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月皊懵在那里,一双盈而净的眸子微睁,润着一层水雾般的光影。
灯影憧憧,撞进江厌辞明暗交错的眸中,隐约现出生花一笑。
月皊微怔,再细瞧,却望进他毫无温度的暗色深眸。一时间,月皊也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看错了。
江厌辞已经起身,往里屋去,这是要歇下了。
月皊蹙着眉还在琢磨着刚刚究竟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一旁的孙福轻咳了一声。
月皊茫然地抬起眼睛。
暖灯下的美人肌若凝雪,抬起来的眼睛澈如星子。就算是孙福这样见多了六宫粉黛的内宦,也忍不住呼吸浅了一分,本就细柔的声线又带着笑,耐心地教:“该如何上药,姨娘可记住了?”
孙福一双豆子眼珠儿转了一圈,落在桌上的托盘上,示意着。
月皊这才反应过来。
——她还是没能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记下了。”她去端托盘,手一抖,差点没端稳。
孙福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托盘底子,瓷盆里的温水还是溅出来一点。月皊望了一眼自己的左手,稍微用力地端稳,缓步往里间去。
婢女为月皊开了门,待她进去之后再将房门关上,并未跟进去。孙福招了招手,示意她们几个跟自己出去。刚搬过来,虽说府里的管事已经尽量用心,他却还是要带着自己人仔细检查一遍才放心。
刚出去,迎面遇见从外面回来的吴嬷嬷。
“回来了。”孙福笑脸打招呼。
吴嬷嬷只是点了下头回礼。
大殿下李漳还在宫中时,孙福和吴嬷嬷便在他身边做事。李漳出宫建府时,他们两个也一并跟了出来。李漳将这两个人派过来,旁人看在眼里,也看得出大殿下对归家的小郡王是如何的看重。
“孙公公今儿个好耐心。”一个婢子笑着说。
孙福知道婢子是指他多次提点月皊的事情。眼前浮现姨娘呆呆无措的样子,孙福豆子眼一眯笑成缝,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咱家心善,瞧着那孩子红着眼圈,怪可怜的模样,舍不得吁——”
“孙公公总是这样心善。”两个婢子在一旁附和。
吴嬷嬷看了孙福一眼,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心善?
吴嬷嬷知道孙福帮姨娘可不是出于心善。宫里的太监们奉承巴结的本事大抵都无师自通。后宫的女人们今儿个失宠明儿个盛宠,都是未知数。孙福在宫里的时候,连承宠无望的无名才人们,也笑脸相迎尽力使方便,为的就是赌一个被他施过小恩小惠的人能日后发达。
他帮月皊,是习惯使然。是想着说不定这位曾搅得整个长安少年郎君春心动的美人能不止于今日境况。
孙福笑呵呵的,一边谦虚地摇头,一边受了几个婢子的夸赞,好似自己真是尊心善的佛。
吴嬷嬷是不喜孙福做派的。不过施恩图报总比踩低捧高要好。他是如何做派,和她也没关系。
李漳派过来的两个人,一个圆滑机灵,能哄得阎罗笑。一个极其重规矩,厚厚的律法卷册,也能倒背如流。
·
房门在月皊身后关上。她伫在门口,用力端着沉甸甸的托盘,望向江厌辞。
他明明穿得单薄,却立在窗前,任冬夜寒气逼人的凉风从开着的窗口灌进来。
月皊打了个哆嗦。
她咬了下唇,再轻轻舒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常些:“我来给三郎换药。”
立在窗前的人回首望过来。
月皊悄悄别开眼,不敢与之对视,唯有更用力握住沉重的托盘,踩着平稳的步子走过去,将托盘放在桌上。
她挽了袖,拿起干净的棉帕放进瓷盆浸湿,再拧去帕上的水渍。
江厌辞在椅子里坐下,目光落在她拧帕的手。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唯有从帕子上跌回盆中的水珠儿滴滴答答。
月皊将帕子拧得半湿半干,抬眼望过来,见江厌辞衣衫尚工整。她悄悄地蹙了下眉,终究还是将帕子放下。她朝前小步走了两步,走到江厌辞身边,弯下腰来去他解腰侧的衣带。
她的每一个手指头都僵着抵触。
她弯着腰,一缕青丝从肩头滑落,垂落在江厌辞搭在腿上的手背。
江厌辞不是很懂脱衣服为什么会这么慢。他垂眼望过来,望着腰侧那双笨拙的小手。
知道他的目光落过来,月皊的手僵得更厉害了。
她在心里劝慰着自己——他是病人,照顾他就当是照顾阿娘。姨奶奶因急症去了,阿娘和姐姐才会匆匆回洛北,若不是当时她病着也是要一起回去的。不过月皊知道阿娘和姐姐很快会回来。她们这些年住在洛北,去年回京是因为姐姐的亲事。
等阿娘和姐姐回来了,定然不想看见他有伤的模样。
月皊终于将江厌辞的衣带解开,轻轻去掀他的衣襟。下一刻,月皊那双噙着少女局促窘迫的眸子霎时染上愕然惊慌。
原来孙福说的是真的,他竟真的伤得这样厉害。
月皊原以为江厌辞衣衫里面会有裹着伤口的纱布,却不想他沐浴之后将纱布拆了,触目惊心的一处处伤毫无征兆地展现在月皊的眼前。
其他的伤不说,离他心口极近的那处伤分外骇人。还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从他右肩开始,逐渐向下,隐在袖子里,也不知道有多长。
怪不得他没有自己解开衣衫。
月皊忽然一下子反应过来——自今日见了他,从未见他抬起过右臂,甚至就连那柄吓人的刀也是被他的左手握着。
那些不自然忽地就消了,月皊赶忙去拿托盘上的药。
随着她的动作,垂落在江厌辞手背上的发丝离去。江厌辞扫了一眼,目光短暂地跟着那缕青丝动了一下。
托盘上有很多药,针对不同的伤。月皊一边翻找着,一边回忆孙福教的。
“心口的箭伤先用湿帕子蘸葵口白矮瓶里的药膏擦一遍,然后等药半干了,再用小红瓶里的药。胳膊上的刀伤用黑色细口瓶……”月皊顿了下一下。
细口瓶还是粗口瓶的来着?
她呆呆望着捧在手里的几瓶药,怎么又忽然觉得孙福说小红瓶里的药是用作刀伤的?
月皊求助似地望向江厌辞,可是他低着头似在思量着什么,并没有发现她这边犯了难。
“心口的箭伤先用湿帕子蘸小红瓶里的药膏擦一遍……”月皊一边小声呢喃着,一边拿起小红瓶。
塞子被扯开,她刚要将里面的药往半湿的帕子上倒。江厌辞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修长的手出现在月皊的视线里,在红色瓷瓶的映衬下,显出几分不像习武之人的冷白玉质。
月皊一下子反应过来。
是先用葵口白矮瓶里的药!她拿错了药!月皊脸色忽地一白,指尖一抖,手中的小红瓶倾翻,里面粘稠的药流出来一些,落在江厌辞搭在腿上的右手指背。
鲜红的药,粘稠如血。
辛辣带苦的中药气味悄悄在四周蔓延开。
江厌辞看了一眼,不急不缓地抽走月皊手中捏着的半湿帕子,去擦指背上的药。
月皊紧抿的娇唇微微张开,又轻轻抿起。然后她蹲下来,拿过江厌辞手里的湿帕子,将落在他指上的药仔细擦去。
窗牖外的月亮映在瓷盆里的水面,水面涟涟,折起的凉白光影落在月皊纤长的后颈。粉色的裙摆铺地,柔软又娇绽。
“我去叫孙福来……”月皊讪讪收了手站起身,沮丧地低着头出去搬救兵。她只盼着他不要误会她是故意如此。
江厌辞望着月皊出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孙福了解了情况赶忙进去伺候着。
月皊没有再跟进去,她默默回到属于自己的阴暗小间里。她抱膝坐在冷硬的木板床上,虚置的目光最终晃到地面,凝望着从布帘下漏进来的光影。
后来江厌辞歇下了,里间熄了灯,外间倒是留了一盏坐地灯。这盏灯离月皊的小间尚远,漏进来的光便变得更微弱。
许久之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仿佛整个郡王府都陷入沉睡,月皊才慢慢歪着身子,在狭窄的木板床上躺下。
寒冷的感觉好似已经渗进肌肤骨肉,融在骨血里。即使蜷缩着抱紧自己,也抵御不了这样的寒。
可月皊居然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
死静的黑暗里,月皊一点睡意也没有。她的目光和她的人一样陷在黑暗里,她忍不住想问自己——这一生就这样了吗?
娇养着长大,不仅代表着衣食无忧享尽荣华,同时也读书辨理。妾这样的身份,实在不合于她这些年的信念。
此时一檐之下的那个男子,若他不是阿娘的亲生骨肉,若他不是生得与阿耶那样相像。她还会低头服侍,学着照顾吗?
不会的。
再无助再绝望再漫长又孤寂的路,总该有一线生机。
可她的生机在哪呢?
月皊心烦地翻了个身,险些从木板床上掉下去——这床真的太窄了。
她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挪。
清晨,天色尚未大亮。婢女尽量放轻的脚步声,还是让月皊瞬间醒了过来。
她下意识地蜷缩着做出保护自己的姿态,片刻之后她僵硬的身体才慢慢反应过来。
不多时,月皊听外面的动静像是江厌辞醒了。薄薄的被子里很冷,被子外更冷。她还是掀开被子起身。
月皊出去时,正好撞见江厌辞从里间出来。月皊下意识地视线下移,落在他的右臂。他掩藏得可真好,她要仔细瞧,才能看出他行动间右臂的不便。
婢女端着热水进来。
月皊犹豫了一下,迎上婢女,主动接了她手里的水。水盆落在月皊的手中,她身子瞬间矮了一丝。
——这盆水怎么比昨晚的托盘还要重。
月皊再一次看了眼自己的左手。
冰凉的盆边硌着手心,又凉又疼。她加快步子想快点将它放下,可还是在将要走到江厌辞身前时,滑了手。
铜盆落在理石地面的声响撕裂清晨宁静。院子里正往这边走的一行人,寻声望过来。
溅起的热水浇湿了月皊的衣裳,也溅了些落在江厌辞的靴上。
月皊觉得自己真的是太笨了,什么都做不好。她赶忙蹲下来收拾,又强忍着不许红眼睛。
她的手忽然被攥住。
江厌辞捏着她的指尖,将她的手翻过来。
指端的温暖触觉让月皊不自在极了,她微红了脸颊想要将手缩回来,却没能成功。
盈盈纤指僵得笔直。
她煎药时烫红的手心已生出几颗水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