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壮刻意忽略了指着自己鼻子的手指头,勉强咧了咧嘴:“娘你让一让,别一会儿蹭你一身。”
“蹭我一身怕什么,你现在不是想着怎么一条绳把我勒死吗?人家养猪除了一年一百斤饲料,天天还能记八个工分,你把工分钱给我,我就让开。”
看着面对孙氏,说不出一句硬话的刘二壮,李大丫心想,那天刘四壮打的咋不是刘二壮呢,要是打的是刘二壮,现在躺在炕上的就是他,不用面对不讲理的老太太。
刘二壮也希望自己跟刘三壮一样躺在炕上无知无觉,可惜他现在站在猪圈边上,不得不沉下脸来问:“娘,你到底让不让开?”
孙氏可不是被人吓大的,面对刘二壮更是底气十足:“不给我记工分,我就是不让。”
虽然天已经快黑了,可是也比不过此时刘二壮的脸色:“娘,你能不能讲点理。当初你非得要养猪,还说只要把饲料给你,保证年底能把猪养到二百斤。”
“可是你看看现在的猪,能够二百斤吗?”这不是自己家的猪,说一声没养好家里人也不能拿老太太怎么样。可这是生产队的猪,多一两肉社员就多吃一口。就孙氏养的这头猪让社员们看到了,刘二壮得让人埋怨死。
要是管刘二壮的死活,孙氏就不是孙氏了。她拍着大腿开嚎:“你这是跟你娘说话呢?这猪不长肉我能有什么办法,再说当初说好了养到年底,现在才什么时候,你怎么知道这猪从现在开始就不长肉了?”
刘二壮被他娘给气乐了,你要喂猪吃啥能让它在短短的二十天内长出五六十斤肉来?他问孙氏:“你就是把那十几斤高粱现在都给猪吃下去,它能长几斤肉?”何况你还舍不得。
说到这份上,孙氏知道自己要工分的想法实现不了,也不顾地上脏不脏凉不凉,一屁股又坐到地上开嚎,就是不肯让人把猪赶到生产队的猪圈去。
在场的人都知道孙氏是舍不得交出剩下的饲料,不看孙氏只看刘二壮。谁让当初刘二壮把猪交给他娘养,现在不看他难道看别人?
刘二壮心里苦的能拧出汁来:“娘,你是我的亲娘,就真看着你儿子没法在平安庄做人吗?”
孙氏从刘二壮砸了仓房的锁那一刻起,就把他当成仇人,咋会管他在平安庄做不做人?做不成人才好呢,最好天天出去被人戳脊梁骨!
所以她高一声低一声的嚎出腔调来,就是不看蹲在自己眼前的亲儿子。突然,孙氏的身子一轻,被一双强有力的胳膊给抱了起来,眼看着就要抱离猪圈门口。
嗷喽一嗓子,孙氏尖利的叫了起来:“杀人啦,刘二壮不养亲娘还要抢他娘的猪呀。”叫完觉得自己身子往下一坠,吓得她牢牢抓住抱着自己的胳膊,回头又想骂人,才发现抱她的竟然是刘三壮。
别说被抱的孙氏,一院子的人都惊呆了。刘三壮不是连吃喝都得让人送到跟前嘛,怎么突然自己跑了出来,还把孙氏给抱离了猪圈?
安宝玲刚才只觉得有人在自己眼前晃了一下,等看清楚的时候刘三壮已经把孙氏给抱了起来,她也嗷的一嗓子冲上前,拉着刘三壮的胳膊直掉眼泪:“三壮,你啥时候好的,现在头还疼不疼了,走,你快把你娘放下,咱们去医院看看还有事儿没有。”
刘三壮看着在自己面前掉眼泪的安宝玲,嘴角高高向两边扯着,露出一口大白牙:“我没事儿了,这些天就是有些事儿想不通,现在想通了我就好了。”
孙氏回过神来,拍打着刘三壮的胳膊就是个骂,从自己当初不应该把刘三壮生下来骂起,直骂到刘四壮应该一板凳把刘三壮拍死。
刘三壮咧着的嘴角一点一点收紧,最后抿成了一条缝,也不管孙氏离地还有多高,直接一松手,孙氏就掉到地上摔了个屁股墩。就这刘三壮都没看孙氏一眼,而是对还在发呆的刘二壮说:
“二哥,你们还不快把猪赶到生产队猪圈去,不能因为咱们一家子让大家伙跟着吃不上肉。”
刘二壮被他提醒,吆喝着让陈秋生跟他一起赶猪,孙氏还想起来拦着,却被刘三壮死死的挡在身后,眼看着猪被赶出院门,真的放声大哭起来。
五爷听不下去了,迈着跟自己年龄不符的大步来到孙氏面前,指着鼻子问她:“把两个能干的儿子都得罪了,你能落到什么好处?还不快把这个月剩下的饲料交出来,要是不交别怪我上大队告你去。”
不能到生产队告,因为生产队长夏菊花名义上还是孙氏的儿媳妇,告到生产队除了让夏菊花为难,起不了什么做用。
孙氏一口八个没饲料,吐沫横飞的说家里的高粱早都喂了猪,就是不肯交出来。刘三壮听了一会儿,直直的问:“娘,你觉得二哥能砸你一回锁,我能不能也砸一回?”
一句话把孙氏问愣了,她想起刘二壮在砸锁之前看自己的表情,跟现在刘三壮的表情一模一样。就在她发愣的时候,刘三壮不客气的从她兜里掏出钥匙递给安宝玲:“你去开锁称高粱。”
安宝玲接过钥匙来到仓房,发现刘红娟站在门口,就让她躲开点。不想刘红娟人不大劲不小,一把把安宝玲推了一个趔趄:“你们都跟我们分家了,凭什么动我们家的粮食。”
没谁想到刘红娟敢跟安宝玲动手,还把话说的这么理直气壮。除了孙氏和刘志亮,大家都很生气,最气的还是安宝玲:“你知道分家了,咋还天天我一做饭你就守在跟前,端上桌自己就坐那儿吃?”
只许你吃别人的是不是?
刘红娟气哼哼的说:“那是你自己愿意,我吃你也没不让呀。”
得,这孩子是被养歪了。夏菊花走到安宝玲身边,定定的看着刘红娟:“别人对你好都是应该的是吗?那行,宝玲以后你别那么心软,还有大丫,你也记住了。”
安宝玲和李大丫都应了一声,夏菊花还是定定的看着刘红娟:“让开!”她的声音还是说不上多严厉,可是刘红娟就是有点怕夏菊花,身子缩了一缩,没有明显让开的迹象,却也堵的没那么严实了。
孙氏还想再喊,觉得有人拉她的衣襟,回头一看是刘志亮,正在向她摇头,到嘴的话就咽了下去,由着安宝玲把仓房里的高粱袋子拎了出来。
当着五爷的面称出十二斤高粱,夏菊花亲自拎在手里,看了安宝玲一眼说:“老三也不容易,他能想明白比啥都强,你别埋怨他。”
五爷则拍着刘三壮的肩膀叹了口气:“得了,想明白就好,儿子都那么大了,好好跟你媳妇过日子。这几天你媳妇家里外头的不容易。”
两口子都不容易,谁让他们这么不容易的大家心里都有数。夏菊花和五爷的话并不多余,毕竟刘三壮虽然刚才制止了孙氏继续撒泼,但是不是真的从此不再对孙氏言听计从,进而埋怨安宝玲不该趁着他不清醒跟孙氏分家,都未可知。
而安宝玲也是一肚子委屈,一段时间下来心里不可能对刘三壮一点怨气都没有。要让夏菊花说,埋怨两句正常,可是埋怨的多了就要吵架了。
所以还是别想以前的事儿,只看以后的日子怎么过的好。
安宝玲和李大丫一直把夏菊花和五爷送到大门口,回身的时候就发现孙氏正在与刘三壮对峙,嘴里翻花似的把安宝玲拍了一身不是。
李大丫担心的看着安宝玲,人家倒没事儿人一样把钥匙往孙氏手里一塞,直接回西厢房去了。而刘三壮由着孙氏骂的口干舌燥自己说不下去,才说了一句让李大丫要笑出声的话:
“娘你说出大天来,我被四壮开瓢的时候,你没拦着,也不出钱让我上医院,是我媳妇四处张罗着借钱我才捡了一条命。”说完头也不回的进屋了。
他直接进屋了!
李大丫憋着笑,把看热闹的儿子闺女往门里一推,自己关上了东厢房的门。刘红翠有点担心的问:“娘,三叔不听奶奶的话了,一会她不会再找上我爹吧?”
“你爹要是还听她的,那就让他跟你奶一块过去吧,娘领着你们四个过。”
小闺女刘红玲一听嘴就撅起来了:“娘说的好听,哪次爹跟你说两句好话,咱们家的东西不送到正房去。”
大儿子刘志福还是相信他爹的:“这回连三叔都说硬气话了,奶又让爹在村里丢这么大的人,还能跟以前一样?”
提起刘三壮,刘红翠眼前就是一亮:“三叔咋说好就好了呢,刚才三叔把奶抱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
夏菊花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刘三壮咋说好就好了:“你说你三叔是啥时候明白过来的?”
这人问题不好回答,因为刘志全三个到现在还在消化刘三壮清醒过来的消息。因为夏菊花现在不大爱搭理两个儿子,所以王彩凤头一个开口说:“不管三叔是啥时候明白过来的,只要三婶不埋怨他就行。”
夏菊花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看着两个儿子意有所指的说:“你说的对,这大男人该自己出面的时候就得自己出面,事事让媳妇出头算什么本事。”
可能事事靠媳妇出头的刘志全、刘志双:……
嗑唠不下去了,夏菊花就让他们都回自己屋里睡觉去。至于她自己,则把前次从供销社买回来的处理布找出来,比划着开始给自己裁新衣裳——这么些年,她只有一身没啥补丁的衣裳,留着上街或是有事儿的时候才舍得穿,也该穿件新的提提精神。
一动起剪子来,夏菊花就停不下来,把衣裳都裁出来不算,还缝了半条裤子才睡下。第二天起来的就有点晚,发现王彩凤已经开始做早饭了。
有没有小算计放到一边,不能不承认王彩凤是个勤快人。夏菊花也不是那种啥活都指望儿媳妇的,洗漱完就开始打扫起院子来。
等刘志全兄弟两个起来了,夏菊花已经把院子打扫好了,刘志全连忙接过她手里的扁担:“娘,我去挑水吧。”
“你还知道自己应该挑水。”夏菊花以前觉得两个儿子下地肯吃苦,能挣来工分养家已经很不错,可是现在想想,他们对家里的事儿有点儿太不上心了。
吃饭得碗端到跟前儿,吃完把自己的嘴一抹就算完事。洗衣裳做饭指望不上他们,扫个院子挑个水还指望不上?以后自己当生产队长,早出点门晚回来一会儿的时候多着呢,一家子都指望王彩凤一个人忙?
她可不光有个刘保国,肚子里还有一个呢。月份越来越大还得忙里忙外,跟刘保国他媳妇一怀孕就任嘛不干,对比太强烈了。
以前夏菊花不指望刘志全兄弟两个,是因为孩子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当娘的愿意把最好的东西递到儿子跟前。有了上辈子的经历,夏菊花可不想再对两个儿子无底线的付出了。
再说刘志双对王彩凤来说就是个小叔子,凭啥就心安理得的享受人家的伺侯?
“刘志双,你给我挑水去。”夏菊花发话了。
还没完全清醒的刘志双有点儿蒙,这一大早晨又谁惹娘生气了,他出门可还啥也没说呢。难道是因为自己今天起晚了?看看天,跟往天比起来不算晚呀。
刘志双上前想接过刘志全手里的扁担,刘志全还不干呢:“娘,我去吧。”这可是在娘面前表现的好机会,没见娘刚才跟老二说话气哼哼的,肯定是因为老二眼里没活呀。
他不能放弃自己好不容易抢到的活。
夏菊花横了他一眼:“你去挑水,让刘志双给你看孩子?”他会吗?
刘志全很不理解:“保国那儿不是还有彩凤呢吗。再说我一给那小子洗脸他就哭个没完,还是等彩凤做晚饭再给他收拾吧。”
你可真有理。
夏菊花再横刘志全一眼:“彩凤长了八只手是不是,又得做饭又得伺侯孩子,还得给你洗衣裳。”
“那以前不都是……”
“以前是以前,你没见她月份越来越大了。”夏菊花找着刘志全必须干家务的理由:“过两天要是下场雪啥的,你不把院子扫净了想让她摔跤呢?”
王彩凤把婆婆的话都听到耳朵里,躲在厨房里没出来。她挺着肚子早起做饭不是不累,带着孩子干家务不是不希望有人帮把手。
可是村里的媳妇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婆婆不让她再下地挣工分,家里的重活也都是婆婆做,她就带带孩子喂喂鸡收拾一下屋子,已经算是平安庄的头一份了。王彩凤不敢再奢望更高的待遇。
现在婆婆竟然让小叔子和男人都帮着做家务,王彩凤不敢出去,生怕男人让她当着婆婆的面说,自己能做好家务,不用人帮忙。
刘志全还真是这么想的,见夏菊花盯着自己回屋伺候刘保国,冲着厨房直叫王彩凤。王彩凤不得不来到厨房门口问:“咋啦,有啥事?”
这个傻装的有点儿假,夏菊花只当做自己没发现,看着刘志全说:“你看看她的肚子,要是保国不小心踢她一脚,你不心疼?”
刘志全没话说了,不满的看了王彩凤一眼,灰溜溜回屋去给已经醒了的刘保国穿衣裳。夏菊花冲王彩凤摆摆手让她忙去,自己又去后院把鸡喂了。
吃早饭的时候夏菊花也没放过两儿子,告诉他们以后打扫院子、挑水、伺侯自己的孩子他们都得搭把手,要不就自己做饭吃:“好象我们娘两个不下地干活似的。”
刘志全兄弟两个还能有啥话说,刘志双不由庆幸自己现在还没有孩子。不,岂止没孩子,他是连孩子他妈在哪儿都不知道呢。
夏菊花看不得他嘚瑟的样子,瞪他一眼说:“你自己的衣裳自己洗。”刘志双一下子蔫了,换成刘志全大声的喝粥。
刘保国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猛然发现只有自己碗里是面条,跟别人碗里的都不一样,就拿着筷子颤微微挑起一根往夏菊花嘴边递:“奶,吃。”
“哎呀,我大孙子知道孝顺奶奶了。”夏菊花笑咪咪的说了一句,就在刘志全三人都以为她就此为止的时候,伸长脖子把刘保国挑起的面条吸进嘴里。
刘保国来劲了,又给王彩凤挑了一根面条,王彩凤有些为难的看着儿子的小碗:“娘不吃,你自己吃吧。”
夏菊花连忙对她说:“孩子给你你就吃,要不以后他觉得反正给你你也不要,想不起孝敬你看你咋办。”上辈子刘保国很护食,夏菊花觉得都是小时候惯出来的,现在应该从小让他别护食。
王彩凤在婆婆的注视下,不得不把那根短短的面条吸进嘴里,脸上不由跟着笑起来:“真香。”
可不香咋地,儿子有好东西知道给自己吃,以后家里的重活也有男人帮着,王彩凤觉得自己的日子越过越顺心。这顺心都是婆婆给她的,以后自己也得让婆婆顺心才行。
想让夏菊花顺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当她来到生产队的猪圈时,一早晨的好心情消失的无影无踪——孙氏养的那头猪放进生产队的猪圈里,跟人家陈路生养的相差太远了,谁看了心情也好不了。
“陈大哥,不行就把这猪单独放一个圈吧。”夏菊花犯愁的说:“要不它抢不上食,只能越喂越瘦。”
“行,我也觉得不能跟别的猪养在一起,要不别的猪一拱,它就离槽子大老远。”陈路生是个好脾气,增加了工作量也没啥不满,只担心这猪杀的时候出不了多少肉,社员们要有意见。
有意见也没办法,夏菊花除了交待陈路生给这猪吃点小灶外,想不出什么好招:“多让它吃两顿,这几天能长多少长多少吧。另外几头猪也别舍不得饲料,免得交猪的时候收购站挑毛病。”
“这你放心。”陈路生说起自己养的六头猪来还是很有底气的:“这六头里随便挑,哪头都能过关。”
行吧,人有信心是好事,夏菊花跟陈路生一样,对自己手里的工作同样有信心。她到渠上转了一圈,除了刘二壮有些不好意思之外,别人的精气神还是挺足的。
夏菊花知道这几天修渠不轻松,可是昨天供销社来收妇女们编的席,还拿回现钱的消息刺激了修渠的人,总觉得他们被妇女们比下去了,要找补回来。
看破不说破,夏菊花这回没推土,只跟刘二壮说了句自己得回去教人编席,就足够让这些大老爷人顾不上抽烟,直接跳到渠底拼命了。
他们都想多修上一段渠,明年生产队多两亩水浇地,能多打点儿粮食,家里就能多分点儿口粮多点儿分红,省得家里的老娘们觉得队里分红的钱,都是她们挣的。
真不怪平安庄的男人们多想,他们这几天都发现了,家里的媳妇有点儿不那么好摆弄了,竟然还敢跟自己说累,想着让自己帮着干点家务啥的。
都是因为她们编席卖出了好价钱!听说队长又想出了新花样,要是再让妇女们编下去,男人们觉得早晚有一天,她们敢让自己进厨房做饭!
可是没有一个人希望自己媳妇退出编席队伍,专心回家做家务伺候自己。开玩笑,相对于下地来说,编席最重要的手巧,对身体要求不高,哪怕不能下地劳动的妇女也能干。
和在家做家务比,男人们当然愿意自己媳妇挣工分得分红——听说原来编席的妇女,一天能记六个工分,不比在家白吃饭强?
幸亏夏菊花不知道男人们的想法,要不得指着鼻子问问他们,你说人家白吃饭,那粮食是自己能熟还是衣裳自己能干净?
也幸亏夏菊花没有当面问男人们,因为她自己现在也被妇女们烦的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