式的,快让我们看看。”
不看肯定是不行,夏菊花直接把衣裳拿出来,又被逼着当着大家的面换上,一下了把众人看呆了。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赵仙枝:“队长,你这衣裳买的太值了,多少钱呀,明天我也去买一身去。”
“你还不知道多少钱,咋就知道值不值?”夏菊花真是服气她了。
赵仙枝理由可充分了:“管它多少钱呢,队长你穿着好看就是值。好家伙你这一穿,谁能想到你快五十了。”
会不会说话?时常忘记自己年龄的夏菊花,忍不住瞪了赵仙枝一眼,发现人自己正捂着嘴,两眼眨巴着求饶似的看着自己呢。
自己选出来的编席组长,夏菊花还能有啥办法?只好告诉她:“两套一共三十八,你明天去买不?”
“两套就三十八呀,咱自己买布做能做四身。”赵仙枝一下子算明白帐了,心疼的说:“队长,还是等你从博览会回来,把衣裳借我当当样子,我让我嫂子帮我做一身吧。”
大家都被善变的赵仙枝逗乐了,全都放下了对夏菊花要出远门的担心。
的确没有啥可担心的——在平安庄人眼里,夏菊花已经近乎无所不能的存在,他们觉得就没有夏菊花干不成的事儿,别人出门不放心,夏菊花出门还能不放心?
这一次夏菊花先是坐汽车从县城到了承平地区,被郑主任接上之后,当天两人就坐火车到了省城。说起来可笑,上辈子夏菊花只在电视里见过火车,坐,还是两辈子以来头一次。
见她一直望着窗外,郑主任怕她晕车,问:“夏大队长,你头晕吗?”
夏菊花摇了摇头说:“不晕。”
“不晕就好,从省城到羊城,咱们还得坐两天多的火车呢,要是晕车可遭罪了。”郑主任觉得很庆幸:一般没坐过车的人,长时间看着窗外很容易晕车,夏菊花这么看都不晕,那再坐两天多应该也没事儿。
有时候人真不能庆幸太早,在羊城下成之后,看着吐得天昏地暗的夏菊花,郑主任就是这种感觉:一开始坐着不晕,咋后头又晕上了呢?
夏菊花顾不得跟他解释,自己晕车是因为火车上的人太多,站起来就没有再坐下的地方,空气又太浑浊,加上她一直担心自己内兜里的钱,所以坐车的这两天多,根本没咋合眼,不晕才怪呢。
现在夏菊花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被吐出来了,嗓子里一阵阵酸涩搅得她吐了又吐,脑子也仿佛不是自己的,忽悠忽悠象还坐在车上一样。明明脚蹲在实地上,可身子就是觉得还在晃。
“郑科长,我看还是送夏大队长到医院看一下吧。”同行的人看着夏菊花煞白的脸,有些担心的对郑主任提议。心里还对夏菊花生出一些反感,想不明白领导为啥非得让这么一个农村妇女跟着参加博览会。
看吧,刚到地方就把自己折腾的站不起来了,当着这么些人吐了又吐,让人知道是l省的人,不是给省里抹黑嘛。
这样给省里抹黑的人,让她来博览会能干啥?
郑科长听了觉得有水处理,忙问:“夏大队长,要不我送你去医院吧?”
夏菊花此时已经吐无可吐,晃悠着站起身子摆了摆手:“不用,我已经好多了。”
如果她的脸不那么苍白,身子不跟着打晃,郑科长都要相信夏菊花的话了:“不行,我看你站都站不稳了,咱们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夏菊花却坚持不去医院,就是晕个车去啥医院,还不如躺着睡一觉管事儿呢。
对她的执拗,郑科长还在地区供销社当主任的时候,就领教过了,现在也不跟她争辩,替她拿起一看就是农村人用的包袱,伸手想扶着夏菊花走。
刚刚吐过的夏菊花,觉得自己胸口、嗓子还憋着一口气,站起来深吸了两口空气才缓解过来。看着地上一片狼籍,拒绝了郑科长马上就走的提议:“郑科长,”夏菊花随着别人一样称呼:“我得把这儿给人打扫了,要不谁看不见踩一脚咋整。”
“车站里有打扫卫生的。”最先提议让郑科长带夏菊花去医院的人,有些不满的说:“他们就是干这个的,一会儿看到就给扫了。”
夏菊花看了那人一眼,没说话,眼睛已经四处撒嘛着找起扫把来。等她从一位打扫卫生的老太太那里好容易借来了扫把,发现跟她一路来的人,除了郑科长外,一个个脸上带着嫌弃站得老远,还不停的拿手扇着,一副生怕自己被熏着的架势。
这是人之常情,夏菊花觉得人家没做错啥,先过去低头冲大家说了一声对不起,就不管那些人听到这句对不起后的表情,自己把刚才一起带过来的半簸箕土,倒在呕吐物上,再用扫把把东西扫起簸箕里。
借给夏菊花扫把的老太太一直跟着她呢,见她自己打扫呕吐物,冲着夏菊花就说了一大串话,可惜夏菊花一句没听懂——刚才借扫把的时候,两人连说带比划的老半天,才算是比划明白对方的意思,现在老太太一说粤语,夏菊花又蒙了。
“她说让你放着她扫就行。”同行人之中有懂粤语的,迟疑了一下给夏菊花翻译起来。
夏菊花感激的冲人笑一下,又向老太太露出一个更大的笑容:“是我弄脏的,就该我打扫。”同行人又把她的话翻译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冲着夏菊花边说带比划,还冲她竖起了大拇指,夏菊花都没当回事,坚持把呕吐物给打扫完了,才把扫把簸箕一起还给了她。
别说,这么一打岔,夏菊花反而觉得头没那么晕了,身上也有了些力气,就想接过郑科长手里的包袱自己提。郑科长没让,认为自己一个大男人,又比夏菊花年轻些,出门在外替她提一下包袱是应该的。
两人正在推让间,一个陌生的声音插入进来:“介位同叽,雷吼,偶是羊城日报的叽得……”
里头有几个字夏菊花能听懂,还得益于上辈子看春晚,有几年港城的歌星参加了,主持人采访的时候,说的就是这种半生不熟的普通话。
可那也仅限于几个字,再多的连到一起,夏菊花真听不大明白,一脸蒙的看着眼前人的嘴张张合合。
好在那位懂粤语的同行震惊之的,上前又来替夏菊花做翻译了:“夏大队长,这位说他是羊城日报的记者,刚才看到你吐过之后,还自己把地给打扫了,想采访一下你为啥这么做。”
记者是闲的没事儿干了吧?夏菊花脑海里浮现出这么一个念头,不过脸上还是笑模样:“自己弄脏的地方,自己收拾干净了不是应该的嘛,有啥好采访的?”
夏菊花听记者的话,费劲,可人家记者听夏菊花的话倒是能听明白——北方省份口音大多近于普通话,听起来不费劲。
记者这次也不冲着夏菊花,而是冲那位能听懂粤语的同行人说了几句,同行人就说:“记者问,你知不知道车站有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打扫车站卫生是他们的职责。再说你也不是故意把地弄脏的,咋还自己打扫呢?他还问咱们这些人为啥现在到羊城来。”
行吧,任何时候记者的角度都是清奇的,夏菊花把脸上的笑收起来,严肃的对着记者说:“任何人的工作都没有应该不应该之分。我自己把地吐脏了,给工作人员制造了麻烦,我才是应该自己把麻烦解决的人,而不是增加他们的工作负担。”
“我们是来参加羊城的博览会的,羊城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我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行为,让这座美丽的城市变得脏乱。”
夏菊花承认,自己有点上纲上线了,可不这么说的话,怕是打发不走眼前思路清奇的记者呀。
不想记者听了之后,对着夏菊花就竖起了大拇指,夸她说的好,说难怪她能来参加博览会,这觉悟就够格。说完了还非得让夏菊花再次拿起扫把和簸箕,一定给她拍张照片。
“因为要举办博览会,我们羊城正在进行全民卫生运动。可是车站这一块人流量太大,有些人又十分不自觉,四处乱扔垃圾。所以我们报社根据领导要求,要对那些乱扔垃圾的人进行一次曝光,没想到却看到你主动打扫。我觉得你这种行为报道出来的话,更有感召力。”
记者看出夏菊花不大愿意配合,让同行人把情况翻译给夏菊花。夏菊花这才算明白,原来自己跑出几千里地当了一回正面典型。
又不是头一回上报纸,夏菊花就配合着记者拍了一张照片,重新向借扫把的老太太道过谢,才跟郑主任他们一起到了博览会统一安排的招待所。
因为l省此次参加博览会的,只有夏菊花一名女同志,所以她被安排了个单间。说是单间,也摆了两张单人床,一张小桌子正对着门,还有一把椅子靠着桌子。
“夏大队长,你自己先休息一会儿。”郑科长把夏菊花送到门口,就让她先休息。夏菊花也觉得自己迫切的需要睡上一觉,没跟他客气,自己关上门就倒到了床上。
一觉睡的天昏地暗,起来之后夏菊花颇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醒了醒盹才想起来,自己此时身处远离平安庄几千里之外的羊城。
春风还没开始吹的羊城,不知道有没有后世那些稀罕东西?
夏菊花没急着起床洗漱,而是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钱点了一下:这一次出门算是出差,一路上没用她自己花钱,五百块钱还好好的躺在兜里。
没错,夏菊花出门前想着目的地是羊城,就毫不犹豫的多带了些钱,想着万一羊城已经开始有那些稀罕东西,自己不至于光看着买不了。
刚数好钱房门就被人敲响了,郑科长的声音跟着传来:“夏大队长,你醒了吗,咱们去吃点儿东西吧?”中午的时候他来叫过一次,愣是没把人叫醒,这一次敲门的声音就大了点儿,想着咋也得把人叫起来。
带队的领导晚上还要给大家开会,布置明天摆展台的任务,夏菊花不参加的话,人家领导就该有意见了。再说坐火车的最后一天,夏菊花就没咋吃东西,中午又没吃,再不起来吃点儿的话,铁打的人也顶不住。
好在这一次夏菊花应声了:“郑科长,你等一下我去找你。”
郑科长答应一声,回自己房间等着去了。也没等多长时间,夏菊花就洗漱好了,两人一起来到食堂时,l省参加博览会的人已经都到了。
“咋样夏大队长,身体好点儿了吧?”先于他们来到羊城的带队领导、省供销社顾副主任很亲切的问夏菊花,把她问的有点儿不好意思:
“报告领导,我已经歇好了。”
“那就好,你们平安庄的展台,还得你看着布置呢。”顾副主任笑着点点头,招呼夏菊花两人快点儿吃饭。
时间紧任务重,大家吃的都很快,没人细细品尝羊城的风味与家乡有啥不一样。夏菊花想着刚才顾副主任说平安庄的展台,吃的也有些心不在焉,匆匆吃完跟着大家一起到顾副主任的房间,听他详细的分配任务。
别看这次l省足足来了二十多个人,真正能进会场的不过十七人,要布置足足六个展台,任务量还是挺大的。好在夏菊花摆自己的产品很有心得,不到三个小时就已经干完了,还能不时帮着别人搭把手。原本对她跟着参加博览会还有些微词的人,已经一口一个夏大姐,叫的十分亲热了。
“我觉得平安庄的展台,可以往前挪一挪。”顾副主任在大家布置好了之后,过来验收了一下,发现本省的展品,还是以土特产居多。品种是不少,可看上去有些灰突突的,都不如平安庄五颜六色的编织品亮眼,于是提出这么一个意见。
可很多人都有不同意见,他们认为跟别的展品相比,平安庄的东西不当吃不当喝。那里头的苇席还有些用处,另外的东西能做啥用呢?给他们一个单独的展台已经挤占了别的土特产位置,还要摆到最显眼的位置,会让人觉得l哗众取宠。
夏菊花没有说话,别人让她把东西摆在哪儿,她就摆在哪儿。刚才她已经悄悄看过隔壁省的展台,的确都是些吃的、喝的东西,平安庄特意编来装饰用的编织品跟那些相比,看上去的确有些另类。
只能说时代的不同,造成了现在的人更看重于实用性而忽视了精神层面的需求——在大部分人还在为填饱肚子挣扎的时候,注意到优化、美化的又有几个人呢?
不过夏菊花心里对他们的意见是不赞同的,不止有上辈子听说的、小小草帽卖出国门的新闻打底儿,更有上次博览会后,小篮子和公鸡订单大增带来的底气。
她相信,只要平安庄的编织品能摆进博览会,总会有人看到。在一众吃喝当道的展品面前,颜色鲜艳、造型可爱的编织品,必然会有它的买家——同行的人都忘了,来参加博览会的大部分是友好国家的人,他们会愿意把带有华国特色的编织品,带回去当成纪念品的。
顾副主任在倾听大家不同意见的同时,也在观察着夏菊花的反应,发现夏菊花就跟没听到别人贬低平安庄的编织品一样,心里点了点头,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郑科长,你跟夏同志搭搭手,把平安庄的展台摆到前头来。”
正说得起劲的几个人,看向夏菊花和郑科长的眼神变了,默默退到一边,一个帮忙的人都没有。等两人终于把展台搬到顾副主任指定的位置,郑科长带着些气说:“夏大队长,你明天一定好好介绍这些编织品。”
他不能不生气,平安庄的编织品,是承平地区供销社力推的参展品,夏菊花也是他带着来参加博览会的。那些人一开始瞧不起夏菊花,他只觉得他们眼皮子浅,没当一回事儿。
可人家夏菊花给他们帮忙的时候,他们就一口一个夏大姐叫得亲热,啥累活都让夏菊花帮着做。等夏菊花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又站在一边看起热闹来,还不是怕平安庄的编织品订单多,把他们地区的展品比下去?
跟一个地区所属县供销社相互有竞争一样,地区与地区供销社之间,那也是竞争关系。别当郑科长看不出来,这些人想让夏菊花丢脸,那就是想让承平地区供销社丢脸呢!
对于刚调到地区供销社,头一个任务就是带着夏菊花一起参加博览会的郑秒长来说,有这个想法的人都是他的对手。
打败对手是抬高自己的最好办法!别跟他说啥大家都是一个省的,只要承平地区的产品订单多,博览会之后这些人会认识到这一点的。
夏菊花倒没有郑科长这么气愤,平静的对他说:“放心吧,我都准备好了。”
一声准备好了,让郑科长奇异的镇定下来,觉得自己刚才那么气愤有些好笑:他都参加工作这么长时间,也从县供销社调到地区供销社了,啥大风大浪没见过,咋为了别人几个眼神就气成那样?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太看重这一次博览会了,想让平安庄的编织品取得更好的成绩——不客气的说,郑科长算得上平安庄的编织品的伯乐,他自然不想别人质疑他的眼光。
可看看人家夏菊花,受累的是她,好心帮了白眼狼的是她,却还是平静的面对着一切,只说自己准备好了,这是对自己的产品心里有底,不把那些人看在眼里呢。
只有自己强的人,才有底气对几只小小的苍蝇哼哼充耳不闻吧?郑科长想通了,语气里气鼓鼓的声调也跟着消失了:“准备好了就行,明天我帮着你把苇皮带过来,当场编给那些国际友人看。”
虽然不知道郑科长前后语气为啥变化这么大,夏菊花还是点了点头。她不气,真的不气。上辈子白眼狼见得还少吗,不搭理也就是了。这辈子她自己日子过得好,你看还有没有白眼儿郎?!
都围着她转巴不得得些好处,敢呲牙试试。
眼前这些人也一样,他们还没见到自己的本事,心里自然不服气,等他们想服气的时候,自己愿意不愿意接受,那就得看夏菊花的心情了。
顾副主任其实并没走远——他得观察一下别的省的展品,比较一下l省的优劣势都在哪儿。正因为没走远,所以把本省展位发生的情况都看在眼里。
当天晚上再开会的时候,顾副主任就不轻不重的点了一下:“这几天大家布置展位都很辛苦,能够相互帮助完成布置任务。比如说夏菊花同志,不仅自己的展位布置了两次,还帮助了其他同志,体现了团队协作精神。她的这种精神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等回到省城之后,省供销社会做出具体的表彰。”
领导说话总是很艺术,表扬就是提倡,表扬同行就是批评别人。所以听到顾副主任的话,很有几个人面红耳赤,不得不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是不是有不妥之处。更多的,则是担心自己在领导心里留下的印象好坏,希望能够及时弥补。
可直到博览会的开幕,都没有给大家弥补的机会,就连吃饭的时候想跟夏菊花多说两句话,也总是被郑科长有意无意的岔开。
“夏大姐,你咋还带了这些苇皮过来?”那个会粤语的同行人,终于找到机会跟夏菊花搭上话,带着些不解的看着夏菊花手里花花绿绿的苇皮。
“我觉得应该有人对平安庄的编织品,究竟是咋编出来的感兴趣。我嘴笨不会说,还是编给他们看更方便。”夏菊花不甚在意的回答了一句,坐到郑科长给她搬来的一把椅子上,慢慢整理起苇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