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五爷家的院门,刘志双的头就耷拉下来:“娘,那人是不是跟着我们一起回来的?”
这还用问吗?夏菊花扭头看了刘志双一眼,还冲他笑了一下:“没事的,就算是跟着你们一起回来的怕啥。还省得我明天跑县里一趟呢。”
她这么一说,刘志双更自责了:“都怪我,回来的时候应该在县里绕两圈好了。要不应该往孙家庄那边走走,等天黑再回来。”
听听,刘志双熟悉一点儿的地方也就是个平安庄和孙家庄,最多加上一个夏家庄,让夏菊花怎么责备他?
说白了,在去黑市卖麦子之前,刘志双也不过是个只去过几趟县城的、有点儿小聪明的农民,还是个连生活经验都欠缺的年轻农民。
“人家这是铁了心想买咱们手里的东西呢,就算你们想绕道,人家就不会多来几个人跟着你们?”现在夏菊花想的是,那人能让刘志双三个平平安安回平安庄,已经不错了,要不半路把人截下,夏菊花除了答应人家的条件,还敢报告公安或是红小队吗?
正是出于这一点考虑,夏菊花才做出自己见一见那个人的决定。就是不知道,现在主动权掌握在人家手里,想用粉条挣点儿钱的愿望,还能不能实现。
一进家,夏菊花就让刘志全两口子在东厢房呆好了,又让几个侄子老实在西厢房呆住了,不管听到正房有啥动静也不许出来。接着就让刘志双站在院门口等着,自己则回了房里等着。
“兄弟,原来你不是瓜窝铺的,是平安庄的呀。”一会儿,隐约听到有人跟刘志双打招呼。不用问,刘大喜已经把人领来了。
夏菊花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拿起暖壶往杯子里倒水的手有些颤抖,等倒第三杯水的时候手才好些。也是在她把第三杯水倒好,刘志双领着人进来了。
“娘,来客了。”刘志双仍试图掩饰夏菊花知道他去黑市卖粉条的事实,夏菊花心里突然一暖。
不管怎么样,这个儿子到现在能想着护着亲娘,她挺知足,连带着看跟着刘志双一起进来的人,也是满面笑容,双手平稳的端着水杯,笑着让客:“来了呀,快坐着,冻着了吧,喝口水暖和暖和。”
一连串热情的招呼,加上满面的笑容,不光刘志双和刘大喜两个人看愣了,跟着进来的齐卫东也愣症了一下,狐疑的看了刘志双一眼。
刘志双也想不到亲娘这么平静,冲齐卫东强笑了一下,随着夏菊花让客:“坐,齐哥你坐。”
夏菊花一边给人递水,一边笑问:“姓齐?志双你是啥时候认识的齐同志,咋没听你说起过呢?齐同志一看穿戴,就不是我们农村人,家是哪儿的?”
齐卫东打量着眼前这个碎嘴的农村妇女,脸上带笑的接过水,嘴里应付着:“呀,我跟志双刚认识没两天,就想着快过年了,来家里看看。我家就是县城里头的,婶子啥时候去县城,到我们家坐坐。”
“那可挺好,我都好几年没去县城了。家里穷呀,没钱去县里干啥。”夏菊花半真半假的感叹着。
齐卫东再次打量眼前的农村妇女,想从她的神情之中看出听到内容的真假,偏偏人家语气真挚、连眼神中都带些愁苦,听上去看上去都很象那么回事。
于是齐卫东又看向刘志双和刘大喜,就见两人脸上有不同程度的愧疚之色,心里觉得夏菊花可能真是不知道两人在外头做的事。
也对,这两个人一看都已经成年,心眼自然比一辈子只知道种地的农村妇女活络,估计也怕家里人担心或是反对,所以才瞒着家里头悄悄做买卖。
想到这儿,齐卫东再向夏菊花笑的时候就真诚了些:“志双是个能干的,婶子以后还怕没机会去县城?”
夏菊花叹一口气:“能干啥能干,天天家里都抓不着人影,有活都指望不上他。”说到这儿想起坐着的是来找儿子的朋友,不能让他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不好意思的冲齐卫东笑了一下:
“不过现在是冬闲,生产队也没什么活儿。他愿意跑就让他跑两天吧。要是开了春还这么瞎跑,就耽误挣工分了。”
既然知道刘志双两人做的事儿不想让家里人知道,齐卫东更认为抓住了两人的把柄,自然不会让夏菊花的话落到空地上,点头赞同。
两人一直聊着没啥营养的话题,足足十来分钟过去了,夏菊花才想起来问:“哎呀,看我越老越胡涂了,都没问齐同志你大晚上过来,吃饭了没有。等着,我给你做饭去。”
齐卫东连声让夏菊花不用忙,声称自己是吃过饭来的。可哪儿架得住实在的农村人开口要给客人做饭,是任何劝阻都阻止不了的,最终只好由着夏菊花去了厨房。
等夏菊花一出门,齐卫东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志双兄弟,你对哥哥可是一句实话都没有呀。我就纳闷了,婶子这么实在的人,你咋没跟着学学呢?”
不实在的刘志双,很想告诉齐卫东,她娘从来没跟别人有的没的扯过这么长时间,所以你从哪儿听出她实在来了?偏偏人是自己招惹来的,只能满脸通红的再次向齐卫东道歉:
“齐哥,你也看出来了,我们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家里会漏点儿粉,想着趁过年换两个钱。可是咱们去的那个地方,我们不也是怕……这不,我刚回家多一会儿,齐哥你就找过来了。”
别光觉得我们不说实话,你自己做的事儿也不咋地道。
齐卫东没想到自己都找到门上了,刘志双竟然还有话堵自己,脸上有些下不来:“我这不是想着跟你做买卖……”
“齐哥。”刘志双很紧张的看了看门外头,眼神里竟带着些狠意,大有齐卫东再说下去,他就跟人撕破脸的架势。
别说齐卫东,就边端着碗的夏菊花也被刘志双突然冷冽的声音给惊着了。真看不出来,自己这个老儿子真有几分小聪明,竟然领会了自己刚才跟齐卫东东拉西扯的用意,还配合的这么好。
既然儿子配合,夏菊花自然不能让刘志双和齐卫东真在自己家里翻脸,一边进门一边出声:“齐同志等的不耐烦了吧?”倒让齐卫东以为自己刚才只顾指责刘志双,没听到夏菊花出厨房的声音,而刘志双听到了才出声制止自己。
看来倒是个谨慎的人。这年头做敢去黑市做买卖的胆子都不小,胆大还谨慎的人却不好找,倒是该认真考虑一下长期跟这个青年农民合作的事儿了。
思量间,齐卫东就闻道一股酸辣带着葱香气,刺激了自己的味觉,不由往夏菊花端来的碗看去:碗是农村常用的老粗瓷碗,里头暗褐色的一团汤水上,漂着红乎乎的辣椒油,撒了切得细碎的葱花,汤水里冒尖的好象就是自己惦记的粉条。
可是味道却很能勾起人的食欲。
“婶子这做的是什么,闻着可真香。”齐卫东一笑,站起来接过夏菊花手里的碗。
“农村能有什么好东西,还不就是家里漏的粉条子。我想着天怪冷的,让你热乎乎吃点儿去去寒气。你可别嫌弃婶子手艺不好。”
齐卫东听了忙笑:“哪儿能呢,我还头一回这么吃粉条呢。”说着不客气的呼噜呼噜吸了起来。
这还是夏菊花上辈子赶集的时候,集上有卖酸辣粉的小吃摊子。她不爱吃辣不想吃,也舍不得钱,可架不住刘保国几个想呀。
一碗酸辣粉没几块钱,孩子多了就不是夏菊花承受得起的。因此借着在人家小吃摊子边上买东西的理由,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也学了个**不离十。
酸辣粉好吃,就是得有好汤。现在夏菊花没有什么汤头,很担心的看着齐卫东,对自己这碗本地没有的吃法做何评价。
刘志双和刘大喜有些哀怨的看了夏菊花一眼,要不是齐卫东还有,都想问问她记不记得人家齐卫东是骑自行车来平安庄的,而他们两个全凭脚走,更累也更饿!
“婶子好手艺!”齐卫东吃完后冲着夏菊花竖起了大拇指:“我都想着跟婶子学学咋做的了,回家也让我娘尝尝,你不知道,我娘最爱吃辣的。”
“这有啥难的。”夏菊花心里一定,脸上的笑那叫一个和煦:“家里漏了不少粉条呢,等一会儿你走的时候,让志双给你多装点儿。”
屋里另外三个人一齐看向夏菊花,夏菊花一脸荣幸的说:“你可是城里人,这么老晚还能来看志双,可见跟志双的交情是真好。跟城里人交上朋友,平安庄志双他们这辈儿里,你可是头一个。”
“娘。”刘志双带着些不满叫了一声,又看了齐卫东一眼,仿佛埋怨夏菊花为啥把家里的秘密,就这么毫无防备的说给一个外人听。
夏菊花嗔怪的看了刘志双一眼:“齐同志不是你的朋友吗,再说咱们家的红薯是生产队分的,又不偷不抢,不过是老辈有这份手艺,自己想过年吃个新鲜,还不能漏粉咋地?”
“能,那咋不能呢。”齐卫东现在就爱跟夏菊花说话:“婶子你们过年想吃个新鲜,还能自己漏点儿。我们想吃,大起早到供销社排队都买不上呢。”说完故意叹了一口气。
夏菊花就有些踌躇:“那么难买呀?”
齐卫东认真的点头。
夏菊花脸上神情更加犹豫:“按说吧,你是志双的朋友,又是自己家里想吃,婶子该给你多拿点儿。可是不怕大侄子你笑话,咱们农民一年到头就指着生产队分的那点儿粮食。要不是怕红薯开春吃不完会烂,谁家费这个工夫漏粉条。这粉条好吃,它不如红薯顶饱呀。”
齐卫东眼睛里闪出精光来:“婶子要怕粉条不如红薯顶饱,不如我拿红薯跟婶子换得了,要不白拿婶子的粉条,我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那可不行,”夏菊花十分认真的对齐卫东说:“我们大队和生产队都教育了,不能搞投机倒把。”
齐卫东了然的看了刘志双一眼,发现刘志双根本不敢跟自己对视,就连刘大喜也把头给扭到一边。明显这两个人不光不敢让眼前的村妇知道他们去黑市的事儿,也很好的解释了他们为啥没同意自己用红薯换粉条的提议。
看来还是得从夏菊花入手。
齐卫东脸上眼里全是笑呀:“婶子,这你就理解错了,不通过供销社低买高卖,那才叫投机倒把呢。可是我和志双是这么好的朋友,要是拿点儿红薯来,请婶子你帮我漏点儿粉条,婶子你还能不帮我这个忙?”
“该帮,是该帮。”齐卫东几句话把夏菊花绕进去了,没主意的附合着他的话。
齐卫东趁热打铁:“就是我们家的亲戚有点儿多,爱吃这一口的人更多,又眼看着快到年根前了,婶子你能不能好事做到底,让我把你们家的粉条先拿回去。你辛苦一下,把我拿来的红薯重新漏成粉条,补上我拿的?”
夏菊花一听十分为难:“你们家的亲戚多呀,那得需要多少呀,我们家漏的也不知道够不够。”说着自己都不好意思:“谁让今年生产队分的红薯少呢。要是早知道志双有你这么个朋友,我应该拿别的粮食跟邻居换点儿红薯,多给你漏点儿。”
不知不觉间,夏菊花已经按着齐卫东的话,转换到不是不能换、而是自己能换给他太少的思路上来。齐卫东心下暗喜,试探着问:“婶子,听说你们平安庄会漏粉的人不少,要不婶子替我操点儿心,先从别人家也换一点儿?”
听他说到这儿,刘志双和刘大喜明显放弃了抵抗,一个个连炕沿都不坐了,抱着头蹲到地上。夏菊花还在想着齐卫东的话是不是可行,没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小动作。
齐卫东看出夏菊花明显心动了,决定一把火:“婶子,要是光我们家自己需要婶子帮忙的话,我也不好意思说这话。可这不是我们家亲戚多吗,要是一直让婶子和婶子的邻居白帮忙,我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就算我跟志双是朋友,也不能占这么大的便宜。婶子,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到时候多带点儿红薯来,只要七斤红薯能出一斤粉条就行。”农村人不是都好占小便宜吗,那就让她占一点儿,反正年前粉条都抓在自己手里,卖多少钱也由自己说了算。
“你让我再想想。”夏菊花挣扎的更无力了,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妥妥被齐卫东说出来的数字吓着的模样。
“还想啥呢婶子。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上午我就先送一部分红薯过来,等明天晚上的时候再悄悄送一部分过来,顺便把婶子你先替我换的粉条拉走。”
“可是红小队?”夏菊花说出自己的担心。
齐卫东不在意的一乐:“县红小队的队长是我哥们儿,你们公社红小队的那个夏队长,婶子你知道吧,见了我都得规规矩矩的。”
夏菊花眼睛一亮,看向齐卫东的目光都是震惊:“你认识夏队长?”
齐卫东见自己的话奏效,心里乐开了花,农村人真是好吓唬,这才提了一个公社红小队的队长,就把她所有疑虑都打消了。
早知道他应该先把夏队长说出来的!
齐卫东的话,的确让夏菊花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行,就按你说的办。就是,就是明天你带的红薯,能带多少呀?”太少的话不够社员们分的怎么办?
看吧,农村人没见识吧?齐卫东心里算了一下自己晚上回去,能收到手的红薯,故意说:“也不会太多,明天上午能带来个七八千斤吧。”
夏菊花看着齐卫东不说话了,眼神都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齐卫东心里这个得意呀,得意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需要的是大量现成的粉条,要是平安庄收不够的话,再令夏菊花震惊也没有实际利益。
好在夏菊花眼睛里终于有了聚焦:“那我可得好好给你问问,再让明天上午来的人告诉你,晚上带多少红薯过来。”
如果不是自控力好,齐卫东都想蹦起来欢呼一下:平安庄竟然真有这么多粉条,年前可以好好挣上一笔了!要知道,他出面买的红薯,一斤只有四分钱!!
“那行,天也不早了,我得早点儿回去,要不我娘该担心了。”齐卫东得到了准信,生怕刘志双出声令夏菊花反悔,又想着赶紧回去准备红薯,马上向夏菊花提出告辞。
“志双,你送送小齐。”夏菊花终于想起屋里还有两个大活人,开口让刘志双送客。
刘志双肩膀抖动了一下,满脸通红的站了起来。齐卫东看得出他在用牙狠狠咬着腮帮子里肉,心里却没有一点儿愧疚感:做买卖嘛,能让人买你的东西是本事,可是让人心甘情愿把手里的东西卖给自己,同样是本事。
至于卖的人是谁,是用什么方法卖的,重要吗?生气有用吗?气的红头胀脸的,还不是得乖乖送自己到村口。
临分别的时候,齐卫东拍了拍刘志双的肩膀:“志双兄弟,你也别怨哥哥忽悠婶子,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不是。等婶子挣了钱,那还不都是你的。”
刘志双还有咬着牙,半天才挤出一句:“齐哥,兄弟服了。”说完头也不回的往家走。
齐卫东不在意的吹了声口哨,长腿一迈上了自行车,骑出一里来地把车停下,也不下车,只一脚点地,冲着路边一个柴火垛喊了声:“走了,回家了。”
柴火垛底下的小洞处,很快爬出两个人,一边拍打着身上的草屑一边问:“齐哥,真成了,我还以为成不了呢。”
“可不是,我听说那个小子的娘是个生产队长,也以为这事儿成不了。我们两都商量好了,要是平安庄出来人去公社举报的话,直接给拦下。”
齐卫东脑袋嗡的一声:“啥生产队长,你们说那个小子的娘是生产队长?”有那么好忽悠、还主动往自己嘴边递话的生产队长?
“你听谁说那小子的娘是生产队长的?”他问头一个说出消息的人。
谢红兵也就是头一个说消息的人,掀了下帽子,有点不自在的说:“齐哥,我姨家不是住在小庄头嘛,我那时候想着你刚进平安庄,就去,看了看我姨。我这不也是想帮着打听打听那小子的情况嘛,一问,才知道他娘还挺有名的,外号叫夏小伙,前两月才当上平安庄的生产队长。”
呵呵,呵呵。
夏小伙!齐卫东心里给自己一嘴巴,问谢红兵:“你跟你姨说咱们来是干啥的了?”
谢红兵赶紧摇头:“齐哥,我可真没说。咱们是干啥的我能不知道嘛,别说那就是个姨,就是我亲娘我都没说过。”
齐卫东狐疑的看着谢红兵,心想老子刚才也以为刘志双没跟他亲娘说过!
一个农村妇女,自己竟然让一个农村妇女耍的团团转!好在最后她答应跟自己换粉条了,要不自己就直接让红星公社的红小队抄了她家!
对呀,齐卫东有一下没一下的按着自行车铃铛,最终夏小伙也答应跟自己换粉条了,自己除了用去黑市拿捏刘志双的目的没实现以外,该挣的钱还是会挣到。
就是,这心里咋这么不痛快呢。
齐卫东不再按车铃铛,脚下微微用力,自行车便开始向前滚动起来。那两个刚从柴火垛爬出来的人手忙脚乱的从柴火垛后头推出两辆自行车,很快撵上了齐卫东。
“哥,咱们就这么回去了?”
“还得干活呢,不回去那活谁干?”
“那小子的娘是生产队长,咱们还跟他们……这回可不是小数,真要让人端了,一个月都得白干。”谢红兵还是想劝劝齐卫东。
不想齐卫东侧脸对他笑了一下:“啥生产队长不生产队长的,那是我婶子。我婶子手艺不错,明天我领你们尝尝婶子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