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女生 完本 排行 书单 专题 原创专区
汀兰水榭 > 武侠 > 剑来 > 第842章 家乡

剑来 第842章 家乡

作者:烽火戏诸侯 分类:武侠 更新时间:2021-10-29 03:30:51

听着陈平安的辩解,竟然都不惜往自己先生身上泼脏水了,宁姚默不作声,陈平安就换了条长凳,去宁姚身边坐着,她看上去更生气了,不愿意靠着他坐,就挪了挪位置。陈平安也没有得寸进尺,就坐在原位默默喝酒。

男女情爱,何谓风流薄情,就是一个人明明只有一坛真心酒,偏要逢人便饮。

何谓深情,就是一坛酒深埋心底,然后某天独饮到底,喝光为止,如何不醉。

只是陈平安一手拎酒壶,一手悄悄放在两人之间的长凳上,如螃蟹横行,偷偷往宁姚那边靠拢。

即将得逞之时,被宁姚蓦然一拳,砸中手背,手劲真大,疼得陈平安一个气沉丹田,轻喝一声,等到宁姚收起拳头,陈平安赶紧抬起手背,蹭了蹭下巴。

沉默片刻,宁姚问道:“你好像对宋集薪印象有所改观?”

先前在庭院那边,陈平安聊起了这个年少时的多年邻居,虽然言语损人,其实评价还行。

陈平安点点头,“大事不去说了,宋集薪没少做。我只说一件小事。”

变成了大骊藩王宋睦的泥瓶巷宋集薪,曾经先后坐镇老龙城,南岳山头,大渎陪都,三场战事,宋集薪都始终身在战场第一线,负责居中调度,虽说具体的排兵布阵,有大骊巡狩使苏高山、曹枰这样熟谙战事的武将,可事实上不少的关键事宜,或是一些看似两两皆可之间、实则会影响战局后续走势的事情,就都需要宋睦自己一个人拿主意。

如果只是个空有虚衔的大骊藩王,只是个不惜性命、撑死了负责稳定军心的藩邸摆设,绝对赢不了大骊边军和宝瓶洲山上修士的尊重。

“大骊陪都所辖地界,众多藩属国在内,全部的州郡县,只要是借高利贷给所有书院、学塾学子的人,宋集薪下令让各国朝廷、各地官府将这些放贷借钱的,抓起来后,全部剁掉一只手。敢逃,流窜越境,去往别处隐匿起来,罪加一等,两只手就都没了。

“其实也不算什么小事,只是相较于其它藩邸、陪都的大事,才显得不太起眼。”

宁姚说道:“确实不太像是宋集薪会做的事情。”

在她的印象中,宋集薪就是个衣食无忧的公子哥,身边还有个名字、相貌、人品都不咋的的婢女,一个娇气,一个矫情,俩凑一堆,就很般配。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可能是宋集薪觉得读书人在没钱的时候,就得没钱。在走出学塾之前,没钱就更应该用心读书,每天寒窗苦读,老老实实搏个功名。只是年少学子,或是年轻儒生,难免定力不够,宋集薪就去跟那些有胆子挣这个钱的人算账了。”

“宋集薪小时候最恨的,其实恰好就是他的衣食无忧,兜里太有钱。这一点,还真不算他矫情,毕竟每天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骂私生子的滋味,搁谁听了,都不好受。”

“宋集薪那么娇气一人,到了泥瓶巷这么个鸡粪狗屎的地儿,始终不搬走,可能就是因为觉得我跟他差不多,一个是已经没了爹娘,一个是有等于没有,所以住在泥瓶巷,让宋集薪不至于太窝心。”

陈平安喝完了酒水,将空酒壶放在长凳上,从袖子里倒出些盐水黄豆在一手掌心,朝宁姚那边递过去,宁姚拨了一半过去。

学了拳,尤其是成为金身境的纯粹武夫之后,陈平安的手脚老茧就都已消退。

陈平安捻起一粒黄豆,丢入嘴中,鞋子轻轻磕碰鞋子。

他脚上这双布鞋,是老厨子亲手缝制的,手艺活没的说,比女子针线活更精湛,落魄山上,愿意穿布鞋的,人手有份,至于姜尚真有几双,不好说,尤其姜尚真花了多少神仙钱,就更不好说了。

其实小暖树缝制的布鞋也有两双,可陈平安舍不得穿,就一直放在方寸物里边。

陈平安笃定这次带着宁姚回了落魄山,宁姚肯定就也会有了。暖树这个每天最忙碌的小管家,什么事情想不到呢。

陈平安吃着盐水黄豆,笑眯起眼,眼神温柔,好像瞧见了个粉裙女童,一大早离开了自己宅子,当她独自走在无人处,就会轻轻甩起袖子,脚步轻快,快走到了一处宅子门口,便放慢脚步,拿起一串钥匙,娴熟选中一把,开了门,扫帚,抹布,水瓢,水桶……井井有条,忙碌起来,洒扫庭院,擦拭桌凳,晾晒被褥……

什么,你们大骊铁骑敢围住我落魄山?

陈平安转头瞥了眼皇宫方向。

可能那地支十一人,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一件事,他是要高于那个白衣陈平安的,后者毕竟只是他的一部分。

这就意味着陈平安在某种时刻,那个粹然神性的所有手段,陈平安都会,而且笼中雀中的那场厮杀,另外一个自己,根本就没有施展全力。

宁姚察觉到陈平安的心境变化,转头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收起视线,笑道:“没什么,就是越想越气,回头找点木头,做个食盒,好装宵夜。”

宁姚也懒得问这生气与木匠活、宵夜有什么关系,只是问道:“半个月之内,南簪真会主动交出瓷片?”

“如果撇开了后边被我找到的那盏本命灯,其实不一定。”

“所以在宅子里边,你是随便吓唬她?”

“也不算全是吓唬,主要是让她寝食难安,疑心生暗鬼,就会见谁都是鬼。”

陈平安冷笑不已,缓缓说道:“这位太后娘娘,其实是一个极其事功的人,她打死都不交出那片碎瓷,不单单是她一开始心存侥幸,想要追求利益最大化,她起初的设想,是出现一种最好的情况,就是我在宅子里,当场点头答应那笔交易,如此一来,一,她不但不用归还瓷片,还可以为大骊朝廷拉拢一位上五境剑修和止境武夫,无供奉之名,却有供奉之实。”

“陪都那座仿白玉京之外,有地支一脉修士在幕后暗处,慢慢积攒修为,有我和落魄山在明处,对大骊宋氏来说,自然极有益处,明明是她犯错在先,阴险算计,却要让我对她不计前嫌,化敌为友。第二个好处,就是在浩然天下其余八洲那边,大骊宋氏能挣个厚待有功之人的美名。”

“三,作为落魄山的宗主,我与北俱芦洲的香火情,下宗创建在桐叶洲,大骊都可以分一杯羹,当然了,大骊朝廷做事情,会很务实,双方互利互惠。四,我还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将来肯定会经常有刘景龙,还有谢松花、于樾这样的外乡剑仙,来与宝瓶洲和大骊产生关系,这对大骊王朝的剑道气运,无形之中,是很有些裨益的。”

“最后,我身为先生的关门弟子,可以帮助大骊宋氏与文庙搭建起一座桥梁,宋氏就可以彻底撇开云林姜氏了。”

“天材地宝,给谁不是给?比如那地支十一人,大骊两部衙门,就没少掏钱。随便打一架的耗费,都是拿谷雨钱来计算的。”

陈平安将手中最后一点盐水黄豆,全部丢入嘴中,含糊不清道:“这些都是她为什么一开始那么好说话的理由,贵为一国太后娘娘,如此顾全大局,说她是低三下气,都半点不夸张。别看如今大骊欠了极多外债,其实家底丰厚得很,如果师兄不是为了筹备第二场战事,早就预料到了边军铁骑需要赶赴蛮荒,随随便便就能帮着大骊朝廷还清债务。”

宁姚说道:“虚名实惠都有了,这个南簪占尽便宜,打得一手好算盘。”

陈平安拍了拍手,“说她头发长见识短,就冤枉了咱们这位大骊太后。”

宁姚皱眉道:“肯定还有一个更大的理由,支撑着她死扛到底。是中土陆氏那边?”

陈平安嗯了一声,“只要是个人,就都会有在意的东西,南簪当然不例外,比如大骊以后姓什么,还是不是姓宋,是不是她的儿子担任皇帝,再比如大骊王朝还能否保住半个宝瓶洲的版图,她那个太后的显贵身份还能否保住,尤其是能否重新参政,例如趁着我师兄不在了,她有无机会掌控地支一脉修士,再就是她自身的大道性命,或是作为陆氏子弟,中土陆氏安置在宝瓶洲一枚棋子,有没有比她性命更重要的事情,等等,各有轻重、深浅之分,反正越是身不由己的修道之人,就越有事情能够重过生死二字,毕竟很多山上手段,让人想要一死了之,都很难了。”

反观青鸾国狮子园的那位老侍郎,名,就比命重要。当然不是那种道貌岸然的虚名。

而大骊巡狩使苏高山,就是心中志向,寒族出身的武将身份,比命更重要。

宁姚问道:“地支只缺了个纯粹武夫,大骊就没有想过裴钱?”

陈平安说道:“肯定有想过,但是一来师兄好像没有这个打算,再者裴钱不会答应。”

宁姚又问道:“现在呢,你就没想过,让裴钱补足地支?既然不去蛮荒天下,其实有个官府身份,不管是走江湖,还是修行,都很安稳。”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会答应的。”

宁姚摇摇头,“是你不答应,还是觉得裴钱不答应?别忘了,裴钱在金甲洲和宝瓶洲,都出拳杀敌,没有任何含糊。你为什么都不问问裴钱自己的意思?”

陈平安愣了愣,还真没想过这茬。

宁姚说道:“如果裴钱自己愿意,你还是会拦着她?”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可能不会拦着吧。”

陈平安后轻声笑道:“没办法,哪怕是现在,只要没看着站在跟前的裴钱,好像她就还是那个扎俩丸子发髻的小黑炭。”

黑乎乎的小丫头,纤细瘦弱,两条小胳膊,一跑起来,就跟柳条似的瞎晃悠。

闹腾,胆小,心眼多,小脑瓜子转得比谁都快,比李槐更窝里横,随随便便就能把不了解她底细的人,拐骗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后来听郁狷夫和林君璧说过,金甲洲战事落幕后,活下来的一洲本土修士,都对女子武夫“郑钱”极其推崇,简而言之,要是师徒二人去了金甲洲,那边肯定只认郑钱,不认什么隐官的。

回了宝瓶洲,裴钱也赢得了“郑清明”、“郑撒钱”这样的绰号。

什么与她问拳,三脸就完事。

甚至还有个让陈平安哭笑不得的说法,山上和江湖上,都说这郑钱,是咱们宝瓶洲最有武德、最有老江湖风范的的大宗师。

什么咱们宝瓶洲,裴钱是当之无愧最讲武德的大宗师。对妖族狠,郑撒钱,绝非浪得虚名,只有取错的名字,绝无给错的绰号。但是对自家人的武夫问拳,次次客气,礼数十足,点到为止,不管谁登门切磋,她都给足面子。真不知道这样裴钱一位女子大宗师的传道人,是何等风采,想必武德更是高入云中了……

直到裴钱现身观礼正阳山,落魄山那位青衫剑仙,与正阳山袁真页干了那一架……

再然后,就是一个在宝瓶洲山巅流传渐广的某个小道消息,功德林的那场青白之争。

有人难免疑惑,只听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不曾想还有上梁歪了下梁正这种事?

可是实实在在,真真正正,这么个黑炭小丫头,确实是陈平安一手带大的。

仿佛一个蹦跳,就长大了。

她都自己走过那么远的江湖路了。

其实落魄山谁都心知肚明,别看陈平安在裴钱这边最凶,管教最严,好像脾气最差,可是年轻山主的眼睛里,看裴钱时的那份温柔,不会输给暖树和小米粒。

宁姚打趣道:“以后等裴钱哪天嫁人了,能愁死你。”

陈平安冷哼道:“同龄人当中,就没几个般配裴钱。”

陈平安双手环胸,“谁要是敢动歪心思,抖搂那些自作聪明的风流手段,我就把他打出屎来。”

宁姚笑道:“得了吧,哪里轮得到你,他们想要骗过裴钱,就很难了。”

陈平安点点头,“那倒是。”

很快补了一句,“我还是要把把关的。”

然后又补充个不停,“不但是我,我还要偷偷拉上朱敛,崔东山,姜尚真,米裕几个,一起帮我把关。老厨子是过来人,经验老道,崔东山是想法周全,至于周首席和米次席嘛,色胚看色胚的眼光最准了。”

“不行,我还得拉上种夫子,考校考校那人的学问,到底有无真才实学。当然,如果那家伙人品不行,万事休提。”

陈平安双手十指交缠,抬起胳膊,向外伸出,轻声道:“裴钱第一次去剑气长城那会儿,崔东山私底下跟我说过,裴钱小时候,去了寺庙给菩萨磕头的时候,末尾都会诚心诚意加上一句,菩萨要是很忙的话,今儿可以不用听,不灵验没关系的,下次再说啊,下下次都可以,反正会常来,都是不打紧的。”

裴钱让他发誓不许告诉别人的。

其实,就是她不想让我这个当师父的知道吧。

宁姚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

陈平安转过头,笑眯眯道:“是不是英俊极了?”

宁姚点点头。

不然?

不然我宁姚会找个丑八怪?

不然你还能让那么多山上的莺莺燕燕,只是看了个镜花水月,就要犯花痴?

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难得老脸一红。

宁姚想起一事,她当年游历骊珠洞天,是去过杨家药铺后院的,就跟着陈平安一起,当时杨老头问了宁姚两个问题。

剑气长城的城头上边,刻了几个字。

到底是谁在说心声?

宁姚说道:“当年杨老头关于心声一事的提问,一开始我没多想,可是对我后来在五彩天下,打破玉璞境瓶颈,跻身‘求真’的仙人境,是很有帮助的。”

陈平安点头道:“不管如何,回了家乡,我就先去趟药铺后院。”

说完这句话,陈平安低头看了眼脚上的布鞋。

宁姚知道为什么,这是陈平安在提醒自己是谁。

先前在那仙家客栈,陈平安坐在台阶上的时候,就有过这样一个动作。

可能那个泥瓶巷少年学徒渐渐换了衣衫,靴子,身份,岁数……

可是唯一没有褪去的,是那双心中的草鞋。

陈平安打算稍后专程去与赵端明问个事,京城有哪些特别地道的小饭馆子,好带着宁姚走街串巷,随便逛逛。

记起了些往事。

“我这胡子要是刮了,你们俩磕碜货加一起,都不如我英俊。”

“你个哈儿,火锅很辣?你手边不是有酒水吗,可以解辣的,你什么眼神,我会蒙你吗……哈哈,真是个瓜皮,还真信。”

“喝慢点,酒又跑不出碗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轻轻晃动肩头,看着安安静静却也不不显如何冷清的街道。

如果撇开家常饭不谈,陈平安突然发现其实自己这辈子,吃过的丰盛宴席,大鱼大肉那种,屈指可数,第一顿,是当年与小宝瓶他们远游求学,在黄庭国老侍郎家里,吃了顿让陈平安至今都有小小心结的山野清供,之后是藕花福地的南苑国京城,与皇帝一大家子吃了顿酒宴,然后就是在书简湖池水城,陈平安难得花钱摆下酒席,当时是请石毫国皇子韩靖灵和大将军之子黄鹤吃饭喝酒。

宁姚问道:“什么时候开始不穿草鞋的?到了剑气长城?”

陈平安摇头笑道:“真要说第一次的话,是到了大隋京城,当时我特地买了一身行头,还换了靴子,结果穿在脚上,很别扭,差点都不知道走路了,而且最后我也没去书院,偷偷跑了,溜之大吉。那会儿主要还是担心小宝瓶、李槐他们,跟我站在一起,会被人看不起。后来才知道是我想多了,其实不该临阵脱逃的。”

然后陈平安自顾自笑了起来,“其实五岁之前,我也不穿草鞋的啊。你还记不记得泥瓶巷宅子里边,我在墙角,藏了个陶罐?”

宁姚点点头,“记得,你藏铜钱和碎瓷片的那个。”

那个陶罐,除了取出了碎瓷片,好像后来就一直被陈平安放在祖宅那边,就连宁姚都不知道里边还有什么……“家底”。

而陈平安每次远游返乡,都会雷打不动地在泥瓶巷过夜一宿,独自一人,等着天亮。

年少时的陈平安,不希望任何人可怜自己,而且由衷觉得自己过得还好。

陈平安笑眯眯道:“其实我小时候,并没有把所有东西都贱卖了还钱,是有留了两样东西的。”

他的家乡是有个习俗的,不管有钱没钱,家家户户都是如此,不然就不算一个家了。

宁姚转过身,好奇问道:“什么?”

陈平安笑容灿烂,抬起双手,竖在身前,手心距离很短,轻声道:“一双我小时候穿的鞋子,就这么点大,哈,很小很小,对吧。”

然后陈平安又比划了几下,“还有件小衣服,摊开来,得有这么大。”

她猛然转过头,不去看那个满脸笑容的男人。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宁姚,以后我们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陈宁,好不好?要说随你姓,当然也是无所谓的,可我总觉得‘宁陈’不如‘陈宁’好听唉。”

陈宁。

陈平安的陈,宁姚的宁,安宁的宁,那个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会永远生活安定,心境宁静。

陈平安其实更想要个女儿,女孩更好些,小棉袄嘛,然后模样像她娘亲多些,脾气可以随自己多些。

————

宋续独自留下。

袁化境坐在屋内蒲团上,宋续也没有进屋子落座,就只是坐在门槛上,两座小山头的领袖人物,难得有单独相处的时候。

袁化境吐出一口浊气,破天荒问道:“宋续,有没有带酒水?”

宋续笑道:“我又没有方寸物傍身,也不馋酒,没带。你可以找改艳或是余瑜,她们都愿意挣这个钱。”

袁化境沉默片刻,轻声道:“其实人心,已经被拆解殆尽了。”

宋续说道:“我又无所谓的,除了你,其余九个,也都跟我差不多的心态。所以真正被陈先生一并拆解的,只是你的私心和野心。真要复盘的话,其实是你,亲手帮着陈先生解决掉了一个本该有机会掣肘落魄山的潜在隐患。哪怕以后我们还会联手,可我觉得被你这么折腾一回,就像陈先生说的,只是排队送人头罢了。”

“除此之外,你不得不承认一点,单就你自己来说,已经没有半点心气,再去与陈先生问剑。自欺欺人,毫无意义。”

“这对于我们剑修来说,其实就是彻底输了个底朝天。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缝补心境,不然最有可能出现心魔的,不是隋霖和陆翚,而是你袁化境。”

“对了,要是未来百年,一个修行资质最好的人,到最后反而成了境界最低之人,我能做到的,就是争取不来笑话袁化境。”

袁化境转头看这个金丹剑修的年轻皇子,“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很多。”

宋续摇头道:“比起陈先生和皇叔,我算什么聪明。”

这个袁化境,肯定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了,枭雄心性,一方豪杰。

宋续一直觉得,出一个丧元气、泄祖荫的将相公卿,不若出一个积阴德攒福缘的凡俗子弟。

所以宋续才会与袁化境始终聊不到一块去。而原本两人,一个宋氏皇子,一个上柱国姓氏子孙,最该投缘才对。

宋续双手抱胸,斜靠一旁,背对着袁化境,这位大骊的二皇子殿下,面朝庭院,“你有没有发现,陈先生和那个陈平安,就像两个极端?”

“国师曾经说过,世间任何一位强者,如果只是让人畏惧,根本不够,得让人敬畏。如果说之前那个自己开门、走出停水境的陈平安,让我们人人心生绝望,是万物灭尽,所以是十二地支中的那个‘戌’。”

“那么后来赶来救下我们的陈先生,就是在拣选我们身上被他认可的人性,那会儿的他,就是是卯?辰?震午申?好像都不对,可能更像是‘戌’之外的所有?”

袁化境望向那个背影,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大骊皇子。

在宋续温养出那把“童谣”飞剑之时,尤其是成为地支一脉的修士,就意味着宋续这辈子都当不成皇帝了。

袁化境问道:“宋续,你有想过当皇帝吗?”

宋续点点头,“当然有想过,我甚至恨过这把‘童谣’飞剑,然后在有一天,就突然不想了。”

“那次是一场祭祀大典,我们需要暗中护卫,我就远远看着身穿龙袍的父皇,被众星拱月,当然皇兄也在队伍里,不知为什么,非但没有如何羡慕,反而觉得逼仄,就像那件龙袍,是个牢笼。我当时有个奇怪的念头,就是我们大骊的皇帝陛下,这辈子能去哪些地方?那天晚上,我就去了趟城头,站在那个高处,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天大地大,我可以随便去哪里,父皇和兄长,就不成。在那一刻,我就心甘情愿当个证道长生的练气士了。”

作为宋续兄长的那位大骊大皇子,未来板上钉钉的太子殿下,确实极有韬略,手腕不差,就是人前人后,差别很大,一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回了住处,倒是还知道不去砸那些瓷器、书案清供,因为会录档,而圣贤书籍,则是不敢砸的,到最后就只能拿些绫罗绸缎制品撒气,倒是三弟,性情温和,虽然天资不如兄长,在宋续看来,可能更有韧性,至于其余的几个弟弟妹妹,宋续就更不熟悉了。

庭中玉树,琼枝烟萝,几曾识干戈?

宋续冷不丁问道:“你这次擅自出手,你有没有得到宫中某人的授意?”

袁化境默不作声。

宋续就不再多问什么。已经有答案了。

“下不为例。”

宋续起身离去,转头道:“是我说的。”

从今天起,袁化境其实已经失去了地支一脉修士的领袖身份。

————

在花棚那边,老秀才其实也没喝酒,翘起二郎腿,双手交错,搁放在膝盖上,显得,他瞥了眼封姨挽系青丝的那个彩色绳结,老值钱了。

封姨笑道:“怎么,文圣是要帮百花福地当说客来了,要我归还此物?还是说花主娘娘这次议事,半卖半送给了些好酒、花神杯,中土文庙那边某位教主心软了,所以今儿文圣身上其实带了一道口含天宪的圣人旨意?”

老秀才大义凛然道:“娘们之间的事,我一个大老爷们掺和什么。”

不擅长。

文圣一脉除了自己的关门弟子,都是拎不清此事的光棍。

老秀才气呼呼道:“再说了,就冲着封姨与咱文圣一脉的多年交情,谁敢在一穷二白的我这边如此老三老四,与封姨吆五喝六,不得被我骂个七荤八素?!”

封姨点点头,“那就好,不然我就要下逐客令了。”

这个彩色绳结,暗藏玄机,就是为何百花福地历史上诸多花神,一代代的命主花神,始终无法出现一位飞升境的根源所在,因为先天大道命脉不全,跻身仙人境,就等于走到一条断头路的尽头了。而缺少一位飞升境坐镇的百花福地,终究美中不足。

浩然天下百花,确实是被封姨欺负得惨了。

老秀才随口说道:“天下事互为因果,此因结此果,此果即彼因,彼因再结果,反正就这么因果循环,凡圣浸染。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了,所以天下事总是兜兜转转,帮着我们山水重逢,有好有坏。光说道理不举例子就是耍流氓,那我就举个例子好了,也与封姨有点牵连的,比如剑气长城的刑官豪素,知道的吧?昔年扶摇洲一处福地出身,前不久斩落了南光照的脑袋,还收了个徒弟,要那个孩子立誓要斩尽山上采花贼。豪素行凶过后,自知不可久留,试图离开浩然,去往青冥天下避难,被礼圣拦住了,道老二接引不成,恼羞成怒,气得嗷嗷叫。”

封姨当然不觉得以白玉京真无敌的心性,会如此失态,只是老秀才看似随意举例的这个道理,还是很有道理的。

封姨思量片刻,伸出双指,捻住那个彩色绳结,从青丝中取出,老秀才看似无动于衷,实则眼珠子滴溜溜转动。

老秀才其实还真不是帮人解决恩怨来的,只是天生的劳碌命,忍不住顺嘴一说,成了,封姨与百花福地就此了结一桩宿怨,是最好,不成,亦无所谓。

封姨手持那枚铜钱大小的彩色绳结,青丝如瀑,从一处肩头倾泻,如蓦然洪水决堤,汹涌流淌于深谷沟壑间。

老秀才突然抬起一只手,目不斜视,“前辈打住!”

封姨心有疑惑,嘴上打趣道:“怎么,当我是那勾栏女子,要脱衣解带?事到临头,大老爷们反而怂了?”

老秀才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使劲摆手,赶紧喝了口酒压压惊,“不能够不能够,前辈莫要说笑。”

封姨恍然,将那枚彩色绳结重新挽住一头青丝,说道:“明白了,文圣是想要将这个好处,转赠陈平安,帮着他来年游历中土,好与百花福地结下一桩善缘?”

老秀才笑道:“前辈英明。”

封姨笑道:“当先生,为学生如此铺路,是辛苦也不觉辛苦?”

老秀才摇头道:“错喽,让那中土文庙里边,许多先前对文圣一脉学问不太认可的陪祀圣贤,如今一个个印象大为改观,是我这个关门弟子的功劳。以前路上见着了我,至多算是与文圣作揖,如今不同了,都愿意诚心诚意与我这个老秀才请教几句了。”

而让这些老古板改变态度的,其实不是陈平安的出剑,甚至不是在避暑行宫统率隐官一脉的调兵遣将、运筹帷幄,而是这个在剑气长城比阿良更“声名狼藉”的读书人,让一座原本对浩然天下深恶痛绝的剑气长城,后来的飞升城,有那琅琅书声,尤其是让那些本土剑修,逐渐对浩然天下有了个相对平和的态度,最少认可浩然其实有好有坏。

可能陈平安自己至今还没有意识到一件事,他虽然未能亲手改变一座书简湖什么,却其实已让一座剑气长城移风换俗。

大概这就是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封姨抬起那古称螆蛦掌的纤纤柔荑,以拇指肚轻轻摩挲红媚指甲,随口问道:“先前客栈那边,动静不小,文圣好像不是特别担心陈平安?”

老秀才摇头道:“过心关斩心魔,我这关门弟子,还不是信手拈来。”

可事实上,老秀才差点就直接喊来了礼圣。反正吹牛不犯法。

然后老秀才笑了笑,转身拎起酒坛,“安稳日子过久了,难免乏味,这是人之常情。人间乐事如饮醇酒,往往醒来就无,极难留住,唯有失落,倒是苦事如茶,往往有机会苦尽甘来,让人倍感珍惜。平淡事就是喝水了,没什么滋味,可就是每天都得喝,不喝还不行。”

封姨依旧低头,一手翘起,另外一只手,轻轻摸过鲜红指甲,好像没有听出文圣的言外之意。

老秀才轻轻放下那坛百花酿,见这封姨有意装傻,便干脆挑明了说,“如今就不要再想着押重注了,文庙对杨老头,对你们,不好说什么仁至义尽,却已算足够厚道了。再说了,如今咱们那位礼圣,脾气不太好,我多嘴劝前辈一句,你们惹谁都别惹他。万年以来,礼圣在文庙都没说过几句话,倒是与你们,耐心极好,一直没少聊。不要把某些读书人的恪守规矩,当做天经地义的事情。”

封姨抬起头,嫣然笑道:“行了,知道了。放心吧,骊珠洞天里边,就数我最听得进去劝。”

老秀才点头道:“所以我才会走这一遭嘛。”

押注一事,封姨是没少做的,只是相较于其他那些老不死,她的手段,更温和,年月近一些的,像老龙城的孙嘉树,观湖书院的周矩,封姨都曾有过不同手段的传道和护道,比如孙家的那只祖传算盘,和那数位金色香火小人,后者喜欢在算盘上翻滚,寓意财源滚滚,当孙嘉树心中默念数字之时,金色小人儿就会推动算盘珠子。这可不是什么修行手段,是名副其实的天赋神通。再就是孙家祖宅书桌上,那盏需要历代孙氏家主不断添油的不起眼油灯,一样是封姨的手笔。

封姨开始转移话题,道:“文圣帮陈平安写的那份聘书,算不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聊这个,就得喝点小酒助兴了,老秀才抿了一小口百花酿,“还好还好,老头子在穗山没空搭理我,礼圣忙得很,我不忍心打搅,只找了咱们文庙正副三位教主,伏老夫子,经生熹平……加一块儿,反正得有二十来号有资格吃冷猪头肉的读书人吧,都好心帮忙推敲文字。”

封姨感慨道:“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陈平安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老秀才翘着二郎腿,双手捂住膝盖,望向天幕,微笑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你听听,我那白也老弟,一看小时候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不然哪里写得出这样的诗句,像我,还有平安,咱们这样的穷苦百姓出身,至多觉得像是个白碗、饼儿,哪里说得出如此富贵气的混账话,还白玉盘呢。”

封姨好奇问道:“白也今生,是不是会成为一位剑修?”

老秀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自顾自笑着,不管是不是剑修,白也在及冠岁数之前,都得戴个虎头帽嘛。

年幼时还好,瞧着挺可爱的,少年时依旧如此,可不就是傻了吧唧的?

不过老秀才觉得这样的白也,其实是另外一种不曾有过的得意。

我老秀才为人间又增添一大美景。

封姨笑道:“地支一脉修士,虽说性情都不差,可骨子里难免心傲气高,眼高于顶,这下好了,遇到了你这个关门弟子,真是吃尽苦头。一场架,差点打得将近半数修士,都要心生心魔,不愧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她忍不住喝了口酒,当是庆祝一下,那帮小兔崽子,以前不就是连她都不放在眼里的?虽说与他们不知晓她的身份有关,可即便知道了,也未必会如何敬重她。尤其是那个心比天高的剑修袁化境,其实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凭借那把改名为“夜郎”的飞剑“停灵”,斩杀一尊神灵来着。

老秀才捻须说道:“有地支,就会有天干,还会有二十八星宿之类的谋划。比如白玉京那边,道老二早就在谋划五百灵官了。”

这类事,最关键之处,是争先,是先占据某个一,就会形成一种大道循环的先手,比如地支一脉的修士,最早一人,就像是崔瀺在棋盘上的先手,谁下出这一手,就会形成一个坚不可摧的棋盘定势。其他人再想要模仿此举,就晚了,会被大道排斥。而这个先手人物,必须是命理契合的神灵转世,门槛极高。

封姨犹豫了一下,一挥袖子,阵阵清风席卷一座火神庙,这才说道:“陆沉当年在骊珠洞天摆摊子算命,我毕竟亲自参与了地支一脉的补全一事,当时去找过陆沉,听他口气,显然已经算到了崔瀺的这桩谋划,只是当时他提及此事,比较心不在焉,只说‘贫道术法浅薄,不敢为天下先。只能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头,依葫芦画瓢,至多是以量取胜。’”

“陆沉临了还与我说了句奇怪言语,说崔瀺给出的某个意外,才是蛮荒天下的真正意外。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说宝瓶洲阻滞蛮荒天下一事。”

老秀才眼神古怪,脸色复杂。

封姨察觉到老秀才的异样,“还有其它玄机?”

老秀才喝着酒,不说话。

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登天之前,就选好了十天干的第一手,等他登天之后,蛮荒天下瞬间补齐十人,关键先手,正是他的关门弟子,甲申帐木屐,后来一步跻身玉璞境的周清高。

宝瓶洲,大骊国师崔瀺则开始打造十二地支。

之后才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二十八星宿,先手,是那代师收徒的小师弟,道号山青。

曾经的浩然贾生,后来的文海周密,是修道岁月悠悠,最早开始布局。

陆沉其实未必就比周密、崔瀺更晚想到此事,但他陆沉就算早早想到了,也肯定会因为天生散漫,性子惫懒,不愿意劳心劳力。

封姨无奈道:“文圣,你别不言语啊。”

老秀才叹了口气,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崔瀺在很多年前,就故意压制了自己的心智,也就是有意降低了自身棋力,至于什么时候动的手?大致是阿良返回浩然天下的时候吧,可能更早些,什么叫神不知鬼不觉,就是自己都不知道了,所以当年崔瀺神魂分离出个崔东山,虽说确实有所图谋,是一洲布局环节之一,可最大用意,还只是个障眼法,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天下所有山巅修士的大道推衍。所以对周密和整个蛮荒天下来说,这就是一个最大的意外。是先有这个意外,才有了后来的意外。”

“你难道真以为周密对宝瓶洲没有防备?怎么可能啊,要知道整座蛮荒天下的下策,就是周密一人的上策,既然周密对宝瓶洲和大骊朝廷,早有戒备,尤其是骊珠洞天里边的那座飞升台,更是志在必得之物,那么周密岂会没有一番极其缜密的推衍谋算?”

老秀才喃喃道:“如今咱们浩然大举攻伐蛮荒,缺什么?神仙钱?人力物力?山巅修士的战力?都不是,这些我们都是占优的。唯一缺的,最欠缺的,就是这样一个让周密都算不到的大意外。”

封姨听得目瞪口呆,崔瀺脑子有病吧?!

难怪当年在骊珠洞天,一个能够与郑居中下出彩云局的崔东山,与齐静春师的一场师兄弟“反目成仇”,以未来的小师弟作为对弈棋盘,崔瀺处处处于劣势下风,当时她还觉得有趣极了,看到那个眉心有痣的少年处处吃瘪,跌境又跌境的,多有意思,她袖手旁观看热闹,其实还挺幸灾乐祸的,那会儿没少喝酒,结果你老秀才今天跟我,这其实是那头绣虎故意为之?然后齐静春早已心领神会,只是与之配合?好嘛,你们俩师兄弟,当我们全部都是傻子啊?

封姨一拍脑袋,使劲摇头道:“不对不对,老秀才你自己都说了,周密登天,是他的上策,崔瀺和齐静春,为何不拦着?!岂不是处心积虑,到头来白忙一场?”

老秀才眯眼道:“保全了流霞洲、北俱芦洲和皑皑洲,使得三洲山河不失寸土,更没有被蛮荒天下占据八洲,围困中土一洲,我们浩然人间少死多少人?在封姨嘴里,就是白忙一场?”

封姨心中悚然,立即起身致歉道:“文圣,是我失言了。”

实在是这个登门做客的老秀才,笑呵呵混不吝,和颜悦色,太过平易近人,让封姨差点忘记一事,文圣一脉几个嫡传,有哪个脾气是好的?曾经说过一句“皇帝陛下只需听着”的国师崔瀺?打得中土神洲“剑仙胚子”变成一个损人之语的左右,曾经驱逐天下水裔仓皇逃遁、只为求个活命而已的刘十六?逼得那个阴阳家陆氏老祖师差点自行兵解却偏偏做不到的齐静春?还是那个前不久刚刚一剑砍掉大骊太后娘娘一颗脑袋的关门弟子?

而这个风气的源头,正是眼前这个老秀才。

老秀才点点头,然后眨了眨眼睛,“我真不知道缘由啊,我可是出了名的只会收徒教书,不擅长这些拐弯抹角,有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够够的了。”

嗯。我老秀才不擅长,但是我的几位学生都很擅长。首徒,小齐,关门弟子。

至于左右和君倩就算了,都是缺根筋的傻子。只会在小师弟那边摆师兄架子,找骂不是?还敢怨先生偏心?当然不敢。

封姨委实是好奇得很,她说道:“文圣老爷,给点提醒就成,必有回报!比如……我愿意帮着文庙,主动去往蛮荒天下做点事情,至于功德一事,全部算在文圣一脉头上。”

老秀才摇摇头,“别了,前辈没必要如此。无功之禄,受之有愧。我们这一脉,不好这一口。”

封姨坐回台阶,仰头狠狠灌了口酒,抹嘴苦笑道:“被文圣这么一说,我都不敢回小镇那边了。”

以前没觉得如何凶险,更多是有趣,这会儿开始觉得瘆得慌。

遥想当年。

一座骊珠洞天,就那么点山河版图,就那么点人。

小镇学塾的教书先生,曾经坐镇骊珠洞天的圣人,齐静春。

后来的师侄崔东山,或者说是曾经的师兄崔瀺。

桥下老剑条。五至高之一,持剑者。当年封姨他们一行人,其实都曾误以为她只是那尊剑灵。

阮秀。李柳。火神,水神。五至高之二。

药铺杨老头,青童天君,东王公,手握两座旧天庭飞升台之一,曾是男子地仙之祖。

龙窑姚师傅。

三山九侯先生,术法神通集大成者,天下符箓、炼丹的祖师爷。

福禄街李希圣,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之一”。

摆摊子的陆沉,青冥天下,白玉京三掌教。

泥瓶巷稚圭,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雏形。

走街串巷,推车卖糖葫芦,“算尽天事”的阴阳家邹子。

封姨,老车夫,扶龙一脉祖师爷,中土阴阳家陆氏主掌五行家一脉的陆氏祖师。

李二。看门的郑大风。

原本有望打破那道天大门槛、以纯粹武夫之躯成神的止境武夫,崔诚。

担任过一段时间窑务督造官的藩王宋长镜。

目盲道士“贾晟”,三千年之前的斩龙之人。

阮邛,宝瓶洲第一铸剑师。

祖籍在桃叶巷的天君谢实,祖宅在泥瓶巷的剑仙曹曦。

宁姚,如今的五彩天下第一人。

后来白帝城郑居中也曾现身小镇。

试想一下,任何一位外乡游历之人,谁敢在此造次,自称无敌?

比剑术?道法?武学?神通?算计?

任你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不管是已经被刑官豪素斩下头颅的南光照之流,还是野修出身、道号青秘的这些强大飞升,若是事先知晓一座小小骊珠洞天的全部真相、内幕,估计他们走路都要腿软,胆子未必能有陈灵均那么大。

小镇里边,年纪大的,绝不敢招惹半点,年纪轻的,外人就敢吗?其实一样不敢。

当年最年轻的一辈,其中有陈平安,刘羡阳,宋集薪,马苦玄,李宝瓶,李槐,顾璨,赵繇,林守一,谢灵,苏店,石灵山……

回头再看,哪怕是小镇当地人,或是封姨这些存在,置身其中,其实一样是雾里看花的处境。

“这有什么不敢回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心中无鬼,就不怕走夜路。”

老秀才微笑道:“不过话说回来,确实不像封姨你们,世上人事无穷,我辈光阴有限,可能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才会更珍惜人间这趟逆旅远游。”

修道之人,已非人矣。

有些人眼中,人间是座空城。

这是不对的。

老秀才站起身,打算回文庙了,当然没忘记将两坛百花酿收入袖中,与封姨道了声谢,“但使主人能醉客,醉把异乡当家乡,如果多些封姨这样的前辈,真是人间幸事。”

封姨跟着起身,试探性问道:“文圣,真不与我讲一讲那缘由?”

老秀才笑道:“听了这么多,换成是我的关门弟子,心中早就有答案了。”

封姨伸手捻住彩色绳结,恼火道:“文圣,你要是不说,我可就当没这回事了。”

老秀才笑着摇头,这就没意思了。再说我也没当回事啊,至于关门弟子,就更是了。舍得辣手摧花的,又不只有你封姨。

封姨叹了口气,认命了,“一码归一码,东西我照送,文圣不用担心,保管陈平安之后游历那百花福地,只会被奉为座上宾,说不定当那空悬多年的福地太上客卿都不难。”

一年十二个月,在百花福地,就有了身居高位十二月花神,在这十二位花神当中,就有福地花主娘娘,以及分别掌管四季花开的四位命主花神,十二位花神娘娘,都有自己的本命客卿,还有类似白也之于牡丹花的太上客卿,当然白也不曾领情就是了,从未莅临福地。

所以太上客卿这个虚衔,不能当真,多是花神自作多情之举,而且整个福地百花的太上客卿,更是位置空悬几千年了,其实福地就是在等一个人,能够从封姨手中取回那个由一条条花神命脉炼化而成的彩色绳结。

老秀才眼睛一亮,前辈如此将心比心,就很善了嘛。

只是那答案,依旧不说,憋死你。

封姨突然说道:“不如我与文圣打个赌,赌注是十坛贡品百花酒酿,被我喝了这么多年,剩下不多了。就赌陈平安给不了那个答案,如何?”

老秀才来了兴致,揪须说道:“要是前辈赢了又会如何?毕竟前辈赢面实在太大,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稳操胜券,所以只有十坛酒,是不是少了点?”

封姨扯了扯嘴角,“那就十八坛酒,我自己只留两坛。要是我赢了,绳结依旧给陈平安,但是他当了那太上客卿之后,必须让那十二月花神,一起来我这边认个错。要是陈平安得了绳结,游历百花福地,不管当不当那太上客卿,反正只要他未能让花神认错,就得答应我一件事,比如护住山上采花贼不至于被人杀干净。”

老秀才一脸震惊道:“赌这么大,不合适吧?”

封姨笑道:“那就算了?”

老秀才搓手道:“罢了罢了,赌就赌,小赌怡情。”

封姨施展本命神通,从光阴长河当中,好似掬起一条溪涧细流,再凝化作一阵清风,去往客栈门口的陈平安那边。

封姨正要说话,老秀才从袖中摸出一坛酒,晃了晃,胸有成竹道:“不会输的,所以我先告诉你答案都无所谓了。”

封姨依旧不知所谓,稍后那一缕清风返回火神庙花棚这边,陈平安几乎瞬间听完先生的言语,就当场给出了答案,只说了四个字,其实也是当年崔瀺在书简湖,早就说过的。

“请君入瓮。”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