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女生 完本 排行 书单 专题 原创专区
汀兰水榭 > 武侠 > 剑来 > 第448章 这么巧,我也是剑客

剑来 第448章 这么巧,我也是剑客

作者:烽火戏诸侯 分类:武侠 更新时间:2021-10-29 03:30:51

狭路相逢。

一支三十余人的轻骑,缓缓停马,大雪满弓刀,精悍异常。

其中约莫半数骑卒手持火把,为首数骑,并未披挂制式甲胄,簇拥着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风雪遮眼,身披雪白狐裘的年轻人正在眯眼望向那三骑,抿起猩红纤薄的嘴唇,是位翩翩贵公子。

停马于此人两侧的三位贴身扈从,左手边,分别是一位魁梧壮汉手持长槊,槊锋雪亮,在身后骑卒手中火把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还有一位双臂环胸的瘦猴汉子,既无弓刀,也无悬佩刀剑,但是马鞍两侧,悬挂着数颗满脸血污冰冻的头颅。

右手边,唯有一人,四十来岁,神色木讷,背负一把松纹木鞘长剑,剑柄竟是灵芝状,男人经常捂嘴咳嗽。

那位年轻人似乎对自己右手边的中年人最为亲近,高坐马背,身体却会微微倾斜向此人。

中年剑客咳嗽之后,瞥了眼相距五十余步外的三骑,轻声道:“殿下,如我先前所说,确实是两人一鬼,那女子艳鬼,身穿狐皮,极有可能是一张出自清风城许氏独家秘制的狐皮美人符纸。”

中年剑客一伸手,像是要接些雪花,不料手心上,骤然出现一只手指身高的玲珑精魅,通体雪白,背后生有一对羽翅,与风雪融为一体,如此近距离,小家伙都不易察觉。想必这就是所谓的仙家斥候了,其功用,与神人掌观山河相仿,只不过一个是靠术法,一个是靠活物。

“辛苦了。”男人对掌心那个小家伙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青花小瓷罐,精魅飞掠而入,瓷罐被男人缓缓收回袖子。

被这位剑客尊称为“殿下”的年轻人眉毛一挑,眼神炙热,身体倾斜幅度更大,笑道:“曾先生,清风城许氏,我有所耳闻,只是母后舍不得我出京就藩,拖延了八年之久,我常年待在京城府邸,为了避嫌,也为了给御史台那帮谏官老爷们节省一点笔墨钱,一直没什么机会接触山上仙师,这狐皮美人符纸,到底是何物,妙在何处,曾先生学问渊博,又曾远游半洲之地,给我说道说道?”

中年剑客在年轻人言语之时,大概是风雪侵袭,身子骨有些经不起折腾,已经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两颗翠绿晶莹的丹药,黄豆大小,抬手轻轻拍入嘴中,这才脸色稍稍红润几分,服药之后,中年人脸上还有了些笑意,道:“许氏坐拥一座老狐出没的千年狐丘,与许氏结盟,每年都要送出几张成长百年到三百年不等的狐皮,打造符纸,远销宝瓶洲各地,风靡大半洲。那些个不愁神仙钱的地仙府邸,大多拥有几位狐皮美人作为丫鬟婢女,符纸美人,落地后,与活人无异,符纸还可以放入阴灵鬼魅,前边那位女鬼,应该就是如此。若是与清风城许氏关系好的山上仙家,购买狐皮符纸之前,还可以送去心仪女子容貌的画像,许氏便会有专人按图刻皮,几位老供奉,皆是精于此道的丹青妙手,从未让买家失望过。”

年轻人恍然,望向那位停马远处的“女子”,眼神愈发垂涎。

虽然他这么多年没有按照祖制出京就藩,可是在京城没白待,最大的癖好,就是离开那座历史上曾经两次成为“潜龙邸”的牢笼,乔装成科举失意的落魄士子,或是游历京城的外乡游侠,早已尝遍了千娇百艳的各色女子滋味,尤其是御史台谏官老爷们的家眷女子,稍有姿色的妇人和少女,都给他骗人骗心,所以那些个如雪花纷纷飞入御书房案头的弹劾折子,他甚至可以随意翻阅,没办法,看似森严恐怖的帝王之家,一样会宠溺幺儿,再说了他那位母后的手腕,可不简单,父皇被拿捏得服服帖帖,私底下一家三口团聚,一国之君,哪怕给母后当着面调侃一句顺毛驴,不以为耻,反而大笑不已。所以他对那些用来打发无聊光阴的折子,是真不在意,觉得自个儿不给那帮老王八蛋骂几句,他都要愧疚得无地自容。

可是这样的舒心日子过久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是要当皇帝的人,所以中五境神仙当不得,吃不住淬炼体魄的苦头和练桩拳架的,也当不了真正的江湖宗师,至于带兵打仗,杀来杀去,更是没心情。

所以他难免有些埋怨母后,太子不是他,如今连贤王都不是他,母后当真是宠他?而不是故意拿自己当个废物养在身边?那两个哥哥,可都是前皇后的贱种。看看自己现在的惨淡光景,自己被母后找了个由头,跟一头丧家犬似的,有家不得回,只能在京畿之外的地方,晃荡来逛荡去,那些个骨子里透着土里土气的乡野女子,早就吃腻歪了,这些女子姿色再好,到底不如豪阀美妇知道伺候人。这也就罢了,自己悄然离京之时,母后还下了一道死命令,要他必须亲自带人斩杀大骊斥候,这不是逼着自己走上绝路吗?他其实并不看好空架子的朱荧王朝,内心深处,更想投靠兵强马壮的大骊蛮子,如果他现在是坐龙椅的人,早就打开京城大门了,为那苏高山亲手牵马入京,打仗有什么好玩的,他倒是想要见识见识成千上万练气士的厮杀场面,那才是真正神仙打架,马背上的厮杀,两窝蚂蚁较劲吗?

不过这次出门散心还算不错,给自己遇上了位与活人无异的狐皮艳鬼。

年轻皇子乐开了怀。

对方三骑也已停下良久,就这么与精骑对峙。

名为韩靖信的石毫国皇子,朝野上下,最声名狼藉的一位皇室宗亲,笑容渐浓。

有胆识,对方竟然始终没有乖乖让出道路。

不愧是拥有一位狐皮美人的山上修士,要么是书简湖那拨无法无天的野修,要么是石毫国境内的谱牒仙师,年轻气盛,可以理解。

只可惜荒郊野岭的,身份可不管用。

于风雪夜杀人,韩靖信觉得极有感觉,前不久的那场追剿,太过小打小闹,宰了一位秋初时分就已告老还乡、然后离京南下慢如乌龟挪步的御史台官员而已,要怪就怪他家的种不好,生不出一个模样周正的女儿,也没能迎娶一位稍稍入眼的女子,如此一来,可就没有半点情分可讲了,骂自己骂得那么酣畅淋漓,连父皇母后都没落下,一并被自己牵连了,白白给他在士林当中得了铁胆言官的美誉,这也就罢了,那老头儿都不当官了,一路上还喜欢发牢骚,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不说,与一些个没本事当官的士林名士,针砭时事,

所以韩靖信反正无所事事,打算当一回孝子,追马赶上那支车队,亲手捅烂了老头儿的肚子,那么多年听多了牢骚,耳朵起茧子,就想要再亲眼瞧瞧那家伙的一肚子牢骚,只是他觉得自己还是宅心仁厚,见着了老家伙在雪地里抱着肚子的模样,实在可怜,便一刀砍下了老头儿的脑袋,这会儿就悬挂在那位武道宗师的马鞍一侧,风雪归程当中,那颗头颅闭嘴无言,让韩靖信竟是有些不习惯。

韩靖信一手把玩着一块玉佩,取巧的山上物件而已,算不得真正的仙家法宝,就是握在手心,冬暖夏凉,据说是云霞山的出产,属于还算凑合的灵器,韩靖信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挥了挥,示意那三骑让路。

那三骑果真缓缓陆续拨转马头,让出一条道路。

韩靖信乐了,天底下真有这么天真的修士?

那边。

马笃宜轻声提醒道:“陈先生,对方不像是走正道的官家人。”

陈平安点点头,说了句让马笃宜和曾掖都有些不适应的言语,与今夜的刺骨风雪最是相宜。

“我知道对方不会罢休,退让一步,做做样子,让他们出手的时候,胆子更大一些。”

曾掖脸色僵硬,不知是给风雪冻僵了,还是给这句话吓到了。

陈平安没有去看那畏畏缩缩的高大少年,缓缓道:“本事不济,死的就是我们两个,马笃宜最惨,只会生不如死。这都想不明白,以后就安心在山上修行,别走江湖。”

韩靖信抬手又做了个手势,身后骑卒娴熟策马而出,却并未开始冲杀,只是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扇面阻滞阵型。

显而易见。

先前示意三骑避让,就是猫逗耗子的小把戏,是可有可无的一碟开胃小菜,真正的硬菜,不着急立即端上桌。

陈平安突然问道:“曾掖,如果我和马笃宜今夜不在你身边,只有你和苏心斋两人两骑,面对这支骑军,你该怎么办?”

曾掖只是稍稍思量,额头便已经瞬间渗出汗水。

陈平安不再说话。

一些道理就是如此不讨喜,旁人说的再多,听者只要未曾经历过类似的遭遇,就很难感同身受,除非是苦难临头。

但是听不进某些道理的人,其实本就是幸运人。

因为经历过不幸之人,只要遇上了相似的事情,根本无需旁人说道理,早已心领神会。

可这些都没什么,真正让陈平安越琢磨越悚然的一件事情,是他发现好像那些对世界满怀恶意的人,比起心地良善的好人人,好像更能够吃了苦头就死死记住,甚至是在更聪明的人身上吃了一点小亏、没能享到一些本就不该属于自己的福,就开始揣摩为人处世的道理,认认真真寻思着种种困境的破解之道,如何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四两拨千斤,如何损人利己,如何一人得道,能否鸡犬升天,全看得道之人的心情与利益权衡……

陈平安希望自己的看法,是错的,越错越好。

凭什么要求好人还要比坏人更聪明?才能过上好日子?

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为马笃宜和曾掖指了指前方骑军当中的年轻人,“你们可能没留心,或是没机会看到,在你们书简湖那座柳絮岛的邸报上,我见过此人的面容,有两次,所以知道他名叫韩靖信,是皇子韩靖灵同父异母的弟弟,在石毫国京城那边,名气很大,更是石毫国皇后最宠溺的亲生儿子。”

陈平安搓了搓手心,“曾经也与身份与韩靖灵、韩靖信大致相当的皇子殿下,打过交道,同样是兄弟,是在桐叶洲一个叫大泉王朝的地方,不过比起这对兄弟,桐叶洲那两位,脑子好像更灵光些。做事情,不论好坏,最少会算计别人,眼前这位石毫国皇帝老爷的幺儿,好像更喜欢硬碰硬。”

马笃宜脸色微变。

陈平安微笑道:“不用担心,没人晓得你的真实身份,不会连累家族的。”

马笃宜怒道:“这个还需要你告诉我?我是担心你逞强,白白将性命留在这边,到时候……连累我给那个色胚皇子掳走!”

陈平安当然知道马笃宜是真心诚意的,在担心他的安危,至于她后边半句话,兴许就是女子天生脸皮薄,喜欢故意把真心的好话,当嘴上的坏话讲给人听了。

陈平安转头对她笑道:“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让你们掉头跑路,对吧?”

曾掖当下满脑子都是那个苏姑娘,想着假设陈先生的情况出现了,自己该如何应对,脑子里一团浆糊,便没听明白这位陈先生的言下之意。

马笃宜却是有一副玲珑心肝的聪慧女子,不然也无法年纪轻轻就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如果不是惨遭横祸,当时面对那条蛟龙,她当时不知是失心疯还是如何,执意不退,否则这辈子是有希望在书简湖一步步走到龙门境修士的高位,到时候与师门祖师和几个大岛屿的修士打点好关系,占据一座岛屿,在书简湖也算是“开宗立派”了。

马笃宜虽然听出了陈平安的意思,可还是忧心忡忡,道:“陈先生真要跟那位皇子殿下死磕到底?”

马笃宜匆忙解释道:“我当然不是要为那拨骑军说话,只是咱们书简湖,一直不太推崇意气之争,要么不出手,要么就是斩草除根,一旦跟这个韩靖信起了冲突,我们接下来又要去往石毫国腹地,还有走过许多北方州郡,会不会很麻烦?耽搁陈先生的大事?”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看着办的。杀人从来不是目的。不过这个韩靖信,离开京城后,似乎杀人取乐,还上瘾了,扈从当中,马鞍上还悬挂着几颗头颅,瞧着不是大骊斥候,这就意味着绝不是拿去当做军功凭证,而是杀人泄愤之举。”

陈平安随手在空中画出一条线。

这下子不但曾掖没看懂,就连两肩积雪的马笃宜都感到一头雾水。

陈平安一拍额头,对马笃宜说道:“忘记可以将你收入袖中了。”

马笃宜掩嘴娇笑。

韩靖信那边,见着了那位女子艳鬼的模样风情,心中滚烫,觉得今夜这场鹅毛大雪没白受罪。

他笑问道:“杀几个不知根脚的修士,会不会给曾先生惹来麻烦?”

中年剑客摇头道:“杀修士,不麻烦,这场大雪可以帮大忙,毁尸灭迹,做得小心点就行了。问题在于几十里外的那支车队,殿下当时故意没有就地掩埋尸体,很容易被有心人顺藤摸瓜,怀疑到殿下身上。两者相加,一旦对方三骑,真是大门派里边下山游历的谱牒仙师,或是书简湖大岛屿的野修,麻烦的,只会是殿下。所以现在殿下有三条路可以走。”

“第一,既然咱们已经摆出大阵仗,就学着对方,也退一步,让人去跟那个好似受过重伤尚未痊愈的年轻修士,殿下大大方方表明身份,说要与他做笔买卖,出钱购买那头艳鬼,以势压人,以钱买物,最稳妥。第二,双方擦肩而过,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殿下至多就是错过一桩艳福。第三,殿下下令,我们直接杀过去,只是记得回头要处理干净那支车队的尸体,免得留下给人猜疑的蛛丝马迹,山上修士,只要起了疑心,一般来说就根本懒得讲理了。”

韩靖信点点头,这些事情他也想得通透,只是身边扈从,不能光有些个能打能杀的,还得有个让主子少动嘴皮子的幕僚,这位曾先生,是母后的心腹,然后他此次出京,让自己带在了身边,一路上确实省去好多麻烦。韩靖信由衷感慨道:“曾先生不当个纵横家,实在可惜,以后我若是有机会当皇帝,一定要延请先生担任当个国师。母后重金邀请而来的那个狗屁护国真人,就是个坑蒙拐骗的绣花枕头,父皇虽然处理朝政不太济事,可又不是睁眼瞎,懒得揭穿而已,就当养了个优伶,无非是将银子换成了山上的神仙钱,父皇背着幕后偷偷与我说,一年才几颗小暑钱,还称赞我母后真是持家有道,瞧瞧其余几个藩属国的国师,一年不从国库掏出几颗谷雨钱,早就跳脚造反了。”

那边的瘦猴汉子早就急不可耐,大声笑道:“养鬼之人,杀了便是,至于那头比较稀罕值钱的狐皮艳鬼,留给殿下,好好调教。多简单的事情。反正先前我们从大骊蛮子斥候身上剥落了十多副甲胄,殿下仁义,舍得扣下两副最值钱的,没有全部卖给詹劲那个怂包大将军,赏赐了一副给我,一副给了咱们这位横槊赋诗郎,我们反正一直收在甲囊当中,回头宰了那两个男的,刚好让殿下拿去京城邀功,陛下见着了,一定会龙颜大悦,那可是大骊蛮子中随军修士的特制甲胄,估计丢在那帮京城文官老头子的脚下,就没哪个提得起来,我可是听说那些个已经没几斤瘦肉的老骨头架子,在床榻上,倒是一个比一个煊赫武功。”

年轻男人摇头道:“这些话,可别在京城讲。”

略微停顿,韩靖信自嘲道:“不过如今估计谈不上麻烦不麻烦了,便是拎着他们的耳朵大声骂人,他们也没那心气弹劾我了吧,都忙着找退路呢,石毫国姓不姓韩,反正与他们关系不大,只要能够继续当官,不一样是为了苍生百姓谋福祉嘛。”

他瞥了眼南方,“还是我那位贤王哥哥福气好,本来是躲起来想要当个缩头乌龟,哪里想得到,躲着躲着,都快要躲出一个新帝了,哪怕坐不了几天那张新做的龙椅,可毕竟是当过皇帝老爷的人,让我怎么能不羡慕。”

瘦猴汉子已经站在了马背上,“殿下,你与曾先生聊你们的,给我句准话,到底杀不杀那两个男的,放一百个心,那头女鬼,我保管她毫发无损!”

韩靖信笑道:“去吧去吧。还有那副大骊武秘书郎的特制甲胄,不会让你白拿出来的,回头两笔功劳一起算。”

瘦猴汉子抹了把嘴,笑呵呵道:“跟着殿下就是好,有肉吃。”

瘦猴汉子作为一位极为擅长近身厮杀的七境武夫,又身负一门让同境武夫都头疼的成名绝学,在石毫国江湖上,还真找不到一个让他尽兴的对手。这才投了军,一开始其实跟太子沾点边,只是那个书呆子太子爷不是个识货的,给了个军中虚职,从来不给真正的实惠,他就干脆跑到了韩靖信这边阵营,打算浑水摸鱼,捞个大将军当当,尤其是曾先生那个沙场万人敌的说法,让他觉得很对胃口。

江湖上,哪怕是灭人满门,才能杀多少?

沙场上,动辄几千数万人搅和在一起,杀到兴起,连自己人都可以误杀!

当精悍矮小的武道宗师脚尖一点,飘掠而去。

韩靖信对那位手持长槊的男人说道:“还请许将军帮着胡邯压阵,免得他在阴沟里翻船,毕竟是山上修士,咱们小心为妙。”

并未披挂甲胄的魁梧武将轻轻点头,一夹马腹,骑马缓缓向前。

离京之后,这位边关出身的青壮武将就根本没有携带铁甲,只带了手中那条祖传马槊。

他对于皇子韩靖信的所作所为,并不喜欢,但是还不至于心生厌恶,韩靖信虽然性情乖戾,痴迷渔色,喜好滥杀,但是脑子真不差,反观那位一身书卷气的太子殿下,是个好人,其实当个太平皇帝,对于石毫国百姓而言,会是好事,但是到了乱世,注定出息不大,刚好如今正值乱世,还不止是数国之乱,而是整个宝瓶洲都在乱,至此关头,他当然要良禽择木而栖,哪怕这根木头早就长歪了。

在胡邯和许将军两位心腹扈从先后离去,韩靖信其实就已经对那边的战场不太上心,继续跟身边的曾先生闲聊。

聊一聊如今宝瓶洲中部的乱局。

韩靖信东一句西一句,说得没有半点章法。

但是那位曾先生却没有半点轻视心思。

在那只瘦猴似的矮小汉子掠出马背,并未直接飞扑而至,而是轻飘飘落在雪地上,好似散步,大大咧咧走向三骑。

马笃宜难免有些紧张,轻声道:“来了。”

毕竟是一位皇子殿下身边的强大扈从,看样子还是位擅长贴身肉搏的江湖宗师,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一旦给近身,谁不会给疯狗似的纯粹武夫,咬下一层皮。这是山上修士和山下江湖的共识。马笃宜再相信身边的陈先生,还是惴惴不安,曾掖更是大气都不敢喘,对于陈先生,发生在书简湖地界的种种事迹和壮举,他都只是听说,从未亲眼见过,先前还会时不时拂去身上落雪的高大少年,已经满身热汗,察觉不到半点风雪寒意。

陈平安翻身下马,抖落肩头些许雪花,卷了卷袖口。

与那位打遍石毫国江湖无敌手的武道宗师,迎面走去,一样缓缓而行。

没有半点剑拔弩张的氛围,反而像是两位久别重逢的江湖朋友。

马笃宜只恨自己魂魄不稳,狐皮符纸既是她的安身之地,其实也是一种约束,她生前好歹是洞府境修士……

只是一想到自己的洞府境修为,好像在今夜一样帮不到陈先生半点忙,这让马笃宜有些灰心丧气。

女子心思,真是柔肠百转似江河。

曾掖怯生生问道:“马姑娘,陈先生不会有事的,对吧?”

马笃宜转头看着那个憨憨的高大少年,没好气道:“难道你希望有事啊?然后靠你力挽狂澜?”

曾掖吃瘪,给噎得不行。

那位不惑之年的剑客似乎有感而发,一边打量着前方的动静,一边缓缓道:“大骊蛮子战线拉伸太长,只要朱荧王朝再咬牙撑过一年,阻敌于国门之外,成功拦下大骊苏高山和曹枰麾下那两支骑军,防止他们一鼓作气突入腹地,这场仗就有的打,大骊铁骑已经顺风顺水太久了,接下去风云变幻,可能就在朝夕之间。朱荧王朝能不能打赢这场仗,其实关键不在自身,而是几个藩属国能够拖多久,只要拼掉了苏高山和曹枰两只大军的所有锐气,大骊就只能是在朱荧王朝周边藩属大掠一番,然后就会自己撤军北退。”

韩靖信玩笑道:“如果不是对曾先生的身世一清二楚,我都要怀疑曾先生是不是朱荧王朝的说客了。”

中年剑客苦笑道:“我只是一名会些下乘驭剑术的剑师,江湖人而已,一直是那些山上剑修最瞧不上眼的一类纯粹武夫,年轻的时候,第一次游历朱荧王朝,我都不敢背剑出门,如今想来,这桩可谓奇耻大辱的糗事,我就该想着朱荧王朝给大骊马蹄踩个稀烂才对,不该怂恿殿下去往朱荧京城蛰伏几年,等到大势明朗,再返回石毫国收拾山河。若非皇后娘娘信得过在下,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混饭吃。”

韩靖信突然说了一句离题万里的言语,“都说大骊国师算无遗策,可连同咱们石毫国在内,几大朱荧藩属,都称得上是负隅顽抗,看来大骊谍子对于咱们这些藩属国的渗透,很失败啊。咱们石毫国,也就有个边军黄氏,那还是觉得有机可乘,不甘心当个边境线上吃沙子闻马粪的土皇帝,想要豪赌一场,才临时起意,拉上我那个贤王哥哥,一起投靠的苏高山。”

中年剑客摇头笑道:“世间就没有真正算无遗策的人,只有对大势的精准预判,然后每个步骤都符合审时度势的宗旨,才是正道。”

韩靖信满脸心悦诚服道:“曾先生高见。”

中年剑客突然皱眉不语,盯着远处约莫四十步外、一触即发的战场。

胡邯与那位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轻修士,已经各自停步。

胡邯身后那一骑,许姓武将手持长槊,也已停马不前。

韩靖信疑惑道:“那个年轻人找死不成?非但没有撤退,凭借仙家术法牵扯胡邯,再祭出几件杀力大的本命物,反而主动上前?是要服软?双手奉上那位狐皮美人?看来山上的神仙老爷,骨头也不比山下的俗人重多少嘛。摊上这么个主子,那头艳鬼也算遇人不淑了,这难道不是我这种王八蛋负心郎,才会做的事情吗?”

中年剑客没有附和韩靖信最后那句“俏皮”话,神色凝重几分,“处处都不对劲,此人的的确确是位修士才对,身上有着大小两座天地的灵气流转气象,要么是修为太浅,只有下五境,所以灵气流转得晦暗凝滞,要么就是隐藏得深,达到了观海境、甚至是龙门境修士的高度,所以连我都无法看破。若是一位出人意料的纯粹武夫,拳意到了浑然天成的境界,可我一直在观察此人下马行走的细微迹象,步伐还算稳健,可是我们武夫身上独有的那种‘意思’……松垮得很,简直就是个没有明师帮忙领路的门外汉。但是,不提这两种可能性,我可以确定一件事,那个年轻人,绝对没有与我们善了的打算。”

韩靖信双手并拢,将那枚玉佩贴在掌心摩挲,笑道:“会不会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傻子?在山上或是师门周边地界,耍威风惯了,根本没瞧出胡邯的可怕?”

中年剑客摇头,“不像。”

这位曾先生很快改了说法,再次摇头,“不是。”

韩靖信百无聊赖,一次次吐气,呼出大团大团的白雾,“咱们就别瞎猜了,那个家伙是骡子是马,胡邯一拳下去,就清楚了。”

韩靖信放低嗓音,嘿嘿笑道:“胡邯真要碰了硬钉子,也不是坏事,我那两笔赏赐,胡邯说不定会真正感激几分,这可是相当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中年剑客哑然失笑,轻轻点头。

韩靖信有些话语泄露出来的心性,真是让旁人不得不服气。

这位尚未就藩的皇子殿下,就已经能够驾驭桀骜不驯的胡邯,以及那位心高气傲的许将军,不光是靠身份。

看人挑担,会吃力才叫怪事,韩靖信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停马持槊的许将军则是内心波澜不惊。

只有胡邯身在局中,从一开始的摩拳擦掌,雀跃不已,离着那个年轻男人越来越近,比起远在身后观战的曾先生,胡邯要更加直观。

直到双方停步,相距不过五步。

胡邯竟然生出一丝危机感,只是脸上笑意不变,又瞥了眼对方悬挂腰间一侧的竹刀和古剑,“小子,你该不会也是位纯粹武夫吧?”

结果那个一身青色棉袍的年轻人点点头,反问道:“你说巧不巧?”

胡邯笑眯眯道:“巧啊,怎么不巧,既然大家都是江湖中人,那我就要忍不住讲一讲江湖道义了,咱俩打个商量,你和少年只管离去,留下那头狐皮女鬼,咋样?”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胡邯视线偏移,再次打量起陈平安身后雪地脚印的深浅。

寻常人看不出差别,可胡邯作为一位七境武夫,自然眼力极好,瞧得细致入微,年轻人从下马落地,再走到这里,走得深浅不一,高高低低。

陈平安微笑道:“别看了,你看不出真相的,我第二次出门游历的时候,独自一人,乘坐仙家渡船,就早早知道了该如何隐藏步伐深浅和呼吸快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练拳越来越多了之后,习惯成自然,可能我有些时候,自己都没在意。”

胡邯愣了一下,啧啧道:“小兄弟,还是位高手啊!”

陈平安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你是金身境武夫?不过底子打得稀烂,跟纸糊的差不多。”

胡邯呵呵一笑,“小兄弟这话说得伤人感情了,小心我一个不高兴,就把你的舌头连根拔出。”

陈平安点头道:“怪我,最近小半年,跟已死之人打交道太多,习惯了多聊聊,其实以前我只要是与人对敌,不这样的。”

胡邯恍然道:“难怪,不打紧不打紧,作为江湖前辈,我跟小兄弟恰好相反,我最喜欢一边跟人聊天……”

“一边杀人!”

胡邯脚底下的雪地,雪花四溅。

一拳砸向陈平安腹部。

双袖卷起的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掌心轻轻按住那拳头,一沾即分,身形却已经借力趁势向后飘掠出四五步。

胡邯一拳落空,如影随形,出拳如虹。

矮小汉子身侧两边的漫天风雪,都被雄浑充沛的拳罡席卷倾斜。

陈平安以手肘抵住胡邯一拳,身形又倒滑出去数步,再往后小两步,就是那匹坐骑了。

胡邯觉得大致试探出这个神神道道的年轻人真正底子了,正打算不再藏掖,来个干脆利落的痛下杀手,结果年轻人那手肘不但挡回了自己的拳头,还骤然间爆出一阵洪水决堤的凶猛劲道,吓得胡邯赶紧压下体内那一口纯粹真气,后撤数步,当然即便是后退,身为金身境的武道宗师,依旧是行云流水,毫无颓势。

胡邯停步后,满脸大开眼界的神色,“好家伙,装得挺像回事,连我都给骗了一次!”

原来那个年轻人气势汹汹的拳劲,仿佛是要与他拼死一搏,实则蜻蜓点水,点到即止,这就像稚子手持铁锤,使出所有气力提起后,顺势砸下地面,然后竟是在离地寸许的高度,铁锤就那么静止不动了,悬停空中,关键是那个稚子抡起锤子,好像很费劲,等到提着铁锤的时候,反而觉得半点不吃力了。

兴许胡邯没有退让,而是趁机欺身更近,说不定一拳就能打穿此人的胸膛。

但是胡邯心知肚明,更大的可能性,是对方有后手在等着自己,比如年轻人那只藏在身后的手。

对方对于自身拳罡的驾驭,既然如此炉火纯青,哪怕境界不高,但必然是有高人帮着千锤百炼体魄,或是实实在在经历过一场场无比凶险的生死之战。

陈平安抖了抖手腕,神色自若,“别说是那个武疯子了,你境界虽高,可其实在武学造诣上,还不如我早年遇到的一个笑脸儿,他跟你应该是一个路数的纯粹武夫,拳意不够,身法来凑。”

胡邯脸色阴晴不定。

倒不是说这位石毫国武道第一人,才刚刚交手就已经心生怯意,自然绝无可能。

而是年轻人身后的那只手,以及腰间的刀剑,都让他有些心烦。

这是一种武学宗师在生死线上砥砺出来的本能直觉。

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至于什么“底子稀烂,纸糊的金身境”、“拳意不够、身法来凑”这些混账话,胡邯并未上心。

“只要手心相应,就能收放自如。练拳也讲究炼心,重要性,不比修道之人逊色。拳意之下是拳架,拳架之后才是技击之术。你这样的金身境,给丢到某个地方后,活不过几天的,只会沦为那边武夫的最佳磨刀石。”

陈平安笑道:“好了,闲聊到此为止。你的深浅,我已经知道了。”

胡邯也一手负后,一手抬起勾了勾手指头,嬉皮笑脸道:“礼尚往来,这次换你先出手,省得你觉得我欺负晚辈,没有长者气度。”

其实只要是相互近身厮杀,绰号“打铁匠”的胡邯怎么都是赚的。

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没有江湖给错的绰号。

听到陈平安那句“手心相应、收放自如”后,马笃宜差点没笑出声。

一开始她认为这是陈先生随口胡诌的大话空话,只是马笃宜突然收敛神色,看着那个家伙的背影,该不会真是学问与拳意相通、相互印证吧?

换做别人,马笃宜根本不会有这么个古怪念头,可当这个人是陈平安,马笃宜便觉得世间的万一万一,到了陈平安身上,好像就可能会是那个一。

比如谁会像他这样枯坐在那间青峡岛山门口的屋子里边?

还会真的离开书简湖,有了这次的游历?

陈平安一步踏出。

依旧轻描淡写,不显半点宗师气象。

比起胡邯每次出手都是拳罡震动、击碎四周雪花,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胡邯嚼出一些余味来了。

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年轻人,肯定是重伤在身,所以每次出手,都像是个……做着小本买卖的账房先生,在算计一星半点的蝇头小利。

纯粹武夫的豪气,真是屁都没有!

胡邯杀气盈胸,彻底放开手脚。

刹那之间,胡邯心弦紧绷,直觉告诉他不该由着那人向自己递出一拳,可是武学常理和江湖经验又告诉胡邯,近身之后,自己只要不再留手,对方就早晚只有一个死。

些许的心神不定。

一拳已至。

胡邯挨了一拳后,哈哈大笑,“小娘们的挠痒痒不成……”

之后胡邯就笑不出口了。

一拳至,拳拳至。

势如瀑布飞泻三千尺。

胡邯只是一拳一拳应对过去,两人身影飘忽不定,道路上风雪狂涌。

哪怕真是纸糊的金身境,那也是傲视一国江湖的金身境!

七八拳之后,胡邯额头微汗。

十一拳后,胡邯不但大汗淋漓,嘴角已经渗出血迹。

而那个出拳一次快过一次的年轻人,依旧毫无气机衰竭、想要停手的迹象。

无比憋屈的胡邯,堂堂七境武夫,干脆就放弃了还手的念头,罡气遍布全身经脉,护住各大关键窍穴,由着这个年轻人继续出拳,拳意可以持久,可是武夫一口纯粹真气,终有穷尽耗竭之时,到时候就是胡邯一拳递出的最佳时机。

但是胡邯却听到身后远处,那个曾先生爆喝一声,“许将军,速速帮助胡邯打断此人拳意!”

许姓武将皱了皱眉头,却没有任何犹豫,策马冲出。

他能够被说成是石毫国马战第一人,坐于马背,手持长槊,战力卓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武人。

胡邯先前之所以愿意与此人并驾齐驱,还有说有笑,当然这才是根本缘由,一切靠真本事说话。

至于那个石毫国传遍朝野的“横槊赋诗郎”,源于此人第一次入宫觐见皇帝之时,特旨准许随身携带长槊进入皇宫,然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那天朝会的尾声,皇帝陛下竟是命人牵来一匹尚未驯服的烈马,让他骑马持长槊,在一块长条石板上,以长槊锋尖,书写一篇石毫国硕儒的传世辞赋,而且必须是策马不停,否则就要被夺去那条祖传长槊,并且逐出边军。若是做成了,大大有赏,正四品的武勋官身!

最终他一朝成名举国知。

将那条长槊轻轻放下,跪地磕头,在台阶底部,向那位皇帝陛下叩谢隆恩。

当时年轻武将,浑身颤抖,言语激动。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武运昌隆的年轻人,是感激涕零得不可抑制。

皇帝陛下龙颜大悦,亲口赐下“横槊赋诗郎”的称号。

但是他这些年,一直对此愤恨不平,视为生平大辱!

祖辈四代,一条浸染无数敌人鲜血的长槊,一次次父传子,竟然交到了他手上后,沦落到无异于女子以针线绣花的地步!

他许茂,世代忠烈,祖辈们慷慨赴死,沙场之上,从无任何喝彩和掌声,他许茂岂是一名哗众取宠的优伶!

一人一骑一槊,冲杀起来,竟有山崩地裂的沙场气势。

虽然陈平安和胡邯两人身影缠绕,可是许茂槊锋所指,仍是恰好指向了陈平安递出第十二拳后的脖颈。

陈平安不再勉强递出下一拳神人擂鼓式。

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不是骑将长槊赶到,就是那名中年男子的长剑。

陈平安只是一掌将那个暂时没有遭受致命伤的胡邯,拍得身形踉跄,刚好挡住那一骑武将的长槊锋芒,自己则横移数步。

许茂手腕微微拧转,差点就要将胡邯串成糖葫芦的那条长槊,槊锋堪堪从后者腋下刺了个空。

陈平安一脚重重踩地。

大地之上,陈平安方圆七八丈内,瞬间积雪飞扬。

许茂几乎一瞬间就立即闭上了眼睛。

蓦然睁眼,长槊高高举起,一刺而去。

长槊一沉。

一个青色身影踩着长槊,一滑而下,一记膝撞,将许茂从马背上一撞倒飞出去。

只是许茂死死攥住长槊,没有松手,呕出一口鲜血,许茂站起身,却发现那个人站在了自己坐骑的马背上,并未趁胜追击。

许茂这才望向那个抽身远离战场的胡邯,暴怒道:“胡邯!是我救你脱离困境,你却袖手旁观,故意害我?!”

陈平安没有望向许茂,而是看向更远处的韩靖信与那位中年剑客,笑道:“劝你们还是别指望他了,一个已经吓破胆的纸糊金身境,靠不住的。”

韩靖信脸色有些凝重,许茂和胡邯都败下阵来了?两次捉对厮杀,分别输了对方,这不可怕,怕的是给那个年轻人切中要害,许茂已经与胡邯起了间隙,一旦胡邯果真没了宗师的那颗武胆,接下来这场架还怎么打,难道就靠身边这个曾先生?倒是胡邯比许茂更靠得住,可是韩靖信有自己的算盘,曾先生要么一锤定音,击杀那人,否则就不要出手,死死护住自己便是了。

曾先生不出手,形势再糟糕,都还有回旋余地,一旦曾先生出手且落败,到时候难道还要自己去给人赔礼道歉?

那也得人家愿意给自己修缮关系的机会啊。

据说某些钻牛角尖的山上修士,发起狠来,为了什么大道,那是名副其实的六亲不认。

曾先生轻声道:“殿下,我如果不出手,人心散,就要任人宰割,出手,才有可能让胡邯、许茂一起,与我联手围杀此人。不过有个前提条件,我不可以一招落败。”

韩靖信笑容牵强,“曾先生说笑了。”

许茂退回骑队当中,换了一匹战马骑乘,脸上愤懑异常。

胡邯倒是也想回去,但是当他刚要有所动静,那个年轻人就转头望向他。

胡邯好像真给吓破了胆子,悻悻然留在原地。

陈平安倒是觉得胡邯也好,许茂也罢,都没这么简单。

只是局势微妙,人人藏拙,都不太愿意出死力。

看来韩靖信麾下这支骑队的军心,相当值得玩味。

那位几乎从未出过剑的中年剑客缓缓骑马而出。

两骑相距三十余步。

始终站在马背上的陈平安问道:“先生不是剑修,是剑师?”

中年剑客摇头,“万万当不起先生的称呼,我姓曾,混江湖的。哪里有饭吃,就去哪里讨饭吃。”

男人笑道:“接下来可能就不讲道义了。”

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摊开手心,“自便。”

那人望向胡邯,“恳请与我和许将军,三人暂且抛开芥蒂,精诚合作,一起杀敌。”

陈平安笑道:“既然曾前辈也是纯粹武夫,应该看出来了,你们这位金身境武夫,比较鹤立鸡群,真正的武夫,是拼着一口气,硬生生将自己的心境拔高,面对哪怕高出自己一境的敌人,丝毫不惧,分生死就分生死。他倒好,底子差不说,还差了那口气,喜欢把自己拉低一层境界,去跟人厮杀,你们石毫国的江湖,真是有趣。如果不凑巧此人刚好是石毫国江湖的头把交椅,估计他在世一天,整个石毫国江湖就要被他拖累一天。”

许茂嘴角翘起。

似乎认可此语。

不过这不耽误他手持长槊,再次缓缓出阵。

胡邯若有所思。

不料陈平安转头又道:“想通了?可惜你做不到的。”

胡邯伸长脖子,“哦?这可未必。”

胡邯气势浑然一变,似乎直到这一刻,才是真正的胡邯,那个教石毫国江湖群雄俯首的第一人。

胡邯朗声道:“曾先生,许将军,等下我率先出手便是,你们只需要策应一二即可!”

陈平安对胡邯的言语,置若罔闻,对于许茂的持槊出阵,视而不见。

风雪茫茫,陈平安的视线之中,唯有那个背负长剑的中年剑客。

不见那男人出手,背后长剑自行出鞘,冲天而起,转瞬间销声匿迹。

这是一位剑师的看家本领,驭剑术。

更是山上剑修对山下剑师嗤之以鼻的最大缘由。

陈平安左手按住那把大仿渠黄古剑的剑柄,“巧了,我也是一名剑客。”

以拇指缓缓推剑出鞘寸许。

山岳之姿。

已经分不清是拳意还是剑意。

许茂情不自禁地眯起眼,因为觉得有些刺眼。

但是许茂竟是第一个出手。

战马狂奔,持槊向前。

胡邯不甘落后,掠向陈平安。

中年剑客洒然一笑。

那把剑柄为白玉灵芝的古剑,依旧不知所踪。

陈平安在马背上向前跨出一大步,然后一步踏空后,身形凭空消失。

胡邯刚好飞扑跃过马背,落在对面道路上。

下一刻,那个青色身影出现在许茂身侧,一肩靠去,将许茂连人带马一起撞得横飞出去。

许茂在半空中离开战马,稳稳落地,可怜坐骑重重摔在十数丈外的雪地中,当场暴毙。

但是更加奇怪的事情出现了,与陈平安莫名其妙消**影,如出一辙,那个中年剑客也凭空离开,同样无声无息。

不但如此,背后剑鞘也舍弃不要,跌落马背,刚好歪斜插入雪地。

陈平安站在马背上,皱眉不语。

轻轻将大仿渠黄推回剑鞘。

低头凝视着那把空落落的剑鞘。

先前惊鸿一瞥,可能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的胡邯和许茂,都没有发现,剑鞘是真,鞘内所藏,却不是长剑,而更像是一把直刀。

陈平安有些无奈,呢喃道:“该不会乌鸦嘴,真给我碰到一个赊刀人了吧?”

剑鞘留下了。

人跑了,那把直刀应该也被一并带走了。

处处都透着古怪。

先前那位“曾先生”说陈平安如此,现在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先放一放,把想明白了的事情先做完。

比如陈平安以驭剑术将那把剑鞘从雪地里拔起,随手一挥袖。

剑鞘如飞剑一闪而逝。

穿透了那个石毫国皇子的脖颈。

确定没有什么替死符之类的仙家术法后,陈平安便不再去看那具颓然滑落马背的尸体。

陈平安转身,视线在许茂和胡邯之间游移不定。

许茂纹丝不动,握紧长槊。

胡邯已经撒腿狂奔。

陈平安一追而去。

两人身影先后消失在众人视野。

所有精锐骑卒皆面面相觑。

等待着许茂的发号施令。

天既然已经塌下来,总得有个高个子顶上。

约莫半炷香后。

依稀可见青色身影的返回,手中拎着一件东西。

马笃宜和曾掖都已经快疯了。

原来许茂魔怔一般,在陈平安离去后没多久,先是聚拢了领头的几位精锐王府扈从,然后暴起行凶,之后大开杀戒,将所有四十余骑卒一一击杀,最后更是蹲下身,以战刀割下了皇子韩靖信的头颅,挂在腰间,挑了三匹战马,翻身骑乘其中一匹,其余两匹作为长途奔袭的轮换辅马,免得伤了战马脚力。

许茂没有就此离去。

反而安安静静坐在马背上,等待着陈平安的返回。

陈平安来到许茂附近,将手中那颗胡邯的头颅抛给马背上的武将,问道:“怎么说?”

许茂接过头颅,挂在马鞍旁,笑道:“你已经猜到了吧?死了个石毫国的未来皇帝,我这个护主不利的必死罪人,还能如何,只好投奔大骊苏高山了。”

陈平安没有感到意外。

许茂问道:“不杀我?”

陈平安摇头道:“你都帮我收拾烂摊子了,杀你做什么,自找麻烦。”

许茂看了眼脸色依旧惨白的年轻男人,笑道:“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碰头了。”

陈平安点点头,“最好如此。”

许茂拨转马头,在风雪中策马远去。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把积雪,用来擦拭脸颊。

四周除了满地尸体,还有那些徘徊不去、低头轻轻触碰主人的战马。

松开手后,鲜血浸染积雪,散落在地。

快马赶来的马笃宜和曾掖正要说话,陈平安摆摆手,示意他们先不要说话。

跃上一匹战马的背脊上,眺望一个方向,与许茂离去的方向有些偏差。

片刻之后,陈平安这才坐在马背上,伸手抹去瞬间从耳鼻齐齐流淌出来的鲜血。

打杀胡邯之后,服下了杨家铺子的秘制药膏,全身上下并无痛楚,但是掩饰惨状,依旧比较麻烦。

不然许茂这种枭雄,说不定就要杀一记回马枪。

事实上,许茂确实有这个打算。

只是被陈平安察觉之后,果断放弃,彻底远去。

杀一个许茂不难,但是杀了许茂,这个烂摊子,就只能陈平安自己兜起来,此后北上,就会风波不断。

陈平安之所以从头到尾都没有动用两把飞剑,更没有取出那把半仙兵,除了纯粹武夫,击杀皇室宗亲,即便是一个皇帝,都不属于坏了山上规矩,因为武夫,从来就不是什么山上人,练气士是,练气士当中的剑修,自然更是。还有就是陈平安也想酣畅淋漓跟人打一架,这一点,还是夜宿灵官庙,那位阴物魏将军带给他的灵感。

感觉……好像不怎么管用。

马笃宜还是比曾掖更理解陈平安这个动作的深意。

她从未如此觉得毛骨悚然。

这石毫国境内,哪里就比书简湖的勾心斗角差了?

陈平安沙哑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最少离开百余里后,再找个隐蔽的栖身之地,能够躲避风雪就行了。”

三骑继续赶路。

陈平安不得不在棉袍之外,直接罩上那件法袍金醴,遮掩自身的惨淡光景。

许茂早已远去,但是这位准备投奔大骊铁骑的石毫国武将,骤然停马,沉声道:“曾先生?”

那位中年“剑客”果真从远处风雪走出,来到许茂身边,笑道:“许将军,你可以将祖上传下的那条长槊,还我了。相信你许氏口口相传的祖训当中,藏着那么一句你这么些年百思不得其解的言语。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与你借一匹马,你便可以继续留着这条篆刻有‘风雪’二字的长槊,将来某天,即便不是我亲自来取,也自会有人找那个大骊巡狩使许茂,如何?”

许茂点点头,眼神炙热,“可以!”

那个男人牵了一匹马,渐行渐远。

这个身份、长剑、名字、背景,似乎什么都是假的男人,牵马而走,似有所感,微微笑道:“心亦无所迫,身亦无所拘。何为肠中气,郁郁不得舒?”

他转头望向陈平安那个方向,遗憾道:“可惜名额有限,与你做不得买卖,委实可惜,可惜啊,不然多半会是一笔好买卖,怎么都比挣了一个大骊巡狩使强一些吧。”

三骑的速度,时快时慢。

都得看陈平安的伤势而定。

不过在马笃宜眼中,虽然这位陈先生受伤不轻,可好像心境上,似乎没什么变化。

陈平安突然问道:“冬宜密雪,有碎玉声。这句话,听过吗?”

马笃宜点头道:“听过。”

陈平安嗯了一声,“果然学识渊博,没辜负这么个好名字。”

马笃宜忍着笑意,“刚刚听过。”

陈平安愣了一下,笑道:“这个笑话,跟这风雪似的。”

马笃宜有些疑惑。

她开始往深处琢磨这句话。

曾掖闷闷开口道:“陈先生应该是说,马姑娘你的笑话比较寒风凛冽。”

马笃宜一脸怀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呵呵笑道:“曾掖的话,你也信?”

马笃宜想一想,也对,便狠狠瞪了一眼曾掖。

曾掖有些哀怨。

马笃宜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开口说话。

陈平安说道:“是想问要不要收拢那些骑卒的魂魄?”

马笃宜有些心虚,“我倒是觉得完全没必要,但是……”

陈平安笑道:“但是觉得我这个人脑子拎不清,总是喜欢做些绕来绕去的怪事,对吧?”

有些话说得出口,就意味着没有压在心头。

这是好事情。

马笃宜心情大好,便有了些笑容。

陈平安说道:“其实只要拎住了线头线尾,哪怕暂时是一团乱麻的处境,都不用怕,慢慢来就是了。”

马笃宜喜欢较劲的脾气又来了,“那陈先生还说咱们速速纵马远去百余里?怎么就不慢慢来了?”

陈平安倒出一粒水殿秘藏丹药,喝了口酒,一起咽下,颇为无奈,也没反驳什么。

马笃宜自顾自笑了起来。

曾掖摇摇头,女人唉。

三骑纵马风雪中。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