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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第692章 看门狗

作者:烽火戏诸侯 分类:武侠 更新时间:2021-10-29 03:30:51

埋河水神将那仰慕已久的大剑仙左右领进门,绕过一堵与埋河水运牵连的影壁,穿廊过道,到了大堂那边,一位老厨子刚从灶房返回,手持一只小碟,装着刘家铺子的朝天椒,重油熬煮过了,鲜红鲜红,一股子辣味,老厨子结结巴巴问道:“娘……娘,朝天椒还……还要么?”

先前水神娘娘嫌弃今夜的油爆鳝鱼面不够劲,就让老厨子去炒一碟朝天椒,不曾想没等着,剑仙就驾临碧游宫了。

她瞥了眼老厨子手里边的小菜碟,看了眼桌上的那盆油爆鳝鱼面,最后转头望向身边的剑仙左右,她怪难为情的。

难得吃一顿宵夜,就给撞见了。早知道就换个小碗。

左右说道:“水神娘娘只管继续吃宵夜,我不着急返回桐叶宗。吃完之后,我再说正事。”

瞅瞅,什么是平易近人的剑仙,什么是温良恭俭让的读书人?眼前这位文圣老爷的嫡传,就是了。她只觉得文圣一脉的读书人,咋个都这么善解人意?

她试探性问道:“给左先生也来一碗?”

左右在一旁落座,看了眼桌上的那只大盆,道:“不用。”

“那就劳烦左先生等我片刻,天大地大肚皮最大,哈哈。”

她说完了客气话,就不再客气,从老厨子手中接过那菜碟,倒入面条中,手持筷子一通搅和,然后开始埋头吃宵夜,习惯性将一条腿踩在椅子上,突然想起左先生就在一旁,赶紧端正坐好,每三大筷子,就拿起桌上酒壶,抿一口碧游宫自家酿造的酒水,酒酿烈,搭配朝天椒,每次喝酒之后,个子矮小的水神娘娘,便要闭上眼睛打个激灵,痛快痛快,胡乱抹一把脸上汗水,继续吃那“碗”鳝鱼面。

碧游宫没那乱七八糟的繁文缛节,谈不上规矩森严,比如老厨子到了大堂就再没走,理由充分,等水神娘娘用完餐,他要带走碗碟。

一些个埋河溺死水鬼出身的碧游宫女官、丫鬟神侍,也都小心翼翼攒簇在门外两侧,毕竟一位剑仙可不常见,过来沾一沾剑仙的仙气也好。她们都不敢喧哗,只是一个个瞪大眼睛,打量着那位坐在椅上闭目养神的男子。原来他就是那位两次“莅临”桐叶宗的左先生啊。用自家水神娘娘的话说,就是一剑砍死飞升境杜懋,天上地下,唯有我左先生。在左先生面前,咱们桐叶洲就没一个能打的,玉圭宗老荀头都不行,新宗主姜尚真更不够看。

埋河水神吃完了面条,朝大门口那边瞪眼道:“还没看够?!”

哗啦啦飘荡散去。

她选择坐在左右对面,但是挑了张靠近大门些的椅子落座,笑道:“对不住左先生了,我这碧游宫平日里,没什么神仙老爷光顾的,他们总埋怨我这水神娘娘没牌面,这次就让他们好好开开眼。”

左右睁眼说道:“无妨。”

他之所以御剑南下埋河,今夜造访碧游宫,是因为有些东西,要亲手交给眼前这位被小师弟说成“一条埋河都装不下她那份豪杰气概”的水神娘娘。当年在剑气长城那座酒铺子外边,陈平安亲口所说,当时居中而坐的两人先生,喝着小酒,以关门弟子的山水故事佐酒。

埋河水神这座碧游府,当年从府升宫,波折重重,如果不是大伏书院的君子钟魁帮忙,碧游府兴许升宫不成,还会被书院记录在册,只因为埋河水神娘娘执意讨要一本文圣老爷的典籍,作为未来碧游宫的镇宫之宝,这确实不合规矩,文圣早已被儒家除名,陪祀神像早已被移出文庙,所有著作更是被禁绝销毁,需知大伏书院的山主,更是亚圣府出来的人,所以碧游府依旧升为碧游宫,埋河水神娘娘除了感激钟魁的仗义执言,对那位大伏书院的山主圣人,印象也改观不少,学问不大,度量不小。

她似乎破天荒十分局促,而左右又没开口言语,大堂气氛便有些冷场,这位埋河水神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开场白,不知道是羞赧,还是激动,眼神熠熠光彩,却有些牙齿打颤,挺直腰杆,双手握紧椅把手,如此一来,双脚便离地了,“左先生,都说你剑术之高,剑气之多,冠绝天下,以至于左先生方圆百里之内,地仙都不敢靠近,光是那些剑气,就已经是一座小天地!只是左先生悲天悯人,为了不误伤生灵,左先生才出海访仙,远离人间……”

左右摇头道:“没那么夸张,当年只要有心收敛,剑气就不会伤及旁人。”

她感叹道:“左先生真是强!”

左右说道:“水神娘娘喊我左右就行了,‘先生’称呼不敢当。”

她使劲摇头道:“不行不行,不喊左先生,喊左剑仙便俗气了,天底下剑仙其实不少,我心目中的真正读书人却不多。至于直呼名讳,我又没喝高,不敢不敢。”

左右也懒得计较这些,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本书,走向那位埋河水神。

她立即蹦跳起身,双手赶紧在衣裳上搓了搓,毕恭毕敬接过那本泛黄书籍。

书是最寻常材质,昔年中土神洲一个小国书肆版刻而成,除了初版初刻,再无其它可以称道之处。因为书商财力平平,书肆规模不大,纸张、字体、刻印种种环节,更是都不入流。当时书籍销量不好,先生便自掏腰包,一口气买了近百本,而且还是让几位弟子去不同书铺购买,就是怕书铺一本都卖不出,觉得没资格占据书铺一席之地,便要丢到库房里边,从此彻底不见天日。

当年左右一行人分头买书,忙了好几天。左右是每次买书付钱就走人,去往下一座书铺,所以往返极快,唯独小齐,每次都要拖到天黑才回学塾,书却没买几本,先生一问,小齐作答,先生大笑不已。原来小齐每次在书铺只买一本,而且必然会与书铺掌柜聊上半天的书籍内容,以至于多数书铺掌柜,都要误以为那本吃灰许久的书籍,难道真是明珠蒙尘了,其实是一部多么了不起的圣贤著作?竟然能够让这么一位天资聪颖的读书种子那般推崇,故而事后都要将信将疑,再与相熟书商多进几本书籍,然后小齐当天就会与当时的大师兄提醒一句,隔几天再去他去过的书铺,买上一本。

左右说道:“小师弟答应过碧游宫,要送一部我家先生的书籍,只是小师弟如今有事,我今夜就是为了送书而来。”

她双手接过书籍轻轻点头,“我就知道陈先生一定会言而有信的,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左先生帮忙送书。”

左右笑道:“不但如此,小师弟在我们先生那边,说了水神娘娘和碧游宫的许多事情。先生听过之后,真的很高兴,所以多喝了好些酒。”

她激动万分,颤声道:“连文圣老爷都晓得我了?”

左右点头道:“我家先生说水神娘娘真豪杰,有眼光,还说自己的学问,与至圣先师相比,还是要差一些的。”

昔年文圣,文字优美,却行文严谨,说理透彻,且脉络分明,哪怕是粗通文字之辈,稍解文意之人,便可以轻松看懂。

所以那个功名不过老秀才的老人,素有“三教融洽,诸子大成”的美称。

水神娘娘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有些晕乎乎,如饮人间醇酒一万斤。

左右说道:“只是我家先生还提醒这本书,水神娘娘你私人收藏就好,就别供奉起来了,没必要。”

她说道:“既然是文圣老爷的教诲,那我就照做。”

左右然后取出数枚竹简,叠放一起,一一交给她,第一枚竹简之上,写了六个字,左右解释道:“此为‘神’字,却是我家先生以六种字体写就,礼圣造字之初始‘神’字,形声兼会意。此后岁月变迁,篆,隶,行,草,楷。大抵意思,是希望水神娘娘,不忘职责,继续庇护一方水土。至于这些竹简,都曾是小师弟所有。”

埋河水神接过第一枚竹简,只觉得小小竹简六个字,入手之后,重达千钧。

左右突然笑了起来,“当时先生酒喝高了,还是小师弟一定要先生再送碧游宫几句话,事实上,我家先生,已经许久不曾提笔写字了。小师弟当时在旁……督促先生,要先生写得精神气足一些,不然送不出手,白白折损了先生在水神娘娘心中的伟岸形象。”

有些事情可以说,有些事情则不能讲。例如左右当时就觉得陈平安太没规矩,当弟子没有当弟子该有的礼数,只是左右刚念叨一句,陈平安就喊了声先生,先生便一巴掌跟上。

同门告状,左右挨打,习惯就好。

左右递出第二枚竹简,“这是先生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以后大道顺遂。”

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

递出第三枚后,左右说道:“先生说碧游宫与埋河水神,当得起这句话。”

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

左右递出第四枚竹简,“提笔之前,先生说自己托个大,厚颜以长辈身份叮嘱晚辈几句,希望你别介意,还说身为埋河水神,除了自家的立身持正,也要多多去感受辖境百姓的悲欢离合。如今神灵,皆从人来。”

贱礼义而贵勇力,贫则为盗,富则为贼。

左右递出最后一枚竹简,“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这句话,这是先生与你言语,其实更是与天下读书人言语。”

得了一本文圣老爷的书籍,又得了五枚竹简,埋河水神娘娘恍若做梦,喃喃道:“当不起。”

左右正色道:“只有一事,我必须多说几句。你如果是觉得自己认识了陈平安,陈平安又是先生的关门弟子,所以你才如此被我家先生‘青眼相加’,那你就错了,就是小看了我家先生的学问,我们文圣一脉的顺序学说,不该如此理解。是先有埋河水神与碧游府,再有水神娘娘与小师弟的相逢,是先有你对文圣一脉学问的诚心认可,才有我家先生的以礼还礼。”

她神采飞扬,“当然!”

左右送完了书和竹简,就要立即返回桐叶宗。

她看了眼夜色,挽留道:“左先生不喝点酒?碧游府酒酿,小有名气的。”

左右摇头道:“我不爱喝酒。”

她有些惋惜,小小的美中不足。

左右告辞一声,跨过门槛,御剑远去。

她站在门外,仰头目送那位剑仙远游北归,由衷感慨道:“个儿高高的左先生,强强强。”

左右御剑离开埋河水域,风驰电掣,路过那座大泉京城的时候,还好,那个姜尚真先前挨过一剑,学聪明了。

没来由想起当年那次喝酒。

先生醉醺醺笑问小师弟,“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难不难?”

小师弟答道:“以古知今,以近知远,以一知万,以微知巨,以暗知明。知易行难,难也不难。”

先生大笑,让左右再去拿一壶酒来,记得结账,师兄弟明算账,不能因为是小师弟的酒铺,当师兄的就昧良心赊账。

陈平安有一点确实比他这个师兄强多了。

能让先生饮酒不寂寞,能让先生忘却万古愁。

小师弟不愧是师兄弟当中,唯一一个有媳妇的人。

难怪最得先生喜爱。

对此左右没有半点不高兴,左右很高兴先生为自己和小齐,收了这么个小师弟。

————

宝瓶洲大渎开凿一事,崔东山其实就是个监工,具体事务是关翳然和刘洵美操办,真正的幕后谋划之人,则是柳清风。

一个大骊豪阀公孙,一个篪儿街将种子弟,一个藩属青鸾国的旧文官。

崔东山从不与山上修士、大渎官员打交道,全权放手给三个年轻人。只有柳清风都觉得为难之事,才让崔东山定夺,后者一贯雷厉风行,几乎从无隔夜事。

大渎沿途,要路过数十个藩属国的山河版图,大大小小山水神祇的金身祠庙,都要因为大渎而改变各自辖境,甚至许多山上门派都要搬迁山门府邸和整座祖师堂。

林守一从书简湖返回之后,就被崔东山留在了身边,亲自指点修行。

林守一早先在家乡,以一幅目盲道人贾晟的祖传搜山图,与白帝城城主换来了《云上琅琅书》的中下两卷,上卷结金丹,中卷炼元婴,下卷直指玉璞。

林守一如今已是龙门境,不但破境快,而且韧性足,这才是真正的修道胚子。

林守一原本预期,是争取百年之内结丹,如今看来,要提前不少。洞府境和金丹境是练气士的两道天堑,在跻身金丹之前,一般意义上的所谓天才,其实都根本经不起推敲,不知凡几,都被能否金丹一事打回原形,一辈子在龙门境徘徊,从此萎靡不振,彻底大道无望。

道法相传,最忌三口六耳。

只是在崔东山这边,世俗常理不管用。

林守一直接将三卷《云上琅琅书》都给了崔东山,后者看完之后,就直接在三部道书之上写满了注释,再还给林守一,让林守一如果不解文字真意,再来向他当面请教。

今天林守一陪着崔东山巡视一处堤坝,尘土蔽日,河道已成,只是尚未引水来此,此岸劳役不可见对岸人,由此可见,未来这条大渎之水的广阔。

崔东山一次次以袖子拍散身边尘土,“当年游学途中,谢谢那小婆娘眼高于顶,谁都瞧不起,唯独愿意将你视为同道人。”

林守一点点头。谁都看得出来。谢谢的清高,一向比较直白。反而好打交道。林守一看不透的人,其实是那位卢氏亡国太子,于禄。

只是这种话从崔东山嘴里说出,有点像是在骂人。

陈平安和于禄是纯粹武夫,李宝瓶和李槐当时年纪还小,谢谢在沦为刑徒遗民之前,就是卢氏王朝公认的头等神仙种,视为最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天才。而林守一当时是除了谢谢之外,最早涉足修行的人物。

林守一忧心忡忡,以心声问道:“连剑气长城都守不住,我们宝瓶洲真能守住吗?”

崔东山笑道:“守得住又如何,守不住又如何?若是明知守不住,就不守了吗?难不成让文庙圣人与托月山碰个头,双方比拼一下纸面实力,咱们浩然天下报出一个个上五境修士的鼎鼎大名,与托月山做一个学塾蒙童都会的算术加减,咱们更厉害些,妖族就退回蛮荒天下,不如人家,就让妖族大爷们别着急动手,咱们双手奉上一座天下,再退去第五座天下,然后作壁上观,等着托月山与白玉京的下一场术算。”

崔东山说到这里,哈哈笑道:“还真别说,这法子最不伤和气了。”

林守一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崔东山点头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你是在忧心所有山下人的生死存亡。”

林守一说道:“到底应该怎么办?恳请先生教我。”

崔东山仰头望向宝瓶洲的天幕最高处,轻声说道:“一洲山上修士,加上我大骊军伍,挺直脊梁,先行赴死者。其余愿苟活者,只管在前者死绝之后,跪地求饶。至于山下的百姓们,还真不能如何,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青鸾国京城一处官邸。

李宝箴难得偷闲,从一大堆藩属官府邸报、大骊山水谍报当中抽身,与两个自家人一起同桌喝酒。

如今李宝箴身兼数职,除了是大骊绿波亭的头目之一,管着一洲东南的所有谍报,还有那闲情逸致,这些年仕途平步青云,当起了青鸾国的礼部侍郎,已经先后出京两次,担任地方乡试的主考官,成为一位“手掌文衡者”,除此之外,还是青鸾国在内数个藩属的山上、江湖的“幕后君主”,暗中操控着一切修道胚子的登山、江湖门派的辞旧纳新。

李宝箴将一本书籍丢给对面的中年男子,笑道:“我们这位老乡,年纪轻轻的落魄山山主,以后在宝瓶洲的名声,好像算是彻底毁了。”

男人正是朱河,昔年福禄街李府的护院,而年轻女子,则是他的女儿朱鹿。

这对父女,不但早已脱离贱籍,朱河还在大骊军伍捞了一份差事,担任大骊随军修士多年,身份与大渎督造官刘洵美身边的那个魏羡差不多,只是朱河战功远远不如魏羡,如今傍身散官品秩不高,是垫底的执戟郎,一旦转入地方为官,多是藩属国的县尉之流,只是相较于一般藩属官吏,会多出一个武勋清流身份。

大骊王朝除了新设巡狩使一职,与上柱国同品秩,官场也有大改制,官阶依旧分本官阶和散官阶,尤其是后者,文武散官,各自增添六阶。

朱鹿则成为了一位绿波亭谍子,就在李宝箴手底下任职行事。

朱河拿到那本书,如坠云雾,看了眼女儿,朱鹿似有笑意,显然早就知道缘由了。

李宝箴倒了三杯酒,自留一杯,其余两杯,被他轻轻一推,在桌上滑给朱河朱鹿,示意父女两人不用起身道谢,笑道:“说不定很快就要被大骊禁绝,也说不定很快就会版刻外传、别传,若是此书不被销禁,我比较期待批注版的出现,免得许多人不解诸多妙处。”

朱河开始翻书,“顾忏,陈凭案?是在影射泥瓶巷顾璨和陈平安?”

李宝箴只是沉默喝酒,朱鹿双手持杯,轻轻抿了一口酒。

朱河皱眉不已,“这?”

汉子有些无言以对。

他当年与女儿一起护送李宝瓶远游,虽然与陈平安相处时日不算太久,但是对陈平安性情,朱河自认看得真切。文中内容,要说假,也不全是,要说真,却有总是隔三岔五,便让人觉得不对劲,书上总有那么几句话,让他朱河觉得恰好与事实相反。例如那点深藏心底见不得光的少年情思,还有什么贫寒少年早早立志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一心仰慕那些道德完人的圣贤……

偶然所得一部绝世拳谱?只因为少年天才,资质卓绝,便无需任何淬炼,武道破境,快若奔雷,一天之内接连破三境?轻而易举,以至于引来数位世外高人、山上仙人的一惊一乍?至于游历之前,福缘不断,得天独厚,游历之后,什么主动揽事在身,但凡遇到不平事不平处,处处出拳果决,看似描绘了一位意气风发、任侠仗义的有情郎,并且每一次付出代价,必有更大福报跟随。

可在朱河眼中,陈平安恰恰相反,根本就是个老成持重的,暮气远远多于少年朝气。

至于什么红颜知己,就陈平安那榆木疙瘩的脾气,拉倒吧。

朱河摇头不已,哭笑不得。

朱河不傻,虽然不是读书人,但是依旧看出了隐藏其中的重重杀机。书中游侠儿,以讲学家处处以大义责人,动辄打杀他人。虽不是滥杀无辜,可细究之下,除了一两头作祟一方的鬼魅精怪,其余死在陈平安拳下的,细究之下,无论是人与鬼魅,都是些可杀可不杀的存在,属于两可之间。

朱河翻书极快,忍不住问道:“先前不是听公子说那陈平安,其实在那书简湖困顿多年,结局可谓凄惨至极?多年之后才返乡?”

朱鹿轻轻嗤笑一声。

喜欢自讨苦吃,现在便是报应了。

换成是她,有顾璨这般朋友,要么偷偷维持关系,要么权衡利弊,干脆不管就是了,任其在书简湖自生自灭,掺和什么?与你陈平安有半颗铜钱的关系吗?没本事成为北俱芦洲评点出来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结果名气倒是比那二十位年轻天才更大了。你陈平安运气真是不错,一如既往的好。

李宝箴举起酒杯,缓缓转动,微笑道:“我辈翻书人,谁不爱看江湖艳遇,山上机缘?不过道学家们读过此书,便有好多话要讲了。江湖豪侠则会骂此人沽名钓誉,既不杀顾璨,竟然还借此养望,花几百两银子,潦草举办几场法事,就可以心安理得?山上谱牒仙师则将其视为山泽野修,野修则讥讽其行事不够老道,空有福缘,其实绣花枕头,若非书中人,早就该死了十几回了。士子书生,则艳羡其情债缠身之余,定然大骂其道貌岸然,禽兽不如。”

朱河说道:“况且书中故意将那拳谱和仙法内容,描写得极为仔细详尽,虽然皆是粗浅入门的拳理、术法,但是想必许多江湖中人和山泽野修,都会对此梦寐以求,更使得此书大肆流传山野市井。这还怎么禁绝?根本拦不住的。大骊官府当真公然禁绝此书,反而无形中推波助澜。”

李宝箴一口饮尽杯中酒,“以后落魄山越扩张,陈平安境界越高,宝瓶洲对其非议就越大。他越是做了天大的壮举,骂名越大。反正一切都是私心过重,至多是假仁假义,装善人行善举。编撰此书之人,是除柳清风之外,我最佩服的读书人。真想见一面,诚心讨教一番。”

李宝箴望向门口那边,笑道:“柳先生,以为然?将来有机会的话,不如你我携手,拜访这位同道中人?”

柳清风站在门口那边,笑道:“以不义猎义,对于你我这种读歪了圣贤书的读书人,难道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就算做成了,又有什么成就感?”

李宝箴举起空酒杯,“柳先生总是高我一筹。”

柳清风摆摆手,“此次找你,有事相商。”

李宝箴放下酒杯,笑着起身,“那就换一处地方。”

朱河朱鹿父女,都认得这位不速之客,所以比李宝箴更早起身,抱拳致礼,同时敬称道:“见过柳督造。”

眼前这个青鸾国昔年声名狼藉的文官,按照自家公子的说法,此人以后注定会成为大骊王朝的封疆大吏,除了注定短命,阳寿不长,此外柳清风没有任何软肋,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什么山上神仙,藩属君主,在此人眼中,都不算什么。

柳清风笑容和煦,对那两人轻轻点头。

与李宝箴谈完事情之后。柳清风就在王毅甫的陪同之下,让一位同为贴身扈从的随军修士驾驭一艘仙家渡船,匆忙赶去一座高山之巅,山脚便是官道。柳清风让那施展掌观山河神通,遥遥看那山脚道路上的一对男女,缓缓而行。

路上的年轻男子一瘸一拐,而那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有意无意瞥向山巅一眼,然后微微点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那女子抬头一瞥,就让那元婴随军修士大吃一惊,好重的杀意。

柳清风说道:“可以收起神通了。”

山脚两人,是远游归来的柳清山和柳伯奇,夫妇二人先前去往倒悬山那座师刀房,回她的娘家。

其实柳伯奇并没有这个念头,但是柳清山说一定要与她师父见一面,不管结果如何,是挨一顿臭骂,还是撵他离开倒悬山,终究是该有的礼数。但是没有想到,到了老龙城那边,几艘跨洲渡船都说不出海了。无论柳清风如何询问缘由,只说不知。最后还是柳伯奇私自出门一趟,才带回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倒悬山那边已经不再允许八洲渡船停岸,因为剑气长城开始戒严,不与浩然天下做任何生意了。柳伯奇倒是不太担心师刀房,只是心底难免有些遗憾,她原本是打算留下香火之后,她再独自去往剑气长城,至于自己何时回家,到时候会与夫君坦言三字,不一定。

柳伯奇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哥如今督造大渎开凿,咱们不去看看?”

柳清山摇头道:“我没有这样的大哥。”

柳伯奇无奈道:“大哥是有苦衷的。”

柳清山神色郁郁道:“青鸾国有柳清风,大骊王朝有柳清风,但是我没有这样的大哥,狮子园和柳氏族谱,都没有他。”

柳伯奇不再劝说什么。当年柳清风在家族祠堂外,提醒过她这个弟妹,有些事情,不用与柳清山多说。

瘸拐行走的书生一下子红了眼睛,开凿大渎那么辛苦的事情,那个家伙又不是修道之人,做事情又喜欢亲力亲为……

————

宝瓶洲历史上第一条大渎的源头。

名叫稚圭的泥瓶巷女婢,独自站在水边,脸色阴晴不定。

这条大渎,名为齐渎!

不仅如此,她接下来能够走江,还要归功于袖中那封该死的解契书!

当初双方结契一事,那个命灯孱弱如风烛残年老人的泥瓶巷孤儿,自然半点不知。

不曾想这个家伙,如今竟敢独自解契?!

————

天未亮,大骊京城一座尚书府第内,一个百岁高龄的老人穿戴好官服之后,突然改变了主意,说不去早朝了。

老人换上一身居家衣着,一位老仆手持灯笼,一起去往书房,点燃灯火后,这位吏部老尚书坐在书案前,微笑道:“这都多少年没有潜下心来,去好好读一本书了?”

老人毕竟岁数大了,眼力不济,只得就着灯火,脑袋凑近书籍。

老人突然喃喃自语道:“崔先生还真没有骗人,如今我大骊的读书人,果真再不会只因大骊士子身份,一口大骊官话,便被外乡人轻贱文章诗篇了。”

老人转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夜幕,“只是不晓得我大骊读书人,会不会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当年最痛恨的读书人呢?”

京师花木最古者,有关家书屋外的青桐,韩家的藤花,报国寺的牡丹。

关老爷子这些年经常对着自家青桐树上的蛀孔而叹息,有那子孙建议,既然老祖宗如此爱惜青桐,可以请那山上神仙施展术法,结果被关老爷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一口一个不肖子孙。唯有嫡玄孙关翳然,与关老爷子一起欣赏青桐,一番言语之后,才让老人稍稍释怀几分。

对着窗外夜幕,老人喟叹一声,“只希望切莫如此啊。读书人还是要讲一讲文人意气和书生风骨的。”

言不过其实,语语有实用,行不过其法,句句莫空谈。

关老爷子突然放下书,起身道:“速速备车早朝去!”

门外老仆提醒道:“老爷先换身官服?”

老爷子大笑道:“穿个屁朝服,老夫今儿要在大骊史书上留下一笔,春嘉六年开春,吏部尚书某某某,老来多健忘,身穿儒衫参加早朝,于礼大不合,被拦阻门外,春寒料峭,老尚书孤苦伶仃,在门外冻若鹌鹑,哈哈哈,有趣有趣……”

老仆补了一句,“老爷那就袖里藏些吃食?挨冻是自找的,挨饿就免了吧。饥寒交迫,老爷你这把身子骨,真扛不住的。”

老爷子嘿嘿而笑,“妙也!”

一位青衫老儒士站在大骊京城的墙头上。

身后是灯火依稀亮起的大骊京城,眼前是许多等待京城的各色人,各地商贾,游学士子,江湖武夫,夹杂其中的山上修士……

国师崔瀺回头望一眼城内灯火处,自他担任国师以来,这座京城,无论白昼,百余年来,灯火便不曾断绝一瞬,一城之内,总有那么一盏灯火亮着。

要归功于富贵人家的灯火辉煌,大小道观寺庙的长明灯,深夜点灯寒窗苦读的陋巷士子……

崔瀺转过头,望向城外,有那搓手呵气取暖的商贾,有那蜷缩在车上打盹的,有那相约同行游历大骊京城的外乡书生,随着天渐明,走下雇佣的马车,一起对着城头指指点点,还有富贵人家的车马,一些稚童被吵醒后,嚷着憋不住了,让妇人家眷们揪心不已。

崔瀺独自站在城头上,大骊巡游城头的士卒,铁甲铮铮作响,来到国师身后又远去。

崔瀺希望每一个入城之人,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入城之前,眼睛里都能够带着光亮。

志向,野心,**。

钱财,富贵,功名,美人,醇酒,机缘。

各凭本事,我大骊京城应有尽有,诸君自取!

————

刘羡阳再次悄无声息从南婆娑洲返回家乡,这一次是留下就不走了,因为在神秀山祖师堂,因为龙泉剑宗是在阮邛手上开宗立派,所以并未悬挂祖宗挂像,刘羡阳只需烧香。

龙泉剑宗没有兴师动众地举办开峰仪式,一切从简,连半个娘家的风雪庙都没有打招呼。

又不是那个想钱想疯了的披云山。

阮邛就只是将北边的徐小桥和谢灵喊回山头,拉上董谷这几位最早的嫡传弟子,一起吃了顿家常饭。

阮邛,阮秀,董谷,徐小桥,谢灵,刘羡阳,就六位。

刘羡阳不在山中修行,也不去大骊京城以北的新地盘,只是去了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徐小桥离开那处之后,那边就渐渐荒废弃用。

而刘羡阳也不见得如何修行,龙泉剑宗并未对外宣称他的宗门嫡传身份,所以刘羡阳每天就是四处闲逛。

董谷今天来到铁匠铺子那边,等了半天才等到游手好闲的刘羡阳返回。

刘羡阳屁颠屁颠跑过去,抱拳笑道:“大师兄找我?怎么不直接飞剑传信。”

董谷摇头笑道:“不是什么急事。”

刘羡阳端了两条小竹椅过来,各自落座檐下,刘羡阳说道:“大师兄有话直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董谷说道:“师父收了两拨嫡传弟子,所以刘师弟的名次太过靠后,我觉得不太妥当的,想要问问看刘师弟,有没有什么想法。”

董谷见那刘羡阳笑嘻嘻只说没想法的模样,只得继续说道:“刘师弟千万不要觉得我是在试探什么,绝非如此,我对于自己一直占着大师兄身份,其实一直很愧疚。我既是不入流的山中精怪出身,又非剑修,其实这些年里边,大骊山水一直都在笑话此事,师父不介意,是师父的胸襟,可我若是不介意,就真要坐实了非人的出身根脚。我董谷何德何能,一介山野精怪,就敢当这龙泉剑宗的开山大弟子?!”

他们师父阮邛不是那种拐弯抹角的人,先前在饭桌上,直说了刘羡阳是一位金丹剑修,是如今弟子当中,境界最高的人。

虽然关于大师兄一事,阮邛与董谷开诚布公说过一次,如果刘羡阳没来,董谷也会硬着头皮当下去。可既然刘羡阳早就与龙泉剑宗有渊源,境界又高,资质更好,那么这个大师兄席位,董谷是真心觉得换成刘羡阳,更妥当,对于龙泉剑宗更好。

刘羡阳身体前倾,双手搓脸,说道:“大师兄要选个稳重的人来当,管着乱七八糟的俗事,然后师弟师妹们,就可以安心修行了。董师兄,你觉得我像是个适合当大师兄的人吗?”

董谷说道:“总比我好。”

刘羡阳摇头说道:“你觉得没用啊。”

董谷无奈道:“明白了。”

董谷沉默许久,突然说道:“刘师弟,我不知为何,有些怕你。”

刘羡阳点点头,“是因为我去过剑气长城,出过剑的关系。加上我如今境界不够,隐藏不深。”

董谷立即恍然,便不再言语,起身告辞。

刘羡阳单手托腮,眺望远方,自己才出几剑,就已经如此,那么他呢?

————

第五座天下。

一座城池破开天幕,从天而降。

一个老秀才远观此景,既开心,又伤感不已。

开心的是剑气长城终究留下了这么多的剑道种子,从此香火不绝。

伤感的是,城池落地,让老秀才想起了早年骊珠洞天坠落人间,大概也是这般场景吧。

读书人说道:“我剑术确实不如陈清都。”

老秀才笑骂道:“你他娘的又不是剑修,就是个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的读书人,这要剑术还高过陈清都,你让那位老大剑仙的面子往哪儿搁?”

读书人问道:“你不去那边看看?”

你一个文圣,偏要与我显摆什么秀才功名,什么道理。

老秀才挠挠头,嘴上说着还是算了吧,眼角余光却瞥向那个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以及后者手中的那把仙剑。

男子无奈道:“我立过规矩,不传授剑术他人。何况这些年轻剑修,也无需我多此一举。至于手中这把剑,迟早是要还给大玄都观的。你那些小算盘打不响。”

老秀才踮起脚跟,瞥了眼远方那座城池,惋惜道:“可惜那座斩龙崖,被老大剑仙炼化成了城池地基。”

男子问道:“先前两位文庙圣人似乎有话要说,你与他们嘀咕个什么?”

老秀才洋洋自得,捻须笑道:“没啥子没啥子,指点他人学问,我这人啊,这一肚子学问,到底不是某人敝帚自珍的剑术,是可以随便拿去学的。”

男子说道:“既然你不去城池,那就继续开门去。”

老秀才突然反悔,说道:“一起去我关门弟子的酒铺喝酒去?我请你喝酒,你来结账就行。”

男人摇摇头。

只见远处那座城池中,有人御剑而起,随便挑选了一个方向,剑光瞬间远去。

应该是要尽快了解这方崭新天地的情况。

在御剑途中,那人就已经从元婴破境跻身上五境。

他问道:“是那宁姚?”

手中仙剑微微颤鸣。

读书人随即点头道:“看来是被剑气长城强行压制在元婴境的缘故。”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道:“我那关门弟子,眼光能差?找先生,是这个!”

老秀才竖起一根大拇指,然后再竖起一根大拇指,“找媳妇,是这个!”

远处那道剑光片刻之后,似乎就已经与此方天地大道契合,稳固住了玉璞境,故而瞬间拨转剑尖,御剑往老秀才这边而来。

读书人手中那把仙剑,作龙鸣声。

如遇故人。

宁姚御剑来到山巅,飘然落地,见到了老秀才。

她没有言语,只是抬起手臂,横在眼前,手背死死贴在额头上,与那老人哽咽道:“对不起。”

老秀才着急得直跺脚,赶紧跑到她身边,虚拍了她几下脑袋,说道:“宁丫头,对不起什么,没有的事情,是陈平安那小子本事不够,怪他怪他,你莫要愧疚啊,真要怪,那也怪不得陈平安啊,咱们都怪陈清都去,屁的老大剑仙,只会把担子交给一个年轻人,再不行,就怪我这个没本事的先生来……”

宁姚已经恢复正常神色,放下手,与文圣老先生告辞一声,让老先生保重。

然后她御剑远去,继续独自探寻这座第五天下的万千山河。

很快这里就会涌入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肯定也会有不少元婴瓶颈的练气士。

而剑气长城的未来处境,除了出剑厮杀,还会有很多的勾心斗角。而这些都不是她所擅长的,以前有他在身边,可以不用多想,如今他不在身边,那些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依旧不会是她所擅长的,但是没关系,昔年剑气长城,剑修境界不够,喝酒来凑,如今我问心不足,就以境界来凑!

这方天地有何情况,有哪些讲究和规矩,宁姚半句也未曾询问。

读书人点点头,“不愧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万年以来,不求于人。”

老秀才一屁股颓然坐地,“我那关门弟子,到头来又能求谁,我这先生吗?他那师兄吗?你砍死我算了,我这先生当得窝囊憋屈啊……”

读书人问道:“往哪里砍?”

老秀才立即起身,拍了拍尘土,咳嗽一声,“白也啊,你这人咋就开不起玩笑呢,以后改改啊。”

读书人化做一道剑光,去继续忙碌开门一事,光是为浩然天下南婆娑洲、扶摇洲和桐叶洲,他就要仗剑开辟出三道大门。

落地城池当中。

宁姚已经御剑且破境。

成为这座崭新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修士。

她今后会领衔隐官一脉,避暑行宫董不得,罗真意,徐凝,常太清,郭竹酒,顾见龙,王忻水,以及最新加入其中的范大澈。

所以如今的隐官一脉,总计只有九人,司职掌律一事,监督所有剑修。

而元婴境齐狩负责重建刑官一脉,司职刑法、厮杀,躲寒行宫的那些武夫,以后也会隶属于刑官一脉。

目前所有金丹、元婴境界的剑修,都要自动划入刑官一脉,若想退出,以后拿战功来换,在那之后,离开城池,开山立派,都随意。但是一旦城池飞剑传信,任何胆敢不归之剑修,一律按敌论,皆死。

其中还有个名叫捻芯的女子,身穿一件天仙洞衣样式的法袍,似乎大病未愈,她如今是元婴境,不是剑修,却担任刑官二把手。

城池内开始兴建祖师堂,挂像唯有一幅,陈清都。

此外诸多举措,衣坊剑坊和丹坊的重新选址设立,无非是按部就班进行,早有章程可循,故而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在宁姚率先离城,隐官一脉其余八位剑修,两人结伴,分别拣选一个方向,向城池以外御剑远游,需要绘制出一幅地理堪舆图。一旦中途受阻,就会立即飞剑传信齐狩、捻芯负责的刑官剑修驰援。

高野侯负责看管一盏本命灯,知晓此事之人,屈指可数。

而从玉璞境跌境的捻芯,离开牢狱,潜入城中,一起来到了这座天下,她身上携带了那块隐官玉牌,按照约定,并没有立即交还给隐官一脉。

按照那个年轻隐官的说法,只有两种情况发生了,她才可以拿出这块玉牌示人。

宁姚遇险。

或是兵解转世的陈熙,尚未成长起来,就被齐狩的刑官一脉夺权。

捻芯独自来到那座酒铺,如今没有掌柜了,大掌柜叠嶂,去了浩然天下,二掌柜留在了城头上。

城池刚刚落地没多久,那场大战仿佛还历历在目,所以没什么生意。

捻芯要了一碗哑巴湖酒水,独自饮酒,喝酒之前,她举起不大的小酒碗,遥敬一个年纪也不大的异乡人。

————

整座雨龙宗上上下下,都懵了。

先是一座倒悬山水精宫,莫名其妙被人拱翻坠入海,练气士们只得狼狈返回宗门。

然后很快就有一位姿容俊美、腰悬养剑葫的年轻男子,御风来到了雨龙宗的一座雨师神像之巅,自称来自蛮荒天下,是个千真万确的妖族,求诸位杀它这畜生一杀。

年轻男子笑脸灿烂,举起双手,表明自己打定主意了,束手待毙,绝不还手。

雨龙宗女子宗主,也就是云签的师姐,带着祖师堂所有修士来到山巅,抬头仰望那个俊美公子。

其中一位雨龙宗长老,以心声与之言语,说雨龙宗与那扶摇洲山水窟老祖,还有那个依附边境身上的前辈,曾有一桩密约。

一座倒悬山,已经飞升离去。

雨龙宗修士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够瞧见的。

而这妖族来到雨龙宗那尊雨师神像之巅,求人杀它,那么剑气长城镇守万年,竟然被攻破了,再无法想象,却也是可以想到、且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

雨龙宗历史上那位最年轻的地仙,傅恪与那两位神仙道侣,一并站在祖师堂前辈们的身后。

那个只说自己是妖族的俊美男子,轻轻一弹指,将那雨龙宗长老的元婴境老妪,当场击杀。

杀完人之后,男子微笑道:“长得这么鹤发鸡皮,就当是你这婆娘居心叵测,想要吓杀本座了。哦对了,忘记自报名号,听说你们浩然天下,最重视这个了。”

他一手双指缠绕鬓角垂下的发丝,一手拍了拍腰间养剑葫,笑眯眯道:“我叫酒靥。因为生平唯有两好,好美酒,好美人。你们雨龙宗刚好两者都不缺,所以我就先赶来了。这个名字,你们不知道很正常,因为是专门为你们浩然天下取的新名字,以前那个,叫切韵。”

雨龙宗修士听闻那“切韵”之后,几乎都面如死灰。

一头王座大妖。

因为雨龙宗开宗极久,距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又近,故而对蛮荒天下的一些内幕,所知颇多。

比如那古井之中的十四王座,除了托月山主人,那位蛮荒天下的大祖之外,分别有“文海”周密,游侠刘叉,曜甲,龙君,荷花庵主,白莹,仰止,绯妃,黄鸾。

此外,还有一尊相传被道祖以道法禁锢的金甲神将,肩挑长棍的御剑搬山猿,三头六臂魁梧巨人,以及拥有一根上古雷矛的那个。

只是雨龙宗不知道的是,荷花庵主如今已经陨落。飞升境大妖重光,被陈熙斩杀。至于其它上五境、地仙大妖,为了攻破剑气长城,这么多年间,更是折损严重。

黄鸾则被阿良联手姚冲道斩杀,黄鸾为蛮荒天下做出的最后功劳,就是拼了大半性命,使得阿良被镇压在托月山之下。

所以托月山先前已经传令给各大军帐,不许任何上五境妖族,追捕黄鸾通过本命灯的续命转生。一个被强行兵解之后、空有元婴境的黄鸾。与那稚童无异。至于上五境之下的修士,会不会被大妖授意追杀黄鸾,那就随意了。到时候是一群元婴秘密围杀黄鸾,还是三五个元婴剑修参与围剿,托月山不会管这些狗屁倒灶的芝麻小事。既然失去境界,也就失去王座,蛮荒天下,强者为尊。

前提是不要给黄鸾活着跑到灰衣老者面前诉苦。

而剑气长城上任隐官萧愻,如今已经是蛮荒天下最新的一位王座成员。

至于现任隐官,既然剑气长城都没了,那么大概也可以称呼为“上任隐官”了,人不人鬼不鬼,倒算是留在了剑气长城。

在大妖酒靥随手杀人之后,就有一些年轻修士悲愤欲绝,怒喊着让祖师堂老人们开启山水阵法。

只是从雨龙宗宗主到祖师堂成员,都置若罔闻。

大妖酒靥视线游曳,将那些发声的雨龙宗修士,一一点杀,一团团鲜血雾气砰然炸开,这里一点,那里一处,虽然间隔极远,可是快啊,故而好似市井迎春,有一串爆竹响起。

他笑道:“雨龙宗男子修士不多,我很喜欢,接下来谁杀了一位男子,就可以活,等到最后一个男子死了,没杀人的姐姐妹妹们,我可就要杀你们了。当然若是长得好看,属于天生命好,我会怜香惜玉的。所以那些姿色不行的,你们要抓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是登了山当了神仙的修道之人,都珍惜性命,我觉得那就真是不该活着了。”

有一位雨龙宗祖师堂供奉女修,开口恳请这位王座大妖不要滥杀,雨龙宗愿意如何如何的一通措辞,然后就被酒靥伸手一抓,将其驾驭到身前按住头颅,手腕拧转,使得她身躯横空,一掌作刀劈砍而下,将她一分为二,再一张嘴吸气,直接吃下了她的金丹和元婴,最后将手中半截尸体抛入海中。

雨龙宗之上,自相残杀,女子杀男子。其中有那道侣杀道侣的,也有不杀,帮着道侣阻止同门杀人的,然后一起被杀。

雨龙宗宗主在内的祖师堂成员,都杀了个男子,不多不少,只杀一个。

很快傅恪就发现整座雨龙宗,只剩下他一个男人了。而他的两位神仙道侣,她们都眼神坚毅,护在他身边。

酒靥点头笑道:“你有两个道侣,你亲手杀掉一个,就能活,如何?若是她们有人自尽,不算你杀的。”

不等两位女子言语什么,傅恪就已经打杀了其中一人。

然后酒靥点点头,十分满意,一巴掌怕死了那个男人,大笑道:“本座言语,你也真信啊,你这是叫做蠢死的。”

其中一位女修怔怔看着地上傅恪的那摊血肉,酒靥将她伸手抓到眼前,随手一抹,剥掉了她的那张美艳面皮,再丢出哀嚎不已的可怜女子,可不是光是剥皮而已,一张面皮若无女修的魂魄依附,便会失去神韵,再被他拿来“补妆”,就毫无意义了,他抖了抖手中面皮,轻轻吹拂掉上边的鲜血,笑道:“真美。”

那个雨龙宗宗主颤声道:“切韵老祖,为何如此?留着我们,为你们带路不好吗?去南婆娑洲也好,去桐叶洲也罢,有我们率先登岸厮杀……”

酒靥晃了晃手中那张新鲜面皮,打断那位玉璞境老婆娘的言语,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笑话,大笑不已,一根手指抵住眼角,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不凑巧,咱们蛮荒天下,就数蝼蚁们的性命最不值钱。你呢,就是大只一点的蝼蚁,若是遇上仰止绯妃她们,倒是真能活的,可惜时运不济,偏偏遇到了我。”

说到这里,他转头望向倒悬山那边,喃喃笑道:“何况这些年与剑气长城的剑修打交道久了,再遇到你们这帮神仙老爷,我……”

这头王座大妖,被一个羊角辫小姑娘一拳打入海中,如山岳砸在水中,激起一阵滔天巨浪。

不等山上雨龙宗女修们有什么错觉,就被那个小姑娘在两座山上往返,一拳一大片,将所有地仙悉数打死。

而那个从海中返回雨龙宗的王座大妖,则闲庭信步,挑选那些金丹境界之下的女子面皮,一一活剥下来,至于她们的死活,就没必要去管了吧。

灰衣老者来到雨龙宗山头这边,“萧愻,切韵,擅自灭绝整座宗门这种事情,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哪怕犹有一些活人剩下,雨龙宗其实都已经废了。

萧愻双臂环胸,一言不发。

大妖切韵好不容易再从满地破碎尸体当中,挑选出几张相对完整的面皮,这会儿全部收拢在一起,正在小心翼翼缝补自己脸庞,他对灰衣老者躬笑道:“好的。”

萧愻说道:“拿战功来换,都不成?”

灰衣老者笑道:“当然可以。只要战功足够,随便你杀。”

萧愻突然转头对那切韵说道:“做得好!”

大妖切韵笑而不言,只是缝补脸庞,锦上添花。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剑气长城,城头之上。

终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面容、身形逐渐清晰稳固起来的年轻人,此刻站在城头悬崖之上,那件鲜红法袍之下,身上一道几乎切断整个身躯、脊柱的剑痕,正在自行痊愈。

是他想要偷摸离开剑气长城些许距离,打杀剑气长城断裂处的那道妖族大军洪流。

总得找点事情做做。

结果被神出鬼没的一袭灰袍瞬间赶到。

最终被对方一剑狠狠劈中,如果不是使用了一桩压箱底的秘术,得以返回剑气长城,哪怕陈平安是真的玉璞境,也绝对死了。

陈平安此刻与那对面城头的那位龙君遥遥对峙。

最终与那龙君什么都没有说,年轻人拖刀转身离去。

龙君沙哑开口道:“陈清都就找了你这么个废物,留在这里当条看门狗?”

离真御剑而至,笑道:“可怜可怜,真是不知道,是给剑气长城看门呢,还是帮咱们蛮荒天下看门?”

那个背影只是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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