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询对紫气东来有印象,他抵达甘泉县第一晚出门,就是在紫气东来遇到了雷捕头,当时雷捕头还夸赞那客栈的老板娘美艳赛嫦娥。
原来,“赛嫦娥”名唤柳玉珠。
陆询在得知死者是雷捕头时,眉头已经皱起。
捕头不算官员,但也代表官府的权威,何人如此大胆,竟然敢谋杀一位捕头。
“玉珠”二字触发了陆询的某些回忆,不过这个名字太过普通,上到官家小姐下到奴婢歌姬,光是甘泉县一地,以玉珠为名的女子便难记其数。
距离当值的时间还早,赵县丞等官吏未到,三班捕快也只有昨晚轮夜班的在。
“大人先用膳,我去看看。”陈武说完,快步朝前面走去。
他才吃了一个,陈武领着一个门吏来了。
陆询看向那门吏。
陆询若无其事地夹了一个蟹黄包。
侯府里也有位擅做江南菜的厨子,但论蟹黄包,还是本地厨娘做的更地道,皮薄汁多,滋味鲜美。
今日清晨,他起得比平时稍微晚了点,正准备用饭,前头县衙门外忽然起了喧哗。
门吏二十来岁,长得瘦小,小眼睛转动起来透出几分机敏,弓着身子,口齿清晰地禀报道:“大人,出了一桩命案,死者是咱们衙门的雷捕头,雷家众人押了‘紫气东来’的女掌柜柳玉珠过来,告她谋杀情夫。”
都什么时候了,主子还讲究吃食呢?
腹诽归腹诽,清风还是麻溜地取了一碟子老醋来。
“速传典史、仵作、刑房经承、三班就位,到齐后升堂。”
门吏领命而去。
陆询又吩咐陈武:“你带几个人去紫气东来客栈,护好案发现场。”
一大早的,县衙人手可能不足,清风也想替主子分忧。
陆询看眼桌子上的蟹黄包,吩咐道:“去厨房倒点醋来。”
清风:……
陆询继续慢条斯理地用饭,人已经死了,他急也没用,只等县衙人手到齐,升堂审理就是。
这一等,就等了两炷香的功夫。
皂班执仗高喊威武,陆询跨入大堂,入座,传嫌犯。
喧哗声被挡在了衙门外面,稍顷,衙役分别押着四人走了进来,其中三人皆穿布衣,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太太,一对儿中年夫妻,必然是雷捕头的家人。另有衙役抬着雷捕头的尸体,仵作提着箱子跟在一旁。
陆询的视线,移向了另一位罗裙女子。
那是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美人,肤如凝脂眸似秋水,推搡间弄乱的发丝不但没有减损她的美貌,反而为她增添了一种我见犹怜的柔弱之姿。她穿着碧色的短衫白色的罗裙,身段纤细又不失妖娆,如水面上随风摇曳的娇荷。
陆询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
目光相对,她似乎没有认出他,只为陷入这桩人命官司而惧怕,清泪潸然而落,盈盈朝他跪拜下来:“大人,民女冤枉。”
酥软委屈的声音,一如那几晚。
陆询收回视线,再看过去,她仍旧跪在那里,垂首落泪。
没等他涌起什么情绪,雷老太太突然挣脱衙役,胳膊被衙役及时拉住,雷老太太一脚踹到了柳玉珠的肩膀上:“你个狐媚子!到了青天老爷面前竟然还做出这等狐狸精的姿态!你一天不勾引男人就活不下去是不是!”
老太太腿短脚小,只鞋尖碰到了柳玉珠的右肩,但她还是顺势倒在地上,并不去与雷老太太辩解,眸含清泪地望向知县大人的方向。她似乎只想求助于知县老爷,可是这次,她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泪眼浮现惊惧,猛地低下头去。
此情此景,陆询只想到一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肃静。”
陆询抓起惊堂木,拍下,敛容警告雷老太太:“大堂之上不得放肆,再有撒泼之举,仗刑二十。”
雷老太太不再试图殴打柳玉珠,哭天抢地地诉起冤来。
陆询问:“你说她杀了雷捕头,可有证据?”
雷老太太恸哭不止,断断续续地罗列起来:“有,我家虎子喜欢她,早就扬言非她不娶,虎子被她迷了心窍,每日早晚都要去她的客栈吃饭花钱,她也喜欢跟我家虎子坐在一桌,喝酒调笑,这事街坊们都知道,大人找人一问便知。”
“这狐狸精只想虎子给她送钱,对虎子并无真心,近日虎子终于听我劝说,答应另娶一房媳妇,昨晚虎子没有回家,肯定是跟她私会去了,想做个了断,不想她恼羞成怒,敛财不成便杀了虎子,还将虎子的尸身藏在自家骡车中,意图白日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走。”
陆询道:“你说雷虎昨晚与柳玉珠私会,可有证据?”
雷老太太又急又怒:“人都死在她的客栈了,不是跟她在一起,还能有谁?”
至此时,仵作已经验完尸身,起身对陆询道:“大人,雷捕头死于砒..霜之毒,死前被人灌了酒,身上也有与人欢好过的痕迹。”
雷老太太一听,又跳起来了,指着柳玉珠骂:“你个丧尽天良的狐狸精!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怎么狠得下心!”
陆询再拍惊堂木。
雷二赶紧按下老娘,哭着求陆询替他们做主。
陆询先派捕快去搜紫气东来客栈,看看是否能搜出砒..霜,然后他离席,神色凛然地走向摆在大堂中间的雷捕头的尸身。
仵作紧随其侧,先指着雷捕头的脸、手指,道:“雷捕头面皮发青,唇紫,双手双脚指甲发黑,这些都是中砒..霜之症,他身上、口中酒气残留,足见昨夜饮酒过量,后被人灌入砒..霜。大人再看,这些都是女子留下的抓痕、咬痕。”
仵作拨开雷捕头的衣衫,陆询俯身,果然在雷捕头的脖颈、胸腹发现了痕迹。
他的审问对象,终于变成了柳玉珠:“你可有话说?”
柳玉珠似不敢面对他,始终低着头,如今他已经来到她身前,她只要伸伸手,就能碰到他的青色官袍与官靴。
定了定神,柳玉珠如实道来:“禀大人,民女与雷捕头确实有交,但绝非男女私情,民女回乡不久,开了一家客栈,常有地痞无赖上门骚扰,幸得雷捕头仗义相助,杜绝了很多麻烦,所以民女感激雷捕头,但凡雷捕头登门,民女都会亲自作陪,听他说些衙门案子,甚觉有趣。”
陆询:“你对他无情,那你可知,他有心娶你?”
柳玉珠:“知道,雷捕头曾当面向我提亲,被我直言拒绝,寻常男女或许就不会再来往了,然雷捕头豁达爽朗,民女愿意与他为友,故而一直保持着来往。”
“屁的来往,你就是图虎子的钱!”雷老太太再次跳脚。
柳玉珠:“除了酒饭钱,我没有多收过雷捕头一分,大人可查看客栈的账簿,小店才开张三月有余,每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
雷老太太:“他偷偷给你,你怎么可能记账!”
柳玉珠:“雷捕头身为捕快,每月俸禄必然有个定数,他是孝顺之人,发了俸禄交了家里多少,老太太总该心里有数,试问雷捕头孝敬您后还能剩下多少?”
雷老太太突然被问住了,她虽然天天数落儿子去客栈花钱,但儿子手里真没有几个钱。
“就算你不图他的钱,你图他的人!他要娶别人了,你受不了,便下毒害他!”
柳玉珠苦笑:“我若图他的人,早可以嫁他了,何必多此一举。”
雷老太太:“因为你是狐狸精!你根本安不下心嫁人过安稳日子,你就喜欢勾引各种男人,喜欢让不同的男人骑!你个贱货,有种你让人去验验你的身子,肯定早不是黄花闺女了!”
这话十分粗鄙,却让在场的一些捕快露出了玩味之色,齐齐看向柳玉珠,仿佛美人已经被人剥了衣裳,任人对她做那等屈辱之事。
柳玉珠方才还能理直气壮地与雷老太太分辨,此时却花容失色,朝陆询的位置抬了抬头,最终还是垂下去,她紧紧咬着唇,眼泪一串串地滑落下来,渐渐哭至难忍,漏出几声啜泣。
“怎么样,是不是没话说了!”雷老太太乘胜追击,“只要你去验身,只要你还是清白身,我就相信虎子不是你杀的!”
柳玉珠偏过头,顿了顿,她擦掉脸上的泪,朝陆询叩首:“民女冤枉,请大人做主。”
陆询颔首,回到案前,问仵作:“指痕、咬痕都可以造假,如果为了诬陷,男人也可以伪造,可有证据证明雷虎生前与人行过房?”
仵作又去雷捕头身上检查了一番,摇摇头。
陆询道:“既如此,柳玉珠是否完璧与此案无关,不必多此一举。”
柳玉珠微微松了口气,只是被逼到如此境地,她心里仍然发苦。
早知今日,当初她就不为了那一百两银子去侯府了,可,她只是一个宫女,公主选中她,岂能她说不去就不去?公主态度虽好,一旦她真的拒绝了,公主会不会用别的方式惩罚她的不听话?
归根结底,人在屋檐下,她根本没有选择,唯一能选的,只是贵人们不屑的那点赏钱。
接下来,陆询又叫了几位街坊与客栈旅客上堂问话。
综合众人说辞,可证明柳玉珠与雷捕头交情不浅,可证明昨晚雷捕头去过客栈并且离去,但无法证明两人半夜私会。
陈武率领的搜查捕快们从客栈回来了,在库房里搜到一小包砒..霜,在柳玉珠的房间搜到一个包袱,里面装了几张银票与金银细软。
小包砒..霜是伙计买的,用来防鼠。
至于那包细软……
雷老太太红着眼睛大叫:“大人快看!她定是杀了人做贼心虚,准备带着银钱逃了!”
柳玉珠看到熟悉的包袱,肠子都悔青了。
昨夜她睡不着觉,决定要离开县城避着陆询后,她就先把细软收拾好了,哪想到这么凑巧,今一早竟撞上被人陷害谋杀?
“呈上来。”
陈武将包袱摆到案上,打开。
那是柳玉珠的所有家底,有三张百两银票,几个银锭子,几样京款首饰,一张客栈地契,以及一枚赤金打造的公主令牌。
陆询一一撵开三张银票,又拿起令牌看了看,打量完毕,淡淡瞥向柳玉珠。
柳玉珠被他看得,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想也知道,她一个小宫女,本不该拥有这么多钱财。
“柳玉珠,你如何解释这些银票?”陆询端坐案前,面无表情地问。
柳玉珠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陆询气势凛然:“本官在问你话。”
柳玉珠只能硬着头皮道:“民女曾在公主身边伺候,银票都是公主所赏。”
陆询似乎笑了下,然而一闪而逝,无人注意。
“本官是问,你为何要收拾这些细软,畏罪潜逃?”
柳玉珠连连摇头。
陆询咄咄逼人:“那是为何?”
柳玉珠溃败下来,对着他,露出哀求之色。
白生生的一张小脸,眼中含泪,明明害怕,却不能说,在权势面前,只能逆来顺受。
陆询敛眸。
他当初就是怜惜她的身不由己,所以温柔待之,并许她以名分。
谁曾想,小可怜回头就把他卖了,卖了包袱里这点价钱。
“来人,将疑凶柳玉珠押入大牢,查封紫气东来客栈,所住旅客、所雇伙计一律不得出,直到本官查明真凶为止。”
陆询来甘泉县上任已经有七日了,这七日他忙着熟悉官吏、民情,几不得闲,一整套暂且摸清楚了,昨晚才睡了一个安稳觉。
陈武:“是。”
陈武走后,清风神色肃穆地走过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跟着,他听到了客栈的名字,紫气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