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我来吧。”孙红梅上前一步,想接过夏菊花手里的勺子。
夏菊花没让孙红梅得逞,不咸不淡的说:“你去洗洗吧。”一身的土, 舀粥的时候扬到粥盆里还咋吃。
“娘, 咱们家哪儿来这么多花生?”孙红梅洗完后又来帮忙, 这次夏菊花没有拒绝, 让她敢问出口——这么多花生, 换油吃三四年都够了,咋都炒了呢。
夏菊花觉得没什么好瞒的, 就把王彩霞代表供销社给自己送来花生, 以后一段时间里自己都会留在家里炒花生的事儿说了。她说的很平静,孙红梅心里却翻江倒海的寻思开了。
跟王彩凤一样, 孙红梅也觉得学会炒花生是一门好手艺。一斤一分五的补贴, 这钱挣的也太容易了,她不由的说:“娘,下午我也跟你在家炒花生吧。”
呵呵。夏菊花很 孙红梅咋就这么记吃不记打:“你跟我在家里炒花生, 生产队的工分不挣了,来年你用什么分口粮?”
“那不是……”孙红梅很想说炒花生挣的比下地挣的多,没说完就闭嘴了。
生产队工分是不好挣, 可只要下地总能记几个。炒花生可就不一样,供销社送来多少才能炒多少。现在家里已经有了夏菊花和王彩凤, 再多一个留下,难道能让婆婆在两个灶上同时炒?
想想都不可能,炒花生的火候多关键, 一心二用的结果就是哪锅都炒不好。再说供销社送生花生来的是王彩凤的堂姐, 孙红梅说不出让王彩凤上工, 自己留下来给婆婆帮忙的话——这话王彩凤没怀孕都不能说,何况她现在怀着孕还带着刘保国。
孙红梅说不下去,听到消息的刘志全刘志双兄弟都替夏菊花开心,两人吃完饭留在正房,坐着跟夏菊花说话。刘志全照例贡献耳朵听,刘志双则不停的感叹夏菊花的运气好。
“娘,你说这要是天天能炒出三四百斤的花生来,咱们家可就发了。”
夏菊花心里快冷笑了,脸上也带着些揶揄:“啥咱们家发了,那是我自己发了。”
刘志双赖皮赖脸的笑着说:“娘发了不就是我们发了。到时候娘可得给我买二斤肉炖炖吃。”说的自己快跟刘保国一样流口水了。
看着他这没出息的样,夏菊花不能不回想起上辈子小儿子也有过这么赖皮赖脸的时候,只是那时他还没结婚,等结婚之后就一天比一天跟自己疏远了。
眼前的一切都这么不真实,夏菊花迫切的想让自己真实的抓住点东西,问:“你那天说的库底子,现在能买了吗?”
刘志双点了点头:“这个库明天就能搬完,应该可以买了吧。不过,库底子净沙子,咱们真买吗?”
“买。咱们口粮本来就不大够吃,等开春的话大家下地总得吃干粮才能顶得住,粮食就更不够了。”夏菊花想想明年还有一年的饥荒,脸色就不好看了。
刘志双不由看了孙红梅一眼,孙红梅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王彩凤不明白婆婆为啥非得买库底子,问了一个现实的问题:“库底子要粮票吗,多少钱一斤,咱们家能买多少?”
当然是越多越好。夏菊花觉得这事还得交给刘志双来办,告诉他:“我觉得应该不要粮票,人家知道咱们是农民,粮票都得使好粮食跟粮站换,有好粮食还买库底子干啥。你问清楚了,要粮票就不买了,不要就能买多少买多少。”
按刘志双的说法,库底子因为是库房的最底层,里头难免有沙子或是发霉,所以才会往出卖。这样的粮食应该不需要粮票,卖的比生产队交给粮站的时候还便宜。
也因为不是什么好粮食,所以每次不是很好卖——发霉的粮食,就算把表面的霉菌洗干净了,吃到嘴里也有一股子苦味,不是实在等粮食下锅的人家不会买,以往粮站卖不出去就分给职工拿回家喂鸡。
“娘,咱们真买吗?”刘志全一开始心里就不赞成买库底子,所以又问了一遍。夏菊花的态度十分坚决,那就是必须买,能买多少买多少。
现在家里还是夏菊花说了算,态度一坚决就没人再反对。夏菊花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拿出二十块钱给刘志双:“买的时候长点眼力见,别啥都让人往袋子里装。”这事儿就得交给刘志双办,他比刘志全机灵些。
刘志双答应着把钱掖进兜里,夏菊花就让刘志全两口子先回去。孙红梅有心想等刘志双一起回屋,被婆婆看了一眼也不敢说留,心虚的看了刘志双一眼,见刘志双只顾着低头想事,没看自己,不得不自己走了。
刘志双被单独留下本来就有些心里没底,孙红梅这一眼看的他心里更加忐忑——别是媳妇又惹什么麻烦了吧,要不娘咋不留大哥,偏偏留下自己。
夏菊花没心思跟他打哑迷,直接问:“你要跟孙红梅过下去?”
刘志双的脸红成一块布:“娘,她是有不对的地方,我会看着她。可是老孙家那个样,真把她送回娘家,还能嫁给谁?她一辈子就完了。”
所以说小儿子也是耳朵软的货吧。夏菊花可以肯定这套说词是孙红梅给刘志双洗脑的结果,摆手不让他往下说:“还是那句话,是你跟她过一辈子,留她不留她都是你一句话的事,我不掺和。不过你得告诉孙红梅,我的事儿她也别插手。”
“娘,她又干啥了?”刘志双一听就紧张的问出口,眼睛不错的看着夏菊花,生怕娘再说出孙红梅的不好来,那样子让人看着又可怜又可笑。
夏菊花拍打着自己的胳膊说:“她今天看着你嫂子给我烧火,想下午也不上工。当着你哥哥嫂子我没提,是给你留面子。别和我说她们都是我的儿媳妇,我得一碗水端平了那一套。我就信一个人心换人心,别人老给我使绊子,我咋对她好?”
刘志双羞愧起来,小声对夏菊花说:“娘,她说她会改,我也觉得以后她不跟孙桂芝来往,少回几趟娘家,应该能改好。我回去就跟她说,让她老老实实上工,别想用不着的。”
许是刘志双回屋后真的吓唬住了孙红梅,接下来的两天,孙红梅都老老实实上工,再没提要给夏菊花打下手的事。王彩凤心里高兴,觉得婆婆更看重自己,对夏菊花殷勤的不得了,就是炒花生的时候问的话有点儿多。
夏菊花本身不是多话的人,干活的时候更是全神贯注,十句话也回答不了一句。就这王彩凤也没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做饭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用夏菊花沾手,还说夏菊花炒花生太累胳膊,要帮她洗衣裳。
夏菊花自然不会用她,让她管好自己房里的事儿就行了。两个人各有一套行事方法,居然也配合着把花生给炒出来了。
其实夏菊花趁着王彩凤看刘保国的时间,估量着拿了二十来斤生花生放到自己的柜子里——除了供销社给的补贴,这些也是她凭技术赚出来的。只是这辈子的夏菊花不再跟上辈子一样,把自己的所有家底都亮在儿子儿媳妇眼里。
她得多为将来的养老做打算。
虽然以现在的年纪,夏菊花寻思养老的事儿有点早,可她就是心里有种不踏实的感觉,总想自己攥住点什么才安心点儿。
剩下的花生炒完一称,足足有三百二十五斤,夏菊花当然得自己送到供销社去。主任尝过之后对夏菊花的手艺仍然赞不绝口,问清楚夏菊花是坐着生产队的牛车来的,就让她干脆把下次的二百斤生花生带回去。
主任说:“这回不用炒那么多,不过最好明天或是后天一早就送来,我们也得往县里交任务呢。”
夏菊花笑了:“行,我赶赶工争取明天下午送来。”
听她答应的痛快,主任也高兴:“我就愿意跟你这样的痛快人打交道。对了,我们供销社有点处理布,不太多,给谁不给谁都不合适,你看看你嫌乎不,要是不嫌乎的话买回去,也够做身衣裳。”
要不夏菊花愿意跟供销社的人打交道呢,以前就算知道供销社有处理的东西,农民也只有羡慕的份,现在却送上门来了。
这不是客气的时候,夏菊花连忙点头说:“那可太谢谢主任了。我们农村人一年一个人只有一尺布票,全家人凑到一起都做不了一身衣裳。主任能让我买处理布,我感谢主任还来不及呢,哪有嫌乎的理儿。”
处理布不多,连十尺都不到,因为两边上没织好,有一寸多宽的布上,都是小点子所以才处理的——正常买布的话,谁也不愿意要这样的布。可夏菊花还是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毕竟这布不光不要布票,一尺才两毛钱,比好布足足便宜了一毛二。
现在夏菊花来钱的路少,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瓣花,她不放过任何省钱的方法。农村人不都是这么过日子吗,省一分就相当于赚一分。
不光夏菊花这么想,王彩凤和孙红梅都是这么想,她们见夏菊花去了一回供销社,不光又带回来新花生,还带回好大一块面料,四只眼睛一直往包布的纸包上瞟。
夏菊花当没看到两人的目光,拿出另外一个纸包递给王彩凤:“上回不是想给保国做床褥子,正好碰着供销社有棉花,特意找了人家主任才买到的。”
棉花是好棉花,可是棉花做出来的褥子铺不到自己身下,也拿不到街上显摆,王彩凤接到后高兴里带着点遗憾。
因为这份遗憾,王彩凤试探着问:“娘,你这么早就买过年的布了,准备做件啥样式的褂子?”那么大一块布,一件褂子肯定用不了,那剩下的布,婆婆会给谁呢?
夏菊花谁也不想给!
布是她买回来的,买布的钱是她自己挣的,给自己做身衣裳,还是用处理布做,已经很委屈自己了好不好?
王彩凤迟迟没得到夏菊花的回答,脸上慢慢写满了失望,让孙红梅看了暗暗解气——虽然她也希望婆婆能看在她是新媳妇的份上,把剩下的布给自己,可眼见着婆婆没有这个意思,当然不希望婆婆把布给王彩凤。
同样是儿媳妇,自己没有王彩凤也没有,那才公平。
可王彩凤手里还有一个纸包,包里是新棉花!孙红梅眼睛里恨不得长出一双手来,把王彩凤手里的纸包抓到自己面前。王彩凤感觉到她眼神的炙热,后知后觉的想到自己还是有收获的,心里的不满无影无踪,重新高兴起来。
现在婆婆不喜欢孙红梅,上供销社给保国买了东西没有二房的份,可见婆婆还是更看重大房。唉,要是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已经出生就好了,说不定婆婆就不是只买这么点棉花,而是给肚子里的也买一份。
“饭做好了没,下午得把这些花生炒出来,人家供销社急着要呢。”夏菊花无视两个儿媳妇眼神里的刀光剑影,说起自己的安排。
王彩凤连忙说:“做好了做好了,娘咱们现在吃吗?”
做好了当然要吃,夏菊花让两个儿媳妇出去收拾桌子,自己把剩下的钱掏出来,数了数,放到炕柜最底下的小包袱里。想了想,她又把小包袱重新打开,把这两次她挣的钱重新拿了出来。
做被子挣了八块,买包子花了一块还剩下七块。今天挣了四块八,买布花了一块八,买棉花又花了一块,只剩下两块。加到一起剩下九块钱,不能跟家里的钱混到一起。
夏菊花把这九块钱单独放好,又数了数家里的共同财产,六十二块五毛。比起上辈子见过的钱,六十多块钱不算多,可对于这个时候的农村家庭来说,有六十多块钱的存款,已经不少了。
这时农村人最大的开销就是娶媳妇盖房子。夏菊花两个儿媳妇都娶进了门,院子也已经收拾的十分四至,不用重新盖。如果家里没人生病的话,这六十二块钱可以一直存下去。等年底再分一次红,还能再增加一些。
如果不是夏菊花能干会过日子,孤儿寡母这些年,别说存下六十二块钱,说不定得四下里欠帐——村里为了娶儿媳妇或是盖房子,拉下脸跟人说好话借钱的可不少。
这都是自己的血汗钱呀。夏菊花摸着那几张纸币,想起自己上辈子把它们分给两个儿媳妇,却引来偏心议论的情形,决定眼不见心不烦,直接把钱塞进炕柜里。
刚把钱重新放好,孙红梅已经在门外喊夏菊花吃饭。夏菊花出门时看着眼睛一直盯着门缝的孙红梅,笑了一声。这声笑来的突兀收的急促,跟孙红梅匆匆收回的目光有一拼,孙红梅的脸慢慢变红了。
直到重新拿着锄头出了门,孙红梅才暗暗捏紧拳头:婆婆在她过门几天装的挺和气,现在拿她当贼防着呢。还有那个王彩凤,也跟婆婆一个鼻孔出气。她们等着,等她找到机会,一定给她们好看。
夏菊花找到了挣钱的门路,一点儿也不怕别人给她好看——刚跟老刘家分家的时候那么难,她都挺过来了,大不了再分一次家好了。
想是这么想,现在家还没分,就还得跟这些人搅和在一起。所以刘志全和刘志双两个各背着一袋子库底子回来,夏菊花还要打开看一下。
“都是高粱呀。”老实说夏菊花有点儿失望。高粱的产量不高,口感也不太好,唯一的好处也就剩下顶饿一条。
刘志双擦了擦自己背粮食流下的汗,有些无奈的说:“人家库里剩下什么我买什么,也不知道怎么了,连高粱都运走了,现在县粮站只剩下两仓库的粮食,听说还得再运一个库房的粮食呢。”
多扛粮食包多挣钱,刘志双却觉得这么搬下去心里没底。多年四处找东西填饱肚子的经历,让刘志双本能的体会到了什么叫手里有粮,心里不慌。
县里的粮站眼看着要搬空了,虽然不是搬的自家粮食,刘志双心里还是莫明其妙的跟着没底气——如果说刘家正房夏菊花掌握钥匙的仓房,是刘家的底气,县粮站的仓库,就是全县人民的底气。
都说大河有水小河才能有鱼,县粮站被搬空了,要是来年年景不好的话,救济粮从哪儿出呢?
夏菊花跟刘志双想的是同一个问题,刘志双还仅仅是凭表象觉得不安,夏菊花就是凭着上辈子的经历,知道来年真不是什么好年景,各公社向县里求助的时候,县粮站真拿不出一点粮食来发给饥饿的农民。
好在这一次的灾害持续的时间没有六十年代初期那么长,最后大家都能熬过去。否则夏菊花想不出什么办法,提醒身边的人,让他们赶紧存点粮食或是从现在开始就省着点吃。
最主要的是夏菊花没有提醒的理由,她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跟谁说明年的年景不好,大家从现在少吃一口,谁也不会信。
“唉——”夏菊花不是个只要自己日子过好了,不管别人死活的人,这件事情上她却无能为力,只能毫无用处的叹息。
刘志全见娘看着粮食袋子叹气,以为她对买来的库底子不满意,直撅撅的说:“娘,那下回咱们不买了。”
明知道自己大儿子说话就是这个腔调,夏菊花还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才说:“为啥不买?”不多买点后年上半年怎么过。
刘志全觉得娘误会了自己,想解释一下自己并不是质疑娘的决定,可娘连粮站都没去过,不知道粮站的库房里存装了什么粮食很正常呀:“娘,这粮食不干净,还是高粱。”
高粱饼子发粘,蒸饭的话一凉吃进肚子里直返酸,娘应该知道吧。
“不干净就好好挑。高粱咋啦,高粱不是粮食?”夏菊花已经抓起一把高粱,慢慢往出挑里头的沙子。刘志全只好看了刘志双一眼,他知道自己嘴笨说出来的话不中听,这种情况还得兄弟来。
刘志双接收了大哥的暗示,故意带着点儿炫耀的说:“娘,你别看这粮食不大干净,还有碎的,可是便宜呀。本来说是二毛一斤,可是碎的太多,只花一毛五就买下来了。别人没带粮食袋子,正好让咱们家占了便宜,足足一百斤呢。”
从装粮食的袋子和大小,就能看出装多少粮食,夏菊花早估摸出了个大概。刘志双也知道他娘能看出背回来的粮食有多少,这么说就是想让气氛别这么沉重。
这几天家里事儿一件跟着一件,虽然有好事,可是糟心的事似乎更多,气氛一直不好,夏菊花对儿子儿媳妇也是带答不理的,刘志双太想让家里重新回到以前的样子。
那时娘虽然也不怎么说话,可看着没这么心事重,连带着家里人说话都得小心翼翼。怪谁呢,还不是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媳妇。
刘志双不满的看了孙红梅一眼,恰好孙红梅也在看他,把不满接收个正着,人就愣了。
昨天回屋之后,两个人先还是不说话,可睡到炕上之后,孙红梅还是让刘志双接受自己不回娘家的事实。哪怕早起刘志双故意绷着,孙红梅也知道他心软了。
怎么扛了一天粮食包回来,对自己又不满了?孙红梅回忆自己一天干的事,她想当着刘志双对天发誓,自己真的连话都没说几句,也没再跟姑姑有什么联系。
可惜刘志双就看了她那么一眼,就转头跟夏菊花说话去了。夏菊花还是那付表情,说话也不冷不热的,看不出情绪来。就是这么看不出情绪来,才让人更觉得她情绪不对。
一顿饭吃的分外沉默,除了刘保国啊啊呀呀的指东指西,大人都不开口。夏菊花自己有心事,吃完了才发现自己还有话没问:“老二,剩下的钱呢?”
“啊?”刘志双反应过来后笑了:“我还当娘把剩下的钱给我当跑腿费了呢。”
“美的你。你大哥跟你一起把粮食扛回来的,凭啥都给你当跑腿费?”
夏菊花给了刘志双二十块钱,一百斤高粱花了十五块,剩下的足足有五块钱,她炒了两天花生还没挣这么多呢。
虽然得把钱从兜里掏出来,刘志双还是挺高兴的——娘终于不那么心事重重的闷着不开口了,往出拿钱就往出拿钱。再说这钱本来就是娘给的,他从来也没想把剩下的钱留下。
孙红梅却觉得肉疼,男人买东西剩下的钱,婆婆咋好意思往回要呢,没见她男人背粮食回来,累的顺脖子流汗。背回来的粮食又不是她男人一个人吃,难道婆婆不该把剩下的钱补偿给自己男人?
那可是五块钱,她从小到大从来没经手过这么大的票子。也不对,过彩礼的时候她经过手五十块钱,可那钱只在她眼前晃了一圈,就被她娘给收起来了,出门子的时候连一块钱私房都没给她。
要是婆婆把钱留给男人,最后那五块钱就该由她保管了吧。可现在婆婆竟然就那么把钱装进自己兜里,她怎么好意思!
孙红梅知道不应该,可眼睛就是落在婆婆拿钱的手上拨不出来。夏菊花全当自己没感觉到那道视线,她还有别的安排。
“这些高粱得快点筛出来,那些碎米正好磨成面,以后跟玉米面掺着做饼子,中午家里就能吃点干的。”
孙红梅快忍不住了,两眼终于从夏菊花放钱的口袋上移开,看向王彩凤——家里中午只喝粥,可就是王彩凤起的头。
王彩凤听了脸上也有点不自在,马上殷勤的接话:“我明天就开始筛。”
夏菊花明天又得上供销社交炒好的花生,筛米的活的确由留在家里不上工的王彩凤做最合适,于是点了点头:“嗯,筛的时候仔细点,能挑的沙子先挑着,不怕慢,就怕挑不干净。”
事都定下来了,大家都低下头跟夏菊花一起挑起沙子来,一晚上的时间竟然也挑出来小半口袋。
“这高粱米里头咋还有蓖麻子呢。”刘志全有些气愤的看着自己手里明显比高粱米大了一倍不止的蓖麻子:“收粮的时候粮站的人也不看着点儿。”
夏菊花往刘志全的手里一看,还真是两颗蓖麻子。红星公社没有生产队种植蓖麻,应该是地头野生的收割时被混在高粱里。
她理解刘志全气愤所在:蓖麻子虽然能榨油,可有些毒素,以前有过小孩不懂事吃了蓖麻子后被药死的传闻。现在高粱里混进了蓖麻,要是量少还好,量大的话被误食了容易药着人。身为一个本份种地的农民,刘志全看不得地里长出来的东西,最终害人。
不过在夏菊花眼里,蓖麻仍然不失为一个好东西。她清楚的记得一个偏方,用蓖麻根煎水,可以治风湿性关节炎。夏龙上辈子就得了风湿性关节炎,一到阴天下雨就浑身疼。现在有了蓖麻子,她就可以种出来给夏龙试试。
于是夏菊花从刘志全手里拿过那两个蓖麻子,还告诉大家再挑到了都给她。刘志全有些不解:“娘,这东西不能吃,要是让保国摸着了怎么办。”
“没事,我单放着。等来年开春种到自留地四周,上秋的时候沤了好搓点麻绳。”夏菊花把蓖麻子小心的放好,给出了自己的理由。
农村用到麻绳的地方不少,听她这么一说刘志双就翘起大拇指:“娘你可真能算计,蓖麻子也能拿到粮站换油。就是到时候得看好点儿,别让孩子淘气吃出事来。”
夏菊花摇了摇头说:“没事。这东西就算嫩的时候也有一股子孬味,孩子们吃一口就不吃了。”只吃一颗半颗的,最多恶心一下,药不坏人。
王彩凤觉得婆婆说的有道理,她早就发现婆婆有变废为宝的本事,不管是生产队秋收后地里的瘪籽,还是春天的野菜,到了婆婆手里都能做的比别人好吃。
兴许是婆婆带着男人兄弟两个,缺吃少喝那些年练出来的本事。王彩凤看了一脸平静的婆婆一眼,心里佩服不已,低头挑粮食更认真了。
接下来的几天,夏菊花晚上都带着儿子儿媳妇一起挑粮食——刘志全他们扛粮队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跟夏菊花记忆中一样,他们带回了县粮站只剩下一仓库粮食的消息。
夏菊花面上平静,心里在算计着家里余下的粮食:她过日子仔细,秋收分粮前家里还有上一年余光的一百多斤玉米,二十来斤高粱。秋收分粮没刘保国和孙红梅的份,四个大人分了不到一千五百斤粮。
听上去分的不少,可里头红薯就有快五百斤了,这东西得快点吃,放不好就得烂,可惜了的。能存得住的粮食加起来不到一千三百斤,要糊住五大一小一年半的嘴,想想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幸亏这段日子刘志全兄弟两个中午不在家里吃,省下点粮食,但愿冬天生产队一直没有重活,要不中午咋也得让干活的人吃上饼子。
因为夏菊花不可能在手里粮食看起来不少的时候,跟儿子们说,明年会有灾,咱们现在就开始喝稀粥吧,要不到后年春天之后得天天灌凉水。别说说出来儿子们信不信,孙红梅都能上大队举报她。
自己当时怎么就没顶住赖皮的刘志双,同意孙红梅进门了呢?夏菊花不无埋怨的看了刘志双一眼。正是吃饭的时候,消息还是刘志双说出来的,他正扬头等着夏菊花的回应呢,就被亲娘看了个正着。
刘志双的头一个反应就是看孙红梅,看她有没有心虚的表情,好判断白天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孙红梅是不是又惹娘不高兴了。
这样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刘志双心里叹了一口气,脸上还得挤出笑来问:“娘,咋啦?”
“没事。我就是算着从秋收之后就没下过雨,按说往年这个时候都咋也该下场雪了,也没下。这天是不是太旱了。”
刘志全点了点头:“是比往年旱,听三叔说要去渠呢。要是渠修好了,来年咱们村的水浇地能多出几十亩,秋天能多分点麦子。”
修渠管什么用,河里的水都没了,修好的堤能抽出水来?夏菊花能想到的就是:“要是你们两个都去修堤的话,一天得带斤半饼子才够吃。”
刘志全听了有些纳闷的问:“娘,咋是我们两个去修堤呢,你不去?”修堤在农村来说也是重体力活,给的工分高,往年这样的活计,娘总会冲到前头。
看着这个有口无心的大儿子,夏菊花连摆手或是摇头都省了:“娘老了,干不动了。以后就不跟着男人一起干活,生产队跟我这么大岁数的妇女干什么,我跟着干点就行了。”
啥?刘志全和刘志双一起看向娘,这可不象娘能说出来的话,娘什么时候认过熊服过软,怎么就说老了呢?在他们的印象里,娘一直都是能干的,不管多苦多重的活计,娘都低着头干完,从来不说一声累。
借着昏黄的油灯,两个人发现娘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皱纹,眼角和嘴角都有点向下耸拉,坐在灯下的身影也没有印象中的挺直,两肩向前、后背拱起一块,好象人故意缩起来一样。
刘志全和刘志双知道,娘不是故意示弱的人,那就是她的确露出老态。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刘志全和刘志双没法给出答案,因为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目光已经不再局限于娘,有了更让他们关注的对象。
刘志双心里激灵一下,笑着说:“娘不去就不去,现在我都娶媳妇了,娘是不该干那么重的活了。娘你放心,以后儿子挣工分养你。”
刘志全说不出这么漂亮的话,嘴张了几张才说:“娘,等彩凤坐完月子,你就在家带孩子,别去上工了。”
夏菊花心说,王彩凤坐完月子就该轮到孙红梅了,一个接一个的我也得能上得了工。不过她不会真的说出来,面上带着欣慰笑着说:“娘知道你们心疼我,现在我还能干得动呢,等真干不动了再说吧。”
不知道刘志全和刘志双回屋和各自的媳妇说了什么,等第二天夏菊花起来的时候,发现两个儿媳妇都已经起来了,扫地的扫地做饭的做饭,连后院的鸡都喂过了,还给她打了洗脸水。
夏菊花再一次体会到,不管自己做了什么事,都得说了出来让人知道,要不自己累死了,别人还嫌自己死的不是时候呢。
她也不会跟上辈子一样,因为两个儿媳妇给自己干了点活就诚惶诚恐——上辈子夏菊花伺候她们的时候,两个人都心安理得,夏菊花一个当婆婆的,被儿媳妇照顾一下,没啥好心虚的。
吃过饭,夏菊花上工的时候又碰到了孙招弟,两个人一起结伴往生产队走,孙招弟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前几天你天天炒花生,把我孙子都馋哭了。这两天不炒了,他又天天站在墙根下等着闻味了。”
夏菊花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这要是我们自己家的花生,我就给孩子抓一把了。供销社送来的都是有数的,那是公家的东西,一颗也不敢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