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出来的知青, 比刘志福与他们约定的时间早得多,一见拖拉机就停在他们下车的地方,连个招呼都没跟刘志福打, 便自己爬上了车斗。
刘志福一看那人的脸色,便知怕是考得不好,也不计较他有没有礼貌,更不问他考得咋样,目光又看向教委大门不停进出的人流。天渐渐暗了下来, 平安庄的知青出来的越来越多,他们的脸色与正要往院里走的人有明显的对比:
正要进院的人, 脸上的表情十分忐忑,眼睛却闪着光。平安庄现在已经出来的知青们, 眼神是黯淡的, 头也比刚来时低了些。
胡中山和李有光还没有出来,邓春林不满的冲刘志福嘟嚷了一句:“还回不回大队呀?”
刘志福回头看了车斗一眼, 从内兜小心的掏出手表看了一眼说:“还差十多分钟。”真要是听了他的话开车就趟, 回头没来的人出了啥事,那小子又得把过错扣到自己头上。
与平安庄的所有社员一样,刘志福对一般知青无感,对邓春林则是厌恶:这小子过年的时候还敢跟他大娘叫板, 他没揍人就是好的,多跟他说一个字都觉得肝疼。
刘志福的态度, 让邓春林又嘟嚷了一句。刘志福没听清他说的是啥, 却连问的兴趣都没有, 重新转头看向教委的大门, 正看见胡中山和李有光一脸兴奋的大步走了出来。
“让你久等了。”胡中山跟刘志福打了个招呼, 嘴角的笑意没有散去。李有光则向刘志福点了点头, 跟着胡中山一起爬上了车。
刘志福有些不放心的扭头把车斗里的人数了一遍,发现与来的时候人数一样,又问了一声:“不差人了吧?”
胡中山也转着头把人点了一遍,向刘志福笑着说:“都到齐了。”
没有人否认胡中山的话,刘志福下车把拖拉机摇着,调整一下方向,要带着知青们回平安庄。就在拖拉机转头的刹那,车斗里传出两声压抑的哭声,很快又有人加入进来,却没有听到谁劝一劝。
哭声是啥时候停止的,刘志福没注意,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希望快点回家吃饭。
从县城到平安庄的路太平坦,拖拉机没一会儿就到了平安庄大队路口。刘志福把拖拉机一停,头也没回的对知青们说:“就把你们送到这儿吧,我也得回家了。”平安庄生产队离大队还有五六里地呢。
“大队让你把送我们到县城,凭啥把我们扔到半路上?”有人不满的喊了起来。
没有人附合那个人,胡中山与李有光第一时间下了拖拉机,向刘志福道过谢后,相跟着往知青点走去,其他人也就陆续下了车。
刘志福暗暗在心里数着从自己身边经过的人,发现还差一个,回头一看那人还坐在车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前头已经走了一段路的知青,也有人发现缺了个人,跟他关系好的就回头喊:“下来吧,跟人家置啥气。”
刘志福也想问问,不过他忍住了,就那么扭头一直看着那个人。许是同伴的呼唤给了那人台阶,也或许是入夜后的气温更低他冷的坚持不住,僵持了十几秒钟的光景,那人就自己爬下了车斗。
十几秒钟的时间,足够他的同伴跑回来找他,见他已经下了车,不耐烦的说:“你不饿嘛,还在车上磨蹭啥。又不是你一个人考砸了,大家考的都不好,这日子还不过了咋地。”说着拉过那人,冲刘志福点了点头走远了。
“大娘,我觉得那个知青就是想挑事。”刘志福在还夏菊花表的时候,说出自己为啥没理那个知青:“他估计巴不得跟我打一架呢。那些知青可能心里都是那么想的,他们一看就没考好,就想着找事发泄一下。我一看人家十好几个,我只有一个人,就没理他。你,你不会觉得我没……”
夏菊花接过表戴到自己手腕上,拍了刘志福一下:“你处理的挺好。你不都说了嘛,人家人多你只有一个人,打起来还不是你吃亏。那些人心里窝着火,下手没轻没重的,要是把你打坏了咋办?”
刘志福所以这样想,还是受了前两天夏菊花怒怼唐书记的影响,那天的大娘多威风呀,平安庄的老少都觉得提气。可自己也遇到让人生气的事儿,却连声都不吭,他生怕夏菊花觉得,自己对知青们的恶言没马上反击是没有骨气。不想夏菊花担心的是他的安危,而不是他是不是逞一时之勇,一时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夏菊花怕他一直处在自责之中,问:“你觉得那些知青考得都不好?”
“我估计也就胡中山和李有光考的好点,剩下的都够呛。”刘志福摇了摇头,对大部分知青的成绩不咋看好。
他的估计是正确的,哪怕知青与平安庄的社员没啥交集,可想打听他们的成绩,难不住夏菊花。不久她就知道,这一次高考,平安庄知青考得最好的就是胡中山,三百九十四分,李有光比他少了三十一分,总分三百六十三分。剩下的知青,都没超过三百分。
分数虽然知道了,可分数线还没出来,加之看成绩高考能送走的知青最多三四个,剩下的人还得继续留在知青点,直到大返城政策下来后,才能腾空知青点。
方便面厂的建设却不能一直等着大返城的政策。
好在最初大队的计划,就是把知青点的旧房做仓库使用,现在厂房已经建得七七八八,只等薛工程师带生产线进场。夏菊花便做主,在新厂房与知青点之间,加垒一道墙,两边各开一门,防止生产后有心怀不满的知青,搞啥小动作,影响生产。
考虑到这墙用的时间不长就会推倒,便没浪费青砖,而是直接用土坯垒。对于使惯了力气的平安庄社员来说,最不缺的就是力气,垒墙同样记工分,干啥活不是干。
就在薛技术员带着生产线来到方便面厂之时,l省的高考分数线也出来了:文科三百二十五分,理科三百五十四分,胡中山与李有光两人都过了本科线,能不能上大学,就得看报考哪所学校了。
另外的知青,有两个接近三百分的,还有希望上大专,剩下的只能备战来年。夏菊花却不咋看好他们——很快大返城政策一出,知青们将回到自己的家乡,面临着找工作糊口的问题,能看书的时间,估计还不如在平安庄的时间长。
没时间看书,还得操心工作以及 与家人相处的问题,考上大学的机率会更小。
夏菊花自然没时间同情他们,现在她每天的时间,都用在与薛工程师调试生产线上。人家薛工程师真是个人才,哪怕夏菊花对生产线的描述十分模糊,提到的参照也相差甚远,可他硬生生把生产线拼凑出来不说,还由粉条厂现用的半自动生产线,无限接近于全自动生产。
也是因为生产线近乎全自动生产,对操作人员的要求比粉条厂提高了不少。亏得自平安庄生产队兴起的识字班,这些年一直没停,大队有心要识字的青年小伙子们,很能挑出几个参加培训的。
有了骨干,再让人死记硬背下操作流程,就不是啥难事儿了,薛工程师这一次的培训任务,反而比粉条厂时轻了不少。
“婶子,你觉得这个脱水机用着咋样?”薛技术员的关注重点,放在脱水机上——夏菊花说了,方便面的口味能不能丰富,全在这台机器上呢。为此他可没少求教研究所的研究员们,还承诺给他帮助最大的研究员,将来申请专利的时候,会与他共同列为发明人。
没错,就在薛技术员研究着方便面厂生产线的时候,粉条厂的那条半自动生产线,通过了专利验收,发明人就是薛工程师。正因为此,薛工程师现在研究所里才更受重视,他承诺的事情,才会有那么大吸引力。
夏菊花看着不停出料的出口,抓起一把捻了捻说:“我觉得能行。不过还得泡水试试复原的咋样。”总不能面饼都已经泡软了,菜包还咬不动,那还不如不加。
凡事只要有心,方向不错,总有成功的一天。很快头一批成品方便面便试生产成功,口味正是海鲜味。薛工程师给出的评价很实在:“婶子,这回你千万别给我记工分了,直接给我装两箱方便面回家就行。”
夏菊花被他逗乐了,也想起上一次给他单独付工分的事儿,便问:“上回给你的钱,你买房了没有?”
薛工程师打了个饱嗝说:“买了买了,你说了好几遍,我怕不买你下回不让我来平安庄。不过现在一看,亏得听了你的话,我那个小院子虽然不大,只有三间房,可一个人住着想干啥干啥,我觉得可自在了。”
虽然父母平反后房子被还了回来,家里不是他一个孩子,两个哥哥各自成家都有了孩子,住在一起十分不方便——其实两个哥哥单位都分了房子,不过他们不知咋想的,都说孩子需要母亲帮着照顾,没搬到自己分的房子住。
薛工程师没有结婚,研究所只给分了个两人间的单身宿舍,放点贵重东西、洗漱啥的都不方便。直到拿到平安庄给的三千块钱“工分”,加上他自己存下的工资,买下一个小院子,他才算有了自己的私人空间。
能在这个时候买到京城的房子,还是独立的小院儿,不管位置好坏都亏不了。夏菊花听了也替他高兴,说:“给你带两箱方便面回去也行,不过这东西是油炸出来的,长吃不好,你可别天天吃。”
薛工程师就不干了:“用油炸出来的还不好,那啥好。婶子你是不是心疼方便面,怕我要多了?”
夏菊花这才发现,自己又把上辈子的记忆,与这辈了的实际情况脱离了:现在大家肚子里都缺油水,能有油炸的东西可吃,是一种幸福,还不到把方便当成垃圾食品的时候。
不过这也给夏菊花提了个醒,那就是她既然是头一个把方便面生产出来的人,完全可以让防腐剂不出现在方便面之中。
虽然从保质期衡量,有难度,也可能会造成一些浪费,不过夏菊花认为值得。至于油炸食品是不是健康,还是等到了大家为减肥发愁的时候再讨论吧。
有了新的想法就要实施,反正酸辣粉里也没有防腐剂,经过一年多的试用,除了调料包外,粉团并没出现变质的现象,给了夏菊花很大的信心。
夏菊花调整方便面调料的配方后,制做调料人手不足的问题再次出现。幸亏这一次方便面厂选人时,已经招收了一半的女工,主要从事包装、封塑等不需要太大体力的工序。
为了管理好这些女工,夏菊花不得不把安宝玲调到方便面厂,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协调管理。现在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还不直接拉着安宝玲跟她一起处理调料的配比?可谓歪打正着。
随着生产线投入正式生产,她们两个人一起动手,还是有些力不从心,迫切的需要再有人加入进来。可是平安庄编织组的人不能再动了——编织组全都是妇女干活,家长里短的事儿更多,张翠萍几个人分任三个组组长,还得红翠不时从旁边帮着点儿呢。
“大队长,我有点事儿求你。”一向有眼色的常会计,这次仿佛看不到夏菊花着急一样,突然跑到方便面厂来找她。
夏菊花与他这几年相处的一直很好,常会计也从来没拿自己的私事求过她,此时一听他说有事儿,忙问:“咋啦,是家里出啥事儿了?”
常会计叹一口气:“唉,说起来我都觉得恨得慌。”
原来是他闺女常春芽自嫁人了之后,日子过得也就那样。因为两年还没孩子,婆婆早开始在家里打鸡骂狗的闹腾。她向男人诉了诉委屈,结果男人一句不向着她说话,还埋怨她不知道让着点婆婆,竟然背后讲咕长辈。
常春芽也是个有脾气的,觉得自己在婆家再呆下去,早晚得气死,直接收拾包袱回了娘家,声明自己在婆家过不下去了,以后要在娘家长住。
常会计两口子觉得闺女都嫁人了,哪怕跟婆家生气回娘家呆两天,等姑爷来接人的时候,自己和儿子震唬他两句也就过去了。嫁都嫁了,哪能说在娘家常住就留在娘家的,别说自己心里难受,家里也让人议论不是。
不想过了半个多月,姑爷竟然都没露面,似乎真当没这个媳妇了。常会计心里再窝火,还是觉得这事闺女做得欠考虑,便让大儿子去闺女婆家庄上去了一趟,不想带回的消息是,人家早放出风来,说是常春芽爱回不回,住娘家还能给他们家省下粮食呢。
常春芽的婆婆还跟人说,常春芽这个儿媳妇,仗着娘家有钱,不光看不上他们家,还看不上他们生产队,老是嫌弃生产队的工分值低,路不好走,没通电……
可能常春芽的确抱怨过这些话,那也一定只是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说——自家姑娘虽然要强,可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不想她婆婆竟然都说给生产队的人听。
别管她婆婆是咋知道的,只说这话一跟别人说,整个生产队的人咋看常春芽,以后她还咋见那个生产队的人?
常会计听到儿子学的话,当然火冒三丈,立时要冲到亲家生产队问问姑爷和亲家母,这是有多看不上他闺女,一点活路都不给她留?要是真不想要自己闺女给唐家当儿媳妇,那就直接说句痛快话。
他大儿子想的明白,拉住了常会计说:“爹,我觉得人家就是要拿咱们家一把,逼着你把唐七斤安排到粉条厂上班。你去了,他们家当面提出来,要不就让七斤上班,要不就不让他们过下去了,你咋办?”
常会计虽然话不多,可脑子好使着呢,刚才因为生气亲家母糟蹋自己闺女,怒火冲昏了头,被大儿子一提醒就醒过劲来:
说不定姑爷家就等着自家人上门呢——自从到粉条厂上班挣钱的消息传遍十里八乡之后,七斤就逼着常春芽回家求过一回,不过被常会计以上班的都得是平安庄大队的社员拒绝了。
自那以后常春芽再回娘家,都是一个人回来,姑爷连个人影都不见。常会计哪怕知道姑爷对自己心里有看法,可为了两人的日子顺遂,没问过闺女一句,还暗里给闺女塞过钱,让她给姑爷买点好吃的,缓解一下他对丈人家的意见。不想那东西都喂了狗!
可闺女老留在家里真不是个事儿,首先她结婚后户口启到了婆家,口粮就成问题。以常会计家的收入,倒不缺买粮食的钱,可这不光是买粮食的事儿!
常会计可不光有常春芽这个闺女,还有两成了家的儿子呢。因为常会计的关系,两个儿子、儿媳妇分别在粉条厂、方便面厂和编织组上班,一时还不会说啥,时间一长的话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眼看着常春芽已经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两儿媳妇脸上不时会带出些情绪来,常会计看得见,常春芽自己也看得见。她好几天吃不好睡不好的,不是没动过自己回婆家的念头。
可跟亲娘一说,就被亲娘给按住了——两口子闹架,闹到媳妇回娘家的地步,如果男人不来接自己回去,以后在婆家更别想抬头了。更何况她婆婆在生产队那么败坏春芽,唐家不来人接的话,咋提条件让她婆婆收回自己说的话?
为了让闺女在娘家住的安心,常会计今天才不得不舍下老脸,来求夏菊花,看能不能让闺女也到哪个厂子上班。
夏菊花听常会计期期艾艾说完,气得不轻:“春芽刚结婚两年,她婆婆就嫌弃她不生孩子?咱们大队还有结婚四五年才生头胎的呢,那人家还不过日子了?”
常会计又叹了口气,啥也没说。夏菊花便问:“要是让春芽到厂子里上班,她婆家又来接人咋整?”
常会计咬着牙说:“他们家这么搓磨人,就算来接我也不让春芽回去了。”
安宝玲听了一惊:“你想让他们离婚?”
“倒不是想让他们离婚,可这唐家这事让人恶心——谁家两口子生气媳妇回娘家,过个三天两天的男人不上门接?这都过了一个多月了,唐家连个人毛都不见。他们要是有啥要求,明说了我还高看他们一眼,可这又想要又想让人求着的做派,是正经人家干出来的事儿?”
“这回我要是低了头,下回不定还使啥招呢。我不是只有春芽一个闺女,也得替两儿子想想。我想好了,就算他们唐家来接人,也得让说清楚了,回去就让春芽他们分家单过,春芽哪怕天天跑呢,也得回来上班。”
常会计算了这些年的帐,自己家的帐也算得很清楚,给闺女想的主意不谓不狠。夏菊花和安宝玲听了,并不觉得常会计这么做有啥不对,反而都跟着点头。
安宝玲用膀子碰了碰大嫂:“嫂子,正好咱们还缺人手,让春芽来呗。她年轻心灵,来了以后能替换替换你,省得公社开会你都得请假。”
“常会计,春芽来上班也行,不过她现在户口不在平安庄了,这工资不能跟平安庄社员一样,至少头一年不能一样。要不我对社员也不好交待。”夏菊花想了想对常会计提了个要求。
常会计现在只求闺女能有个散心的地方,能把自己的口粮钱挣出来,当着两儿媳妇的面交到他们老两口手上,不让儿媳妇先挑出礼来就行。
对夏菊花的要求,常会计一点意见没有,当即说定第二天常春芽就来方便面厂上班。等他走了,安宝玲才气呼呼的说:“真没想到,春芽竟嫁了那么个人家。早知道还不如在咱们生产队给她张罗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