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部长与首长相互问好后, 大家被带到招待所,说让夏菊花三人好好休息一下,也等一等其他受邀请的代表, 等人到齐后再商量报告的流程。
直到首长离开, 夏菊花才拉住要一同离去的张记者,把自己带的大包袱打开, 露出里面各种各样的吃食:“张记者, 你知道我们平安庄的孩子们在哪儿吧,我看这边天挺热的, 你能不能替我给他们捎过去,要是放几天怕坏了。”
张记者迟疑了一下, 接过包袱, 一脸僵硬笑容说:“行, 我马上就给平安庄的战士送过去。”
夏菊花似乎没看出他表情有啥不对,向他笑着点点头,嘴里说着拜托的话,直到人走了才萎顿到椅子上。林部长坐到她身旁的椅子上, 想了想说:“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肯定能见到孩子们,你别着急。”
急,咋能不急。夏菊花心里跟油煎的一样,却一点也没表现出来, 对林部长的好意继续点头。代部长见她脸色实在难看, 劝她还是先休息一下,带着林部长一起出了门。
这一夜夏菊花不知道自己是咋过来的, 只觉得睁 眼, 天没亮, 再睁眼,天还没亮,又睁眼……等到窗边终于透白,她的眼睛已经酸涩的只想长久闭着,别再睁开。
还是得睁,还要睁得大大的,象个没事儿人一样跟部队首长一起用早饭,然后被一辆车拉到了平安庄战士所在的军营。
随着集合哨声吹响,百十多人的队伍站得整齐笔挺,站在一旁的夏菊花,努力在这几乎一模一样的身影之中,数着平安庄战士的影子。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没有□□,也没有刘志亮,总共认出的八个平安庄战士里,没有他们两个的影子。
被揪成一团的心,仿佛又被人在缝隙里插了把刀,夏菊花觉得自己的心碎成无数瓣:平安庄那年一共送走了二十一名战士,去年退伍了两个,应该还有十九个。他们都在同一个地方当兵,要上战场的话,也应该一起上战场。
可刚刚她只看到了八个,八个,比十九个差了十一个!
“同志们,你们辛苦了。”首长看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神情隐隐激动:“你们阵地守得好,保卫了我们的国土,祖国和人民都感谢你们!”
“为人民服务!”回答他的,是钢铁撞击般的声音。
“祖国和人民,同样没有忘记你们,他们将从四面八方来看望你们,还要给你们讲一讲家乡的变化,说一说亲人的思念。同志们,有你们的坚守,才有了亲人们美好的生活,你们的血没有白流,牺牲没有被辜负!”
“承平地区平德县平安庄籍战士,出列!”首长严肃的下达命令。
早已经认出夏菊花的平安庄战士,有的眼圈都红了,一个接一个跑出队列,另行成横队站好。夏菊花一个一个数,一共十一个,原来刚才有三个她没认出来。
这十一个年轻笔挺的身姿里,还是没有一个是□□,也没有一个是刘红亮。
身子抖着,夏菊花一步一步走到班横列的队伍前,一个接一个摸了摸孩子们的头脸、身子,还好,脸上热的,手是暖的,这十一个平安庄的孩子,身体是健全的。
夏菊花手过之处,战士们的泪终于掉了下来,战场上的炮/弹、饥饿、纷飞的血肉没让他们掉眼泪,眼前这个送他们当兵,用粗糙的大手抚摸他们脸颊的农村妇女,让他们的眼泪如断线珠子一样收也收不往。
“婶子。”
“大娘。”
“大队长。”
战士们用在家时的称呼,一声声叫着,夏菊花边抹自己的眼泪边应,小声问:“昨天张记者把大娘给你们带的东西捎到了没,都吃了吧,咸不咸,就着点水没有?”
战士们点头,再点头,眼泪随着动作四处飞溅。
首长默默别过头,忘记自己曾经对年轻的战士们训过话:革命军人流血流汗不流泪。
他的眼角同样的湿润。
张记者不停的把一幅幅画面定格到相机里,希望自己带的胶卷多些,再多些。
因为平安庄籍战士出列,有些空缺的队伍,战士们一瞬不瞬的看着这一幕,不知谁高喊了一声:“敬礼!”
齐刷刷的手臂取捷径上抬,向夏菊花一行行举手礼。
夏菊花微愣了一下,放下自己抚摸着战士的手,后退了两步,平安庄的战士们同样向她敬礼,她深深弯下腰去,向战士们鞠躬。
“夏大队长,使不得,使不得。”首长没想到夏菊花会向战士们鞠躬,忙上前扶起她。
夏菊花擦干眼泪,冲首长笑了一下,面向战士们说:“这一躬不止是我自己要向你们致敬,全平安庄的人、全平德的人、全国的人都要向你们致敬。你们受得起,你们守住了国门,没给平安庄丢人,没给平德丢人,你们都是好样的!”
说完,她自己控制不住的低下头,再抹去重新溢出的泪水。
首长让其他战士解散,平安庄籍的战士则跟夏菊花他们一起到了会议室,叙说一下家常。刚下战场的孩子,夏菊花没问他们在战场上与敌人做战的那些事儿,只把各家的近况一一说给他们听。
战士们刚开始只是听,慢慢的问起关心的事儿,夏菊花都能一一解答,也把大队对军属的优待政策又说了一遍:“家里你们都放心吧,就算是分了地,咱们大队有厂子,每年你娘的补贴都会发,哪家都有人在厂子里上班,现钱也不缺。”
“你们自己的津贴,都不用往家寄,自己该用用、该吃吃。”夏菊花心疼的看着肤色与离开前深了不止一度的孩子们,有的脸上明显有被炮火擦破的伤痕,眼泪又有些止不住。
战士们一个接一个点头,眼睛看着夏菊花舍不得眨。夏菊花被看得心酸,小声安慰他们:“下来就好了,休整几天就能回西北,说不定都能休假,到时候都回家看看。大娘在家给你们包饺子吃。”
战士们一个接一个点头,眼睛依然舍不得眨,夏菊花就接着说:“咱们日子真好过了,刚才大娘没骗你们。”
“嗯,我们知道家里日子好过了。”也是平安庄生产队出来的李再利,强挤出笑来对夏菊花说:“这几年大娘给我们寄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好,我们就知道家里日子好过不少。”
夏菊花也强笑:“你们家新盖了房子,就在村西头,在志/军他们家后头,全砖瓦房,你娘把西厢房给你留着呢,大娘说你回家后再划宅基地她都不听。”
听她提起□□的名字,李再利脸色一暗:“大娘,你没上医院看志/军他们呢?”
在医院。夏菊花的心忽悠一下子,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人在医院说明命还有,该笑;好好的人进了医院,身体总有受伤的地方,该哭。
跟最坏的结果相比,夏菊花觉得笑比哭好,便真的笑了出来:“你们人多,大娘当然先来看你们。”
战士们一下全都低下了头,夏菊花有些不安的问:“志/军,伤得重不重,还有志亮,也在医院吗?”
“志亮还没下来呢。”李再利摇了下头:“他是领导的通信员,得跟领导一起下来。”志/军那儿,还是等大娘自己看吧。
紧张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夏菊花整个人都快瘫倒在椅子上了,却还强撑着,把另外不在场的战士一一问了一遍。
还没有下来的有五个,跟□□一样在医院救治的有两个,平安庄籍战士十九名战士,目前全部没有生命危险。也不全对,还没下来的五个……
夏菊花不再想那五个,一心想去看看躺在病床上的三个平安庄孩子,她站起身来对战士们说:“看着你们好好的,大娘心里不知咋高兴才好。可志/军他们还躺在医院呢,大娘也得去看看他们。”
战士们懂事的点头,眼睛依然盯着夏菊花不放松,她只好说:“过两天大娘还要给你们做报告呢,到时候大娘再跟你们说话。”
“大娘。”李再利喊了一声。
夏菊花回以微笑:“咋啦?”
“熏肉大饼没吃够。”
“行,大娘晚上跟你们部队借灶,给你们烙。”
“大娘你说话算数。”所有战士一起问。
夏菊花冲他们微笑点头:“小兔崽子,大娘啥时候说话不算数来着?你们爹娘都不敢不相信大娘。”
“信,我们都信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