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多年前游览清西陵的情景记忆犹新。
大清的帝王们,选中了河北易县的灵山秀水,将生前没有享尽的富贵和权势,安放于一片山恋环抱、松柏葳蕤的幽静之中,渴望身后继续接受万民的叩拜与景仰。汉白玉和琉璃瓦砌筑的陵寝,呈现出一派不容亵渎的神圣,而且,历史就在那里,虽然早已归于沉寂,但时代的风云跌宕似乎仍在眼前。
然而,那时的我,对清代的历史还不很了解,置身偌大的皇家陵园,放眼望去,琉璃瓦散发着夺目的光彩,可我怀着的却只是一份游览的心境,虽然努力想对皇陵所蕴含的大清历史有所凭吊、有所感悟,但内心始终迷茫,而且,竟然忘了去看大清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的墓。
那座位于清西陵“华龙皇家陵园”里的墓葬,很小,也很矮,与溥仪之前大清帝王们辉煌的陵寝相比,实在有些简单,甚至简陋——虽然高耸的墓碑和华表透着威严,四周同样松柏环抱,但看上去还是与普通人的坟冢并无二致,若不是墓碑上镌刻着“爱新觉罗·溥仪”这个名字,很难想象这是曾经做过皇帝的人的墓。
溥仪去世的时候,中华古国早已不是帝制时代了,虽然他生前享受过三载真正的帝王的尊崇,但身后却再也无法拥有和先帝们相同的待遇,所以,他的栖身之所不是朱墙黄瓦建构的地下宫殿,在清西陵辉煌的琉璃瓦比照下,他的墓多少显得有些寒碜。不过,那毕竟是溥仪的墓——曾经大清皇帝的魂归之处,所以,还是牵动了很多人的目光。溥仪的骨灰就安放在墓碑之下,两边还有他的两位妻子郭布罗·婉容和谭玉龄的墓。一驻足、一徘徊、一擦肩,历史杳然难寻,那座墓埋葬着的忧欢和爱恨,也已烟消云散了。
然而,我竟忘了去看那座墓——溥仪的墓,虽然小,却包藏着清末和民国的历史风云。
溥仪生前曾说,“我这一生一世总离不开大墙的包围”——紫禁城里的大墙、伪满皇宫的大墙、抚顺战犯管理所的大墙……大墙,似乎成了他命里的一种注定、一个无法逃避的归处,也似乎是一个和他周旋了大半生的“政治玩笑”。作为清朝的末代皇帝、也作为中华帝制时代终结前的末代皇帝,溥仪被裹挟着进入了中国近现代史,但那时他只是一个三岁的幼儿。大清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五日,隆裕太后颁布清帝退位诏书,溥仪也不过六岁,便在动荡的时代和混乱的政局所搅合起的历史狂潮中,褪去了天子的光华,以一种宿命般的悲催,开始了戏剧性的辗转与颠沛,最后在“改天换地”的新社会里走完一生,徒留一座墓葬,供人或凭吊、或唏嘘、或叹惋。
徜徉在清西陵,我想到了溥仪留下的那部著名的回忆录《我的前半生》,而且迫不及待地想找来阅读。那是一部我一直想看但没有看的书,尽管我对溥仪的人生已有了大概了解,但仍渴望能触摸到隐在文字背后的历史之谜和人性之光。
溥仪前半生所经历的登基与退位的风波、叛国与求荣的暗流、被俘与改造的转变,犹如一场场急着上台又急着谢幕的大戏。回想起来,他在风云激荡的年代,主演或客串了一些“不合事宜”的角色,忙着上台,忙着表演,忙着谢幕,又忙着东奔西走。他写就的那部书,是他大半生的回顾,对一段逝去的历史,对一个曾经煊赫、后来衰朽覆灭的王朝,都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录和反思,而对所有喜欢历史,尤其是关注清史的人来说,也都是无法绕开的话题,况且,百多年来,谁能说真正读懂溥仪这位“幼年天子”的人生悲欢呢?
一座墓,埋葬着溥仪毁誉参半的人生,一部书,则是他人生悲喜的真实呈现。我忘了去看“华龙皇家陵园”里的那座墓,但从书里或许能解读墓主人一生的忧欢。
2
中国数千年封建帝制史,先后涌现出数十个王朝,数百位帝王轮番演绎东方大地的文明史:灿烂与暗淡、繁荣与衰朽、自由与屈辱……皆如长河般绵延不绝。作为真龙天子的皇帝,万民朝拜的已不仅仅是一个血肉的身躯了,更是一种至高权力的无形威慑、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制度的存在。溥仪,曾是这权力和制度威慑的核心。
人,生而为凡人,然后才可能成为帝王,但还没有人告诉过溥仪这些的时候,三岁的他,就置身于帝王的宝座上了,而把他高高抬到宝座上的,是最深谙权术争斗的慈禧。当溥仪的家人得知他被立为大清的皇帝时,内心充满着的不是喜悦,而是忧伤。慈禧明明知道溥仪太小,一个叼着奶嘴儿的“皇帝”,欲撑起风雨飘摇中的王朝大厦,这根本不可能,但她还是那么做了,与其说这是她的政治阴谋,不如说是一个王朝行将覆灭前的无奈和哀伤。光绪登基时四岁,溥仪登基时三岁,皆年幼无知,倘若他们身后的大厦不倒,那反而是一种幸运了。
溥仪是凡人,但在那个时代,他做不了凡人。历史的交织和裹挟,让他在四书五经的“腐朽之风”里,被培养成一个王朝的代言人。从大清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农历十一月初九举行登基大典那一刻起,他便拥有了人间的一切,尽管那时的他,对万人叩拜的尊贵和荣耀显得一片茫然,而且他的国家早已是满目疮痍、举步维艰,但龙椅之上,他是大清的皇帝,象征着令人肃然起敬的制度的存在,而身上的龙袍也是中国延续了几千年至高权力的无形威慑。从那时起,溥仪就要面对紫禁城内外的一切波澜,以及无处不在的人性的阴暗与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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