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月华如练。
崔沁立在杏花树下渐渐平复心情,子时的凉风吹散了她脸上的躁意。
裙摆扑洒在她脚下,落英点点。
身后传来慕月笙的脚步声,踩着树叶飒飒作响。
崔沁不曾看他,只淡声道,“很晚了,你去睡吧。”
慕月笙挺拔的身影立在她不远处,影子拖得老长,几乎要罩住她,凝望她的侧脸低喃道,
“沁儿,我们和好吧,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你不需要拘泥内宅,我也绝不束缚你,我们踏踏实实过日子。”
崔沁闻言怔愣片刻,千头万绪被他这句话揉来揉去,渐渐苦笑一声,转身平静迎视他,
“慕月笙,此去金陵,你需要掩人耳目,我们同行也不是不可以,木已成舟,我也认了,编纂类书是千秋万代的盛事,我是燕山书院的山长,你是当朝首辅,我们责无旁贷。”
“我之所以接受你的书册,确实有为书院撑脸之私心,可更多是为了类书编纂,我不想慕家那么多孤本蒙尘,当然你乐意经我的手,我高兴,你不乐意经我的手,自当以你的名义献书。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想与你闹得难堪,但是和好的话不再要提。”
慕月笙垂眼瞧她,眼里倒映着她清丽的容颜,瞳仁里的光一点点变暗,变黏稠,几乎是咬牙道,
“沁儿,你想我放手,我做不到。”
他现在很清楚地知道,他想要她,一辈子。他说服不了自己放手。
崔沁气笑了,水凌凌的眸子如蒙了一层清霜,“慕月笙,你可知当初我为何离开你?你高兴时哄我,不高兴时把我丢开手,为什么,就因为你知道我无依无靠,我无所依仗,没有人能替我撑腰,所以你可以任意拿捏我。”
慕月笙脸色倏忽一白,月色下如同沁了霜雪一般。
“而现在,你还是这样,你不想放手,所以可以枉顾我的心意来插手我的生活,我不想接纳你的好,你却总有手段逼我承受,为什么呢?因为你觉得我没了你不成,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我没有本事,奈何不了你,只能仰仗你,对不对?”
慕月笙眉心染了痛色,愣神回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崔沁说到最后,眼底已渗出星点泪光,又被她逼退回去,迎着冷月冲他一笑,
“我也想堂堂正正与人比肩,而不是事事依靠他....”
慕月笙彻底怔住,那如山峰般矗立的身影头一次有了动摇。
崔沁丢下这话绕过慕月笙,折身入了院内。
隔壁的声响已歇,屋子里的烛火也燃尽,崔沁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屋内,望着窗口洒下的清辉出神。
其实她没有那么多抱负,她也不想去与谁比肩,她只想靠自己安身立命。她现在做的还不够,但她可以努力。此去金陵,少不得做一番打算,再彻底挣脱他的牢笼。
次日,陈七告诉崔沁,慕月笙有急事骑马先行去襄阳,崔沁并没放在心上。
两日后她抵达襄阳,住入了一栋三进的宅子里,一中年管家笑呵呵在门口迎接了她。
“崔娘子,这栋宅子是慕家的别苑,里头都收拾妥当,您可以安心休息。”
崔沁淡声道了谢,回了后院修整。
夜里慕月笙回来,见她已睡下,默默在廊下站了许久方回房。
因着旅途劳累,车马颠簸,便在襄阳歇了一日,午后慕月笙回来,又递给她两本册子,崔沁道了谢,并不多言。
五月初十,一行人由马车改乘船,顺流而下直奔金陵。
刘二与陈七帮着崔沁将两箱子行李抬上船,慕月笙立在甲板上瞧了一眼,隐隐觉得不太对劲,那两个红色缠枝漆木箱子他很眼熟,记得崔沁告诉过他,里面装得是她父亲遗留的书画。
论理她只是去金陵参与编纂大典,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便可回京。
她父亲的遗物,她随身携带作甚?
一种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慕月笙几乎是眼尾泛红,阴沉着脸,大步朝崔沁走去。
崔沁正在船舱门口,指挥着刘二和陈七将东西小心翼翼抬入舱内,见慕月笙一袭黑衫戴着面具立在门口,随口问道,
“可以出发了吗?”
慕月笙没回她,而是指了指那箱子道,
“你将你爹爹的遗物带上作甚?也不担心丢了?”
崔沁笑着摇了摇头,“我爹爹的遗物,是我唯一宝贵的东西,我去哪里都得戴着,画在人在,画亡人亡。”
江风拂过她的芙蓉面,她笑容温煦清浅,这话听进慕月笙心里,是密密麻麻的疼。
将唯一珍贵的东西搁在身上,随时能转身,随时能话别。
她也曾携带这两箱书画朝他怀里投来。
是他亲手,毁了她渴望的家。
他唇线抿直,终是没说出半个字来。
这条快船极快,十几个水手轮番上阵,一日半便抵达了汉口。行船比马车舒适得多,崔沁一路便在船上作画,慕月笙白日都在船上作陪,只夜里不见踪影。
船至汉口补给了一番,修整了一夜,天亮便启程。船发动时,咂咂的声响轰隆隆的,吵醒了崔沁,窗外似有雨滴拍打的声音,崔沁支着身子越过窗口往外眺望,汉水与大江汇聚一处,宽阔浩瀚,无边无际,潮湿的水汽烟雾迷蒙,随风扑面而来,恍若置身汪洋大海,渺小又无望。
船上江风肆意,比岸上凉爽许多,昨夜崔沁闷出一身粘稠的汗,晨起洗漱一番,又恹恹地窝在账内酣睡。慕月笙至船开动方乘小船追了上来,缓步至窗口瞄了一眼崔沁,见她睡得沉,遂放心回到自己的船舱。
里头侍立着一蒙面黑衣人,见慕月笙踏步而入便跪下行礼。
慕月笙神情疲惫靠在圈椅里,闭目支额问他道,“查出来了吗?”
“回爷的话,是一名客商背着朝廷私下运茶铁,与朵甘汗王交易,如今朝廷大使正在与汗王交涉,此人却兴风作浪,其罪可诛。”
慕月笙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一个客商没这个胆子与朝廷作对,他背后定有人。”
“那客商不仅上达益州与青海高原,还下达江淮盐运,属下已找到了他们贩卖私盐的证据,顺手捉了他们标船的一名水手,如今换了人潜伏在内,只等您吩咐,人到底拿不拿?”
慕月笙摆手道,“不急,顺藤摸瓜,将他背后的人牵出来。”
“明白!”
慕月笙不再多言,只是闭目养神,指腹摩挲着额尖,来回剐蹭了几下,脑海里渐有思量。
幕后之人是谁,他一清二楚,否则这一次也不会悄悄南下,只是需要证据罢了。
江南漕运,国之重地,一牵发而动全身,不得不谨慎。
连着下了两日的雨,总算停了下来,崔沁推窗便见晚霞满天,霞光浩浩荡荡铺在水面,漫天的彩云与江水汇聚一处,恍若浑然天成的彩画,波澜壮阔。
她一时兴起,将小案铺在窗下,着云碧伺候笔墨纸砚,便打算即兴作画。
慕月笙透过门缝静静注视着她,她眉眼弯弯,清透澄净,脸颊笑靥浅浅,时不时牵扯出两个小梨涡,分外惹眼。
她一气呵成,画出一幅山水泼墨,待完就,竟是倚着窗捧着那画与江面的彩霞进行比对,笑容生动又娇憨。
慕月笙瞧入了神,不由失笑,罢了,她想做什么由着她,且给她时日。
晚边船停靠江州补给,江州乃南昌府的门户,渡口人来人往,昼夜不绝。
慕月笙择了一酒楼带着崔沁用晚膳,二人已许久不曾面对面坐着吃饭,正中摆着一盘清蒸鳜鱼,姜丝并着葱花点缀其上,阵阵清香萦绕鼻尖。
崔沁早知鳜鱼是江州一道必吃的名菜,先用银箸夹了几口肉尝了尝,
“味道不错。”
慕月笙试了一口便停了下来,喝上两口小酒,用上一碗饭便静静看着崔沁吃。
崔沁吃到一半见慕月笙放下碗筷,不由疑惑,“怎么,不合你胃口?”
慕月笙注视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用膳,崔沁极爱吃鱼,当初也爱给他做鱼,红烧的,清蒸的,她样样拿得出手,这客栈里的鱼虽好吃,却抵不过她做的菜,没有家的味道。
他一路来身家性命,身后荣辱皆不当回事,却不曾想有朝一日他也会想要一个家。
想跟眼前的小女人生个孩子,冷了与她窝在被褥里给她取暖,凉快了带着她吃冰镇酸梅汤。
初见时,他告诉她,他心地宽大,婚姻于他而言,可有可无。
如今他沉溺于她的温暖,却轮到她想闯出一片天地。
膳罢,二人出了客栈迎着江风纳凉,慕月笙开口道,
“沁儿,我有事需要在江州待两日,你能不能留下来等等我?”
崔沁回眸迎上他清湛的眼,想了想,回道,“我去金陵拜访施老爷子,多少得备些礼,前两日下雨,耽搁了行程,眼下趁着天晴,想尽快抵达金陵安置。”
慕月笙想说给施老爷子的礼,他已备好,只是想起客栈她那夜的话,又生生吞回去,心中再不舍,也不敢再强求与她,只是闷闷不乐说了一个“好”。
片刻后,帆船启航,崔沁立在甲板回眸,目光掠过岸上一隅,只见他一袭黑衫独自立在渡口,千帆过尽,他自岿然不动,远远的,瞧出几分不由分说的孤寂。
暮色渐浓,将他的身影淡淡隐去,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三日,崔沁都在船上画画写字打发时间,不声不响,这一路居然作了五幅画,有长卷,也有小扇面,崔沁小心翼翼卷好,心中有了成算。
经过三天三夜的行驶,船只终于抵达金陵城外宽阔的江边,
“到了,到了!”
云碧连着坐了这么久的船,只觉得头昏脑胀,快些要撑不住,这会儿便倚靠在栏杆,指着远处雄伟的石头城欢呼雀跃。
崔沁听到拍浪声,掀帘而出,只见岸边矗立着一座高大巍峨的峭壁,似金陵城的天然门柱,一**巨浪席卷而上,激起滔天的浪花,即便它的主人已携国北上,它却依旧在此地固执地彰显它无与伦比的威严。
这般庄严肃穆又雄浑壮阔,必为金陵城西著名的军事要塞——石头城,石头城环山筑造,周长七里,依山傍水,夹淮带江,险固势威,城上旌旗飘飘,卫士森然不动,城下古木幽幽,绿色成荫,又有一派宁静深沉之气韵。
整个石头城如猛虎般地雄踞在大江之滨,再加上金陵城东有以钟山为主的如苍龙般蜿蜒蟠伏的群山,也难怪诸葛孔明有“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的赞叹。
崔沁饱读诗书,不由生出几分怀古之臆,“巨浪乘风,佳气葱葱,形胜甲天下,真不愧是天赐宝地!”
大晋立国之初定都金陵,此处曾是皇都最伟岸之所在,后来明帝迁都北上,石头城自然也渐渐荒废,经年过去,惊涛拍浪,吹不来旧时风波。
刘二凑了过来,笑嘻嘻问道,“娘子,您是第一次来金陵吗?”
崔沁目色恍惚摇了摇头,“我少时来过,只是记忆斑驳模糊,已无印象。”
陈七踱步至云碧身旁,跟着她一路远眺,指着那入关口道,“云碧姑娘,我几年前曾随三爷南下,在金陵待了整整两年,你想去哪里玩,我带你去呀。”
云碧不屑地翻了他一个白眼,“我想去哪里玩,随便找个脚夫送我不好?让你这碍眼的跟着岂不讨嫌?”
陈七猛咳,复又努力挣扎道,“云碧姑娘,我们家爷虽然常年不在金陵,可这金陵水路有三成生意都是爷管着的,你跟夫人来了金陵,那是可以横着走啊!”
云碧凉飕飕递了个冷眼给他,“我不偷不抢,照样可以横着走啊...”
陈七语塞。
须臾,船只打石头津关口而过,排在水面上等着入关的船只甚多,崔沁这艘快船不大,船夫想了法子在十几艘大船中七拐八拐驶入巷中,前头有一侍卫抬手制止了船只靠近,些许是见不惯这艘小船穿梭的行径,冷眼喝了一句,
“一边排着队去!”
刘二笑眯眯立在船头朝那校尉施了一礼,风姿凛然道,
“水关校尉,在下是官船,不是商船。”
那校尉一听官船,又见刘二操着一口京城口音,微觉一愣,旋即回了一礼,
“可有过所文书?”
刘二飞身而上,只施施然掏出一个令牌在那校尉跟前晃了晃,那校尉登时惊得眼珠子睁出来,连忙恭敬施了一礼,摆手示意放船。
船只从石头津过关,驶入外秦淮,此时暮色微垂,天际呈现一片青白,两岸华灯初上,已露出些许金陵的繁荣来。
外秦淮的河水略有些浑浊,飘着些枯枝烂叶,船头迎风破浪,划出一道深长的涟漪,绵延数丈之远。崔沁倚在船头,披着一件薄薄的水云衫,露出一张明艳的容颜来,好奇打量两侧垂柳依依,行人喧哗。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彻底暗下来,船只抵达朱雀航,在水门关验过过所文书后,船只撤帆从朱雀航下探出一个头,迎着碧波荡漾,缓缓驶入内秦淮。
这一瞬间,欢声笑语,璀璨灯光扑面而来。
楼宇相接,鳞次栉比,商肆层层叠叠倚在两岸,旌旗蔽空,灯火辉煌。时不时有烟花在半空绽放,孩童嬉戏,少女掩面低笑,喧嚣盈盈。
崔沁原以为京城东西两市,曲江园两侧已然够繁华热闹,如今瞧了这秦淮河,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纸醉金迷,天上人间,那半撑着垂在水面的幡帷,那时不时倚在楼里朝水上船只扔来半片香纱的舞女,说不出的缱绻风流,糜丽奢华。
便是面前的秦淮河,流水迢迢,浮萍满地,圈圈涟漪绵延不绝。
船只终在长干里一小渡口停了下来,一老仆提着一盏风灯,身后跟着数位婆子丫头,恭恭敬敬迎着崔沁上岸。
绕过青石小巷,曲径通幽,便是一片锦绣高粱地。
崔沁踏入一三进的院落,小桥流水,雕栏画栋,算不得特别奢华,却已然十分雅致,婆子们准备了丰富的膳食,崔沁终是乏了,累的四肢绵软,挨着桌案用了小半碗粥,吃了几块玫瑰杏仁糕,末尾嚼了几颗雪白的菱角便停了筷子,再三道了谢,又唤来刘二询问。
“这是何处?”
刘二躬身答道,“娘子,三爷在金陵有数处别苑,此处宅子虽不起眼,却挨着施家,前面半里路可达金陵书院,您去书院参与编纂大典,来回方便。”
崔沁缓缓点头,只是微有诧异,“他不是要掩人耳目吗,住在这里,不怕被人晓得是慕家的宅子?”
刘二笑着答,“您放心,这宅子手续隐蔽,没人知道它真正的底细,您只管放心住着,而且小的来之前,从葛爷那里打听到,爷此番南下,确实有要务在身,怕是在这里待不了几日,您到底孤身在外,还是安全紧要。”
崔沁点了点头,正色觑着刘二,
“刘二,虽然你与陈七的卖身契在我手里,可你们心里一直奉他为主,我是清楚的,这回来金陵,人生地不熟,安虞为上,我不敢大意,且借用你们一阵子,待他日我回京,你们二人还是回去他身边伺候,我也会给你们一些安置银两,以表谢意。”
这话来之前,崔沁便与刘二和陈七说过,她带着他们二人南下,宋婆子那边已经买了新的小厮。
刘二便知前阵子他与陈七给慕月笙行方便,终是惹怒了崔沁,只得苦着脸点头。
崔沁又拿出两百银票递给他,“你与云碧去街上瞧一瞧,买上些许礼品,明日我去施家拜访。”
离着编纂大典的日子还有十日,原先崔沁想休整几日再去施家,既是住的这般近,还是早去早了。
次日晨起,崔沁梳洗一番,带着云碧给施家递了拜帖。
施家乃江南名门,又主持编纂一事,自是门庭若市,车马如云,崔沁的帖子递进去许久才得管事回禀,说是稍侯一阵子,崔沁自知人微言轻,也不急躁,便在马车内翻阅书籍耐心等候。
只是不消片刻,她却见一男子朗声在外行礼,
“马车里,可是燕山书院的山长崔娘子?”
崔沁觉得这个声音似曾相闻,忙得掀帘一探,瞧见一身形朗俊,眉目飞扬的男子朝她一揖,正是那日在大报恩寺见过的一位士子,崔沁记得此人文章练达,胸有丘壑,才气逼人。
当日写得策论便极为出众,可堪为魁首。
崔沁连忙扶着云碧的手下了马车来,朝李涵江福了福身,“不知这位公子是?”
赶车的刘二跳下马来,朝崔沁介绍道,
“娘子,这位便是今年的状元李涵江李公子,此次南行,陛下遣他为编修,总揽编纂一事。”末尾刘二覆在她身侧低声道,
“李公子是施老爷子的嫡亲外孙。”
崔沁了然,再施一礼,“原来是新科状元,是我失敬。”
李涵江避开她半步,含笑再拜,“那日在大报恩寺,得崔娘子点拨,铭感五内,崔娘子远道而来,快些随我进去拜见外祖母。”
原来施老爷子今日不在府中,只有施家大老爷在前厅待客,因着崔沁是女眷,便迎着入了后宅正院,施老爷子既然下帖请崔沁,那么施家是晓得崔沁名声的,上下皆十分礼遇。
施老夫人是个和颜悦色的老太太,笑语嫣然拉着崔沁说了许久的话,又见她生得貌美,举止温雅大方,喜爱的紧,
“崔娘子,你孤身来金陵,不要住在外头,就住在府内,我们家里女儿多,年纪与你相仿的也有,你也有人作伴。”
崔沁含笑施礼,“岂敢叨扰,我就在施家隔壁租了个宅子,来往也方便,只要您不嫌弃,我时常来叨扰您。”
“就在隔壁无人住的那个小宅?”老夫人很是惊讶。
“正是呢。”
“也好,也好,你每日只管过来玩耍。”
不一会,施老夫人拉着一个明眸皓齿的孙女过来,将崔沁的手递在她掌心,
“你这几日也不用去看书习字,陪着崔娘子在金陵好好逛一逛。”
施颖笑眯眯抱住崔沁的胳膊,挨着她朝施老夫人眨眼,“崔姐姐长得这般貌美,我瞧着她欢喜得紧,祖母不说,我也是要领着姐姐四处玩的。”
施老夫人还有客要见,崔沁不便久留,原是打算告辞回去歇着,哪知这施颖是个热心肠的,活泼肆意,抱着崔沁胳膊不放,拖着她便往外走,
“姐姐,你刚来金陵,想必还要买些日常用物,金陵可比京城热多了,我今日就带你去街上逛一逛,告诉你哪些铺子东西好,哪个旮旯里不能去,以防那些奸商欺负你这外地人....”
施颖碎碎念了许久,拉着崔沁便上了马车,崔沁虽有些乏,也确实想了解金陵风物,便由着她去了秦淮河的街市。
施府离着闹市不远,不消半刻钟,一行人便到了夫子庙门口,施颖牵着崔沁下了马车。
太..祖皇帝曾定都金陵,当初的国子监便是现在的文庙,文庙也叫夫子庙,庙前有一硕大的汉白玉广场,广场上矗立着一高大巍峨的牌匾,太皇帝御笔“天下文枢”四字悬在正中,气势凛然。
夫子庙两侧有一小巷,沿着小巷进去便有许多小商小贩,卖的是各地笔墨纸砚,也有绢花首饰之类,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比那京城的铜锣街还要繁华。
逛了一圈出来,崔沁立着桂花树下纳凉,见对岸有一三层阁楼,宽阔恢弘,便好奇问道,
“那是什么?”
施颖牵着她的手,顺着视线眺望,见红瓦白墙上写着“峥月阁”三字,便笑眼盈盈解释道,
“那是峥月阁,我们江南最大的书画拍卖阁,金陵文人荟萃,有人爱收藏古董,有人爱收藏书画,这峥月阁便是以拍卖书画扬名,此间拍卖阁极有信誉,童叟无欺,从不泄露买卖双方名姓,我哥哥年轻时还曾作过一幅画送去拍卖,你猜拍了多少银子?”
“多少?”
小姑娘明眸睁圆比了个手指,“足足一千两呢!”
崔沁闻言眯了眯眼,神色怔忪道,“施姑娘,咱们逛了半日也累了,回府吧。”
见崔沁面有倦色,施颖小脸垮起,翘嘴盈嘟,“哎呀,对不起,崔姐姐,我忘了你坐了数日的船,定是累坏了,我这就送你回去。”
“无碍的,谢谢你今日陪我闲逛,回头我自个儿也好认门。”崔沁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热心肠的姑娘。
施颖扶着她入了马车,立即俏眼飞扬,“是吧,我就是这般想的,所以才扯着你出来呢,明日你得了空想买什么,岂不心里有数?”
小丫头绞尽脑汁给自己冒失的行为开解。
崔沁觉得她可爱极了,最后透过窗口望了一眼那峥月阁,郑重朝她点头,“我是真谢你的。”
施颖送她回宅院,崔沁又亲自将自己所写一幅小楷相送,
“我身无长物,只有几个字略微入得了眼,遂相赠一幅,万莫嫌弃。”
施颖闻言眼神睁得亮晶晶的,跟得了宝贝似的,“谢谢崔姐姐,你书画双绝,我在金陵便有耳闻,你是不知道,涵江表哥回了金陵,便将你写过的小楷展示给我们瞧,我们一个个羡慕得不得了。”
“我表哥手里那幅小楷,听说还是市面上买的刊印版,你送我的可是实实在在的正本呢!”施颖激动地搂着崔沁的脸,狠狠啃了一口,“姐姐,这个礼物我喜欢极了!”
崔沁顾不上脸颊上的口水,怔怔望着面前娇憨活泼的姑娘,只觉得她太有趣了。
还有,她真的这般有名气吗?
傍晚天色还未暗,崔沁避开旁人,悄悄拉着云碧入了内室,将一幅画递给她,
“云碧,你可还记得今日路过的峥月阁,你将这幅画送过去拍卖。”
“好嘞!姑娘,咱们早该拿出看家本事吃饭了!”
云碧兴致勃勃抱着画轴要走,又被崔沁给拉了回来,低声吩咐道,“别叫刘二和陈七发觉。”
云碧眨了眨眼,“放心吧姑娘,那两个叛徒,奴婢防着呢!”
云碧踩着暮色寻了个借口出了门,她七拐八拐绕了一番路,来到峥月阁侧门,费了些功夫见到他们掌柜的,将崔沁的画拿出来给那人一瞧。
那掌柜的大约四十上下年纪,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眼睑极薄,瞧着冷言冷语的,不太好相与,他慢吞吞接过崔沁的画轴,待一展开,眼色蓦地一变,瞳仁睁得老大,心也险些跳出来,
“你家主子是何人?”
云碧拢着袖子俏生生回,“何人你就别管了,我就问你,这画你们收不收?”
“自然是收的!”那掌柜的小心翼翼将画卷收好,欲放在一旁的桌案,复又觉得不踏实,最后抱在怀里,朝云碧露出一个温浅的笑容来,
“姑娘,我们峥月阁的规矩,拍卖款一人一半,此为凭证,姑娘拿在手里,下一回拍卖在后日,后日夜里,姑娘可执此凭证来领银钱。”
云碧垂眼接过一张书帖,上面写着画卷的名称及落款者名号,再盖了峥月阁的文印,她是第一次做这一手买卖,心里不太有谱,眼神觑着那画卷,不恁道,“我不太放心,不若我后日直接把画送来?”
掌柜的抚须一笑,“姑娘,您去五湖四海打听打听我们峥月阁的名声,我们从未失言,再者,先把画留在这里,实则是请我们画师进行评定,好定个合适的底价,如若姑娘不放心,我放话在这里,此画若损毁,我陪你一千两银子!”
云碧这一年跟着崔沁和宋婆子跑腿,也学的精明,“那你写个字据给我,只这一回,下次便不要了。”
掌柜的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暗想这定然是外地人,若不是这画有缘故,他何必跟个小丫头掰扯,遂立下字据文书交予云碧,云碧这才放心地出了门。
待云碧一离开,掌柜的脸色一收,飞快抱着那画卷直奔三楼楼主雅间,他推开门,迫不及待将那画卷展于那人面前,眉色激动,尾音轻颤,
“六爷,您且瞧一瞧,这是什么?”
对面圈椅里坐着一六旬老者,只见他穿着一件浅褐色的直裰,身形佝偻,形容懒懒散散,略有几分不修边幅,干涸的唇边搁着一杆长烟,烟雾在他眉眼缭绕,显得他神情深不可测,他眼神冷冷低垂,往画面上一觑。
待那久违的,熟悉的画风撞入眼帘,他几乎是从圈椅上一跃而起,手里那杆长烟顿时一抖,烟灰差点洒落在那画卷上,惊得他如脱兔一般,飞扬五抓的将那烟灰给拂开,再将长烟往旁边小案上一搁,小心翼翼将崔沁那幅画给拾起,认真端详。
流畅的笔法,细腻的画风,飘逸清纵,炉火纯青。
如出一辙的风格,唯独不同的是,这一次落款“牧心”二字,
牧心,牧心,心陷牢笼,而不得心者,当牧心,牧心者,方能牧天下。
好名字!
一双漆灰的眼,隐隐泛着悸动,眉睫轻颤了少许,渐渐蓄起一眶泪意,喃喃哽咽,
“十一年哪,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它了...是他回来了吗?”
十一年前,一年轻落遢男子,醉酒后在峥月阁即兴作了一幅青绿山水画,画风之细腻清绝,至今无人能及,画毕那年轻人丢下画卷苍然离去。
他当夜将画进行拍卖,拍了整整五千两银子,他一直等啊等,等那年轻人回来取钱,后来他翻遍整个金陵,那人凭空消失一般,了无踪迹。
至今那两千五百两银子,依旧搁在他暗格,迟迟等不来它的主人。
那幅画被拍卖过后,隔山差五,屡屡有人来询问画师何在,意图再买上一幅,渐渐的,这个无名氏在江南声名鹊起,以至千金难求。
那幅画后来辗转几道,以两万两的高价被一富商给收藏,成了绝响,他每年总要去那富商家里瞻仰一二,每一回都要被那清逸细腻的画风给折服,十一年过去了,他已放弃寻找当年的落遢男子,怎知今日一幅一模一样画风的卷轴递到他跟前。
老人热泪盈眶,抱着那幅画泣不成声,
“我总算等到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沁姑娘,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