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菊花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整个身子都放松下来,差一点没站稳,要不是王彩霞扶了她一把,就得当众摔个屁股墩。就这夏菊花脸上还是露出笑容:
“真的,那可太好了。主任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也请主任放心,我回去就加紧把花生炒好,大大后天,不用,大后天你让彩霞他们来拉就行。”
夏菊花一高兴,把自己交货的时间提前了一天。她的担忧很真实,放心之后的笑容也很灿烂,主任看得明明白白,觉得眼前这个农村妇女真是一个实在人。
不管是哪个时代,大家都愿意跟实在人打交道,尤其夏菊花是担心供销社受损失特意跑来报信,跑的这么顺脖子汗流的,听说没事也不抱怨,更让主任好感大增。
于是主任大手一挥,对王彩霞说:“既然夏同志来了,你就带着她到各组看看,我记着有点处理品来着,要是夏同志需要,就处理给她吧。”
又是这样的好事,夏菊花有些不敢接受:“那个,主任,我出门出的急,没带钱,就不麻烦彩霞了。”
所以说夏同志是个实在的好同志嘛。主任继续笑咪咪的装做没看到王彩霞拉夏菊花衣襟的小动作,走开去处理别的事儿了。
王彩霞这才有机会埋怨夏菊花:“你知道我们处理的是啥吗,就说没带钱。难得我们主任开一回口,你要买啥我先替你垫上,等我去你们家拉花生的时候你再还我不就行了。”
夏菊花蒙头转向的被王彩霞拉到了副食柜台,听着她跟售货员隐晦的说明了主任的意思,看着被售货员从柜台底下掏出来的东西,眼睛都直了。
以上辈子夏菊花见过的东西,应该不会被几包红糖吓直眼。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农村人想买红糖得挖门子盗洞找人帮忙才能买到手,供销社竟然要处理。
王彩霞好一会儿没听到夏菊花说买不买,回头一看她的表情有些忍不住笑,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小声问:“怎么样,你需要吗?”
需要,当然需要。别说王彩凤做月子的时候得吃红糖鸡蛋,就是用不完留着,送别人也是一份大人情——夏菊花柜子里的很多东西,都不是需要的时候才买的,而是能买的时候先买下来,省得想用的时候抓瞎。
何况这辈子夏菊花已经打定主意,不能跟上辈子一样,跟村里谁也不走动,而是要跟合得来的人友好相处。想跟人相处好,人情往来就不能省,红糖不管是给人下奶还是看望老人,都是很不错的礼物。
所以被王彩霞一胳膊肘怼醒过来的夏菊花,忙不迭的向售货员点头,问:“我能买几斤?”
售货员笑了,小心看了看没人注意他们三个,轻声说:“主任都发话了,你可以买二斤。”
二斤红糖相比售货员摆出来的真不多,夏菊花也没觉得售货员是故意不卖给自己,反而实心实意的感谢了一番。她的话不多,言语也有些贫乏,却可以听得出谢意的真诚。
售货员因为王彩霞是带着主任的话来的,态度本来就很客气,听了夏菊花的话笑的更深了些,弯腰在柜台底下又掏出五把挂面来:
“这个不是我们供销社的,是我替亲戚从粮站淘换来的。你要是需要就先拿走,我再给他淘换。”
听说是售货员给别人淘换的,夏菊花就看了王彩霞一眼,见她微微点头,又重新谢了售货员一回,不客气的把那五把挂面也收下了。
钱还真是王彩霞给她垫上的,不过只垫了两斤红糖的钱——人家王彩霞是来正常上班,兜里装的就是希望买点供销社可能出现处理品的钱,没带多少。
不过副食组的售货员说了,让王彩霞下午给她带来就行,说着还向王彩霞直眨眼睛。夏菊花装做没看到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出了供销社还在跟王彩霞说着感谢那个售货员的话。
王彩霞悄悄对她说:“你要感谢就感谢我们主任。小陈想转正,最听我们主任的话。她眼神又好,主任几次跟你说话她肯定都看见了。”
夏菊花这才明白其中的门道,笑着说:“那不管是她还是主任,我都不谢了,只感谢你。要不是你我也认识不了主任,哪儿能占这么大的便宜。”
可不就是便宜吗,别的农民想买点红糖费老劲了,供销社竟然在到货之后先“处理”一波,这才让来时还担心不已的夏菊花,因祸得福满载而归。
王彩霞也被她逗乐了,刚想说什么就听到街上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定睛一看原来竟是几个红小队绑了好几个人,一路骂骂咧咧的走过来。
王彩霞不认识被拴的人,夏菊花却很熟悉,正是刘四壮夫妻还有他们的一儿一女,最后头跟着的,竟是垂头丧气的刘二壮。好在刘二壮没被绑着,看来是他跟着是想听听红小队要怎么处理刘四壮一家。
刘二壮也看到跟王彩霞站在一起的夏菊花,嘴张了张又闭上,低下头红着脸随红小队的一起走过供销社门口。
王彩霞小声说:“不知道谁家又倒霉让红小队盯上了,把一家子都抓住了。”
夏菊花看着走远的人群,用同样的音量说:“这家子被抓可一点不冤枉,那是我最小的小叔子一家。”
王彩霞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夏菊花一眼,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你不是早让你婆婆家给赶出门了吗?”
所以传言什么的,与真相出入还是挺大的。王彩霞虽然去过平安庄,可夏菊花并没跟她详细说过家里的事儿,王彩凤也没时间跟王彩霞说。
现在王彩霞竟说自己被婆婆赶出门,一定是因为她在饭店门口怼孙桂芝的话,不知被人传了几手,成了这个结论。不过夏菊花并不觉得这个结论不好,带着些无奈说:
“那个跟着走没被绑的是我二小叔子,他和我三小叔子一家,这些年暗地里没少帮我们娘三个。被绑着的那是老四一家子,昨天晚间老四把老三脑袋给开了瓢,老三媳妇不服气,上公社把他给告了,红小队这才去我们平安庄抓人。”
至于刘四壮半夜带着媳妇孩子跑去老丈人家的事儿,夏菊花没说。不是想给刘四壮一家人留脸,而是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只要看着刘四壮一家子被红小队收拾了,夏菊花心里就挺高兴。
王彩霞还真是听到过夏菊花在饭店门前跟妯娌吵架的传言,因为主角是夏菊花又特意详细的打听过,当然知道刘四壮的媳妇不是个东西,听说刘四壮打破了亲哥哥的头,认为这两口子活该。
两人就此又说了几句,约定好王彩霞去拉花生的时间,夏菊花就挎着借来的包袱皮包着的红糖和挂面,心情轻松的回了平安庄。
回了家夏菊花才觉出饿来,一口气吃了两个饼子,又歇了半个小时,才干劲十足的重新炒起花生来——她的性格就是这样,不应是不应,答应别人的事儿就会全力做好。
王彩凤见婆婆去了公社一趟,回来面色不象自己去老院前那么难看,一边替夏菊花看着火一边问:“娘,听说红小队把孙桂芝他们抓住了,你在公社看着没有?”说不定婆婆就是特意去公社看刘四壮一家子笑话去的,要不咋回来就这么高兴。
夏菊花听了一笑:“我倒是看着了,不光是孙桂芝和刘四壮被抓了,还有他们家的志亮和红娟也一起被抓了。”说到这儿夏菊花自己也觉得奇怪起来:“红小队咋把他们两个也一起抓起来了呢?”
按说刘四壮打完人跑了,孙桂芝领着他跑回娘家算是包庇,可刘志亮和刘红娟都是半大的孩子,红小队不应该连他们一起抓才对。
何况刘二壮跟着呢,他对刘四壮两口子再有意见,也不能不替刘志亮和刘红娟跟红小队求情吧。还有孙桂芝的娘家人呢,就那么看着红小队把两个半大孩子一起带走?
是,红小队的人都不大讲理,可刘志亮和刘红娟的年纪摆在那儿呢,有人替他们讲情的话,红小队也不会真把气出到两个半大孩子身上,他们天天打倒坏分子,忙着呢,抓两个半大孩子又哭又叫,闹不闹心。
夏菊花的脸色一点一点沉重起来,心想自己是不是高兴的太早了,红小队都能把刘志亮和刘红娟抓起来,不是一般的不讲理,供销社主任说的话能当真,自己的花生真能继续炒下去吗?
还没想明白呢,院门口就有人喊:“亲家,在家没?红梅,快点儿出来,我跟你娘来看你了。”
夏菊花和王彩凤都是一愣,因为夏菊花正在炒着花生不能停火,只好大声答应一声:“谁呀,我这儿占着手呢。”说完示意王彩凤出去看看。
没等王彩凤走出厨房,正在睡觉的刘保国被喊醒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王彩凤就有点着急,步子迈的大了点儿,差点绊到门槛上,幸亏扶着门框站稳了。夏菊花没法,赶紧往出撤火,来人已经自己走到厨房门前了。
“亲家,你这是炒啥呢,咋这么香呢。我就说我们红梅是个有福气的,要不咋能嫁这么好的婆家。”说话的人自说自话,夏菊花也认出来人正是孙红梅的爹娘,一边继续往出撤火一边说:“亲家来啦,我这儿马上就好。”
孙红梅的娘嘴里说着不急不急,人已经自来熟的进了厨房。她也不用人让,自己伸手就想抓锅里的花生。灶下刚才还有火,花生虽才半熟可温度不低,孙红梅的娘被烫了一下,不甘心的收回手。
眼看着香喷喷的花生就是吃不到嘴,孙红梅的娘说出来的话很是阴阳怪气:“咋就亲家你和大侄媳妇媳妇在家呢,我们红梅呢?”
夏菊花还不知道孙红梅的娘,跟孙桂芝那可真是亲姑嫂,挑事的本事谁都得服。听她这么一问,心知来者不善,干脆晾一晾她,直到把火撤完了才站起身来说:“红梅下地去了,亲家找她有事儿呀。要是急事那就得去地头找她。”
“哟,这大冬天的红梅咋还下地呢,平安庄还真是跟我们孙家庄不一样。”孙红梅的娘把嘴撇的瓢似的:“咋就让我们红梅下地,大侄媳妇不用下地?”
夏菊花无语的看了孙红梅的娘一眼,连正房都没往里让,就跟他们两口站在院当间,冷冷的说:“我大儿媳妇下了一年的地,挣的工分换了口粮分了红,又眼看着快生了,我就让她在家歇着了。”
咋地,我自己家的事还不能自己做主了?
孙红梅的娘愣了一下,觉得眼前的夏菊花跟小姑子说的不太一样。按小姑子的说法,闺女的婆婆是个只知道干活,有啥话都憋在肚子里的人,如果非得跟人理论的话,也会想了又想才说。
怎么刚才说的话这么顺溜,里头还带着骨头呢?什么挣的工分换了口粮分了红,意思就是自己闺女没口粮没分红呗!
孙红梅她爹也听出夏菊花对他们家的不待见,脸上堆起笑来说:“亲家,我们家老婆子就是心疼闺女,说话没个把门的。红梅既然嫁到你们家,自己下地挣工分换口粮都是应该的。”
“亲家说的没错。”夏菊花好象把孙红梅她爹的话听进去了,附合着说:“要说旧社会讲什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现在都是新社会了,老人家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红梅就算是嫁进我们家,也要听老人家的教导。”
说完,夏菊花先自己在心里感谢了一下村头天天念语录的大喇叭,要不她早把这些词给忘脖子后了。
孙红梅的爹也愣了,他刚才着重说孙红梅嫁进了刘家,就是想用“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套住夏菊花,不想人家把这句话先说出来,还用老人家的话反驳他。
老人家的话能有错吗?!孙红梅的爹醒过神来只能点头赞同夏菊花的话。见他点了头,夏菊花才笑了一下,不过收的很快,接着就是三人相对沉默。
夏菊花是有意不再问孙红梅爹娘来的目的——刚才一见面她已经问过了,你们不说那我就不再问,由着你们保密好了。
她能沉得住气,孙红梅的爹娘心里有事儿,等不得。见夏菊花一直沉默,孙红梅的娘自以为隐蔽的挖了她一眼,又使劲瞪了自家男人一眼。
孙红梅的爹被瞪之后,清了清嗓子,开口了:“亲家,我们来呢是想打听打听,四壮他们一家子是怎么回事,咋红小队还跑家里抓人去了呢?”
原来是为这个来的。夏菊花很不解的看孙红梅的爹:“他们一家的事儿,我不知道呀。红梅和志双成亲之前你们不就知道,我们大房早跟老院分开单过了,十来年都不走动了。”
孙红梅的爹再次无话可说——一般人不都是家丑不可外扬,在亲家面前装出家庭和睦的样子嘛,咋闺女的婆婆一点儿也不怕自己看不起他们家?
孙红梅她娘急了,嗓门都尖利起来:“亲家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就算你再分出来单过,志双也是老刘家的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咋能出这么大的事儿一点也不上心呢?”
“我儿子挺上心的,昨天半夜还跟着把他三叔送到县医院去了。”夏菊花还是那么淡淡的说:“对我们娘三个好的人,我儿子自然上心。”
“你——”孙红梅的娘眼睛都气红了:“他爹,咱们今天算是白来了,没想到红梅嫁进这么不通人情的人家。走,咱们去老刘家打听打听去,我还就不信了,姓刘的能都跟她这么没人味。”
“你说谁没人味呢?”王彩凤刚把刘保国哄不哭了,想着家里来客了,还是孙红梅的娘家爹娘,自己当大嫂的应该替她招待一下,就抱着刘保国出来了。没承想自己想的挺好,别人可不都跟她一样想处好关系,正好把孙红梅她娘说的话听到耳朵里。
从孙红梅嫁进刘家以来,王彩凤有了对比发现自己婆婆真不赖,处事又公正,又心疼刘保国,又能挣钱,现在正是对夏菊花除了感激还佩服的时候,哪儿听得了人说婆婆的坏话?
孙红梅的娘当着面说婆婆没人味,王彩凤能忍着她才怪呢:“要说别人,也得先看看自己家干的是啥事。姑爷三天回门,大包小裹的带着回门礼去了,结果就给喝一碗稀粥,自己闺女也得回婆家才能垫补一口,那才是没人味呢。”
没等孙红梅的娘有什么反应,夏菊花倒是看了王彩凤一眼,看到她脸胀得通红恶狠狠的看着孙红梅她娘,心里不是不感慨的:上辈子王彩凤也没少出去讲咕自己,这辈子一开始同样有小算计,现在竟然主动替自己说话,真让夏菊花想不到。
夏菊花没想到,孙红梅的娘也没想到自己家招待姑爷回门的事儿,这么当面让人揭了出来,还是被闺女的妯娌说出来的,老脸难得的红了。
红梅这个死丫头,自己都告诉她了回婆婆家别说自己家怎么招待姑爷的,怎么还让刘家人都知道了呢?她也是处过妯娌的人,当然知道这样的事儿,婆婆还可能看在儿子的面上替儿媳妇遮掩一下,妯娌却不会。
她要是拿到妯娌这样的把柄,肯定会天天拿话敲打人。
闺女的妯娌也不是省油的灯。
孙红梅的爹脸已经黑了,气恨恨的举起巴掌要打媳妇——个死婆娘,不会说话就装哑巴得了,自己上门求人倒先把人骂了,下头的话还怎么说出口?
他的巴掌举起来了,夏菊花和王彩凤就那么看着,谁也没开口劝。孙红梅的爹只好不轻不重的把巴掌落到媳妇的后背上,继续赔着笑脸说:
“那个亲家,侄媳妇,都消消气。这死娘们说她嘴上没把门的,她还赛脸了。你们别跟她一般见识。既然你们早分出来单过了,不知道那头的事儿也正常,等红梅回来了我让她去打听打听。”
红梅可是你们家的媳妇,到时她出去打听的话,外人一定当成是你们家让打听的,你还能说自己跟老刘家不走动不走动,还那么关心老刘家的事儿干啥。
他想的挺好,夏菊花却没有让他如愿的打算——对孙家一家人,加上一个孙氏,一次次跳出来给自己添乱,夏菊花早就烦了,现在孙红梅的爹一边说话一边眼珠子乱转的样子,夏菊花敢肯定,上辈子他也是孙红梅背后的军师之一。
所以夏菊花的口气更淡了:“那恐怕不行。孙红梅前几天闹着要回娘家,我让志双送她回去的时候,她又哭又求的不肯回去。那时她就答应我,为了不被送回娘家,以后都不跟孙桂芝走动。”
“要是让她出去打听孙桂芝的事儿,算是走动还是不走动呢?要是算走动的话,可跟红梅答应我的不一样。亲家,你们是想接着红梅回娘家吗?”
“不可能。”孙红梅的娘顾不得刚才被拍的那一巴掌,被人踩着尾似的嗷一声叫了起来:“那是我们红梅的亲姑姑,你咋能说出不让她跟她姑姑走动的话。红梅他们结婚,还是她姑姑做的媒呢。再说,我们红梅那么懂事儿,要不是让你们欺负狠了,她咋能想回娘家。”
“哦,我知道了,就是你这个当婆婆的太偏心,大冬天的把大儿媳妇留在家里养着,天天让我们红梅这个小儿媳妇下地干活,她妯娌还老拿话磕打她,我们红梅受不了这份气,才想回娘家的。”
她叫的声音不小,院外已经有人停下脚步往门缝里张望,想看一直很平静的刘家出了什么事儿。夏菊花即不管院外头是不是有人看热闹,也不管孙红梅的娘喊多大声,就那么平静的看着她跳脚。
孙红梅的爹眉头却皱起来了,总觉得夏菊花刚才的话没说完。张嘴想让媳妇先别光顾着喊,偏偏制止不住进入撒泼模式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