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女生 完本 排行 书单 专题 原创专区
汀兰水榭 > 武侠 > 剑来 > 第860章 拔河

剑来 第860章 拔河

作者:烽火戏诸侯 分类:武侠 更新时间:2021-10-29 03:30:51

(这一章不算7号更新,7号还有一章更新。)

上半截仙簪城被一巴掌拍出去之后,千百条流萤同时亮起,那些都是御风逃离仙簪城的修士身影。

陆沉瞥了眼这幕仙气缥缈的画面,五彩绚烂,景象瑰丽,可惜是树倒猢狲散。以后蛮荒就再无第一高城了。

辛苦聚沙成山,一朝流水散,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不过今天,仙簪城是被年轻隐官以纯粹武夫之姿,硬生生打断再锤烂的。

陆沉收起视线,提醒道:“咱们差不多可以收手了,在这边牵扯太多,会妨碍出剑的。”

陈平安承载大妖真名,合道剑气长城,本就被蛮荒天下大道压胜。陆沉其实这一路远游,并不轻松,需要帮助陈平安不断演化道法,化解那份虚无缥缈又无处不在的压胜。不然三张奔月符,信手拈来,毕竟不同于三山符,奔月符是陆沉首创,三掌教在青冥天下闲来无事,在白玉京觉得闷了,就会独自一人,御风太虚,饮酒明月中。

不同于蛮荒天下,其余几座天下的各自天上一轮月,都是毫无悬念的禁地,修士哪怕自身境界足够支撑一趟远游,可举形飞升明月中,都属于一等一的犯禁之事,只说青冥天下,就曾有大修士试图违例游历上古月宫遗址,结果被余斗在白玉京察觉到端倪,遥遥一剑斩落人间,直接从飞升跌境为玉璞,结果只能返回宗门,在自家福地的明月中借酒浇愁,扬言你道老二有本事再管啊,老子在自家地盘喝酒,你再来管天管地……结果余斗真就又递出一剑,再将那福地明月一斩为二,到最后一宗上下几百号道官,无一人敢去敲天鼓喊冤,沦为一桩笑谈。

陈平安的道人法相终于停手,瞥了眼空中那些四散逃窜的修士踪迹,“好像没有副城主银鹿的身影,那半截城内也察觉不到这头妖族的气息,你找不找得到?”

陆沉笑道:“估摸着是以某种秘法躲藏起来了,富贵险中求嘛,仙簪城大道根本早已扎根在此,只要你不毁掉那支道簪,这位马上就能顺势补缺城主的银鹿仙人,就还有重新崛起的机会,凭它的修道资质,捞个飞升境,不算奢望,当然是个空架子的飞升境了,比它那位师尊好不到哪里去,丢蛮荒大妖的脸,怪不得玄圃一直不敢在剑气长城冒头。等下咱俩去了那半截城内,贫道会点演算之术,说不定能够找到蛛丝马迹。”

说到这里,陆沉难得露出几分郑重其事的神色,“容贫道多嘴一句啊,千万千万,别想着打断那支簪子,此物旧主,于咱们人间有一桩莫大功德,按照老黄历的说法,就属于道上有功,人间有行,功行满足。所以我们最好都别去招惹。”

陈平安笑道:“那就点到即止,不在这边浪费光阴。”

陆沉感慨道:“以双拳打断仙簪城是一事,让仙簪城自家修士拆掉祖师堂,在贫道看来,显然更是一桩壮举啊。”

收起八千丈高的道人法相,与常人等高,陈平安再次变成那个道冠青袍的模样,仰头望向那个顺眼多了的“仙簪城”,微笑道:“不过是个知其所以然。”

道理很简单,就像家境一般却喜欢乐善好施的百姓人家,很难理解某些坐拥金山银山的富贵之家,为何比自己还要吝啬,为何善财难舍,其实就是看不破一条脉络,某些本就是偏门进家的钱财,岂能奢望这些钱财从正门出?就像一位凡俗夫子,很难做到但问耕耘不问收获一理,修道之人,同样很难真正做到问因不求果一事。

陆沉心有所动,双指并拢,笔直划下,画出一条竖线,再在这条线旁边,画了一只蝉,如蝉停树。

一只纸上蝉,如在秋风中嘶鸣不止,知了知了……

陆沉再抬起双手,以手指像是画出一幅画框,将这副画卷收入袖中,“不虚此行。”

陆沉伸掌遮在额头那边,环顾四周一遍,问道:“宁姚他们暂时还没赶过来,怎么说?去找出那个银鹿寒暄几句?”

反正此地是最后一座山市,没有只能停留一炷香的光阴限制,等宁姚三人赶来此地碰头,然后陆沉就可以给出最后一份三山符,三座山市,分别是酒泉宗,曳落河水域的无定河,托月山。

如果不是着急赶赴托月山的话,陈平安还真不介意待在原地,在仙簪城这边守株待兔。

如果加上刑官豪素,自己这一行远游人,就是一位十四境,三位飞升境剑修,以及一位杀力完全可以视为飞升境的仙人境剑修。

何况一座蛮荒天下的顶尖战力,极有可能多数已经置身于阿良和师兄左右所处战场。

谁来驰援?不敢来的话,陈平安都想借给那些新旧王座大妖一些胆子了。

陆沉笑道:“这个仙人银鹿,收拾家当和隐匿踪迹的本事,都是一绝。眼前这半座仙簪城,竟然没给你剩下什么值钱货色。”

其实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很不明智了。何况这会儿仙簪城内外,要银鹿命的,可不止年轻隐官一个。

陈平安沉声道:“那座福地,可以带走就带走,带不走,就算掘地三尺,哪怕我彻底打碎仙簪城都要将它找出来。”

陆沉苦笑道:“我?”

还不是我们。

陈平安笑道:“就算是合伙做买卖的利息分红,陆掌教这一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始终只出不进,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陆沉眼睛一亮,“真要得手,我不会带去青冥天下,送给文庙好了,换取三次串门的机会。”

远在数百里之外的那半截仙簪城,如修士横尸大地。

但是刹那之间,形若山脉匍匐的破损高城,竟然重新朝天矗立而起,试图掠回原地,与下半截重新拼接起来。

只是被陈平安一脚踩踏,一瞬间就重新坠地,以十四境道法,强行压制住了那枚道簪的本命牵引之法。

与此同时,道人装束的陈平安抬起手,在身前仙簪城之上画符一道,其实就只是写下了一个“山”字。

而另外一处的青衫陈平安,就运转本命物水字印,手指凌空画符,紧跟着写下一道水符。山水相依,终究有别。

青衫陈平安走了一趟玄圃建造在山顶的炼丹房,使出一手袖里乾坤的神通,三只炼丹炉不说,架子上边数以百计的瓶瓶罐罐,都收入袖中,再收了搁放丹药的木架,发现木材质地极好,是一种不知名的仙家木材,就又拆了那些合抱之木的房屋梁柱,一并收了,最后发现地上色泽如金的满地砖,好像也有些讲究,蹲下身撬开一块砖头,发现竟然每一块底款都铭刻有年号、督造和匠人姓名,就一个抖袖,将两千多块金砖全部收入袖中。

最后陈平安看着“家徒四壁”大屋子,空无一物,原本打算干脆好事做到底,只是又一想,觉得还是做人留一线。

青衫背剑的陈平安又返回祖师堂,其实可以称呼为一处遗址了。

仙簪城的开山祖师,好像没给自己取道号,只有一个名字,归灵湘。她就是居中那幅挂像所绘女子修士,算是那枚远古道簪的第二任主人。

而仙人银鹿的太上祖师,道号琼瓯,正是那个见机不妙便行事果决的鬼物老妪,她舍了一把品秩极高的重宝拂尘不要,才打散全部金色香油,不至于在她的阴冥归途,铺出一条极为扎眼的金色大道,其实她当时为了自保,还顺手坑了一把嫡传弟子,正是那位道号乌啼的魁梧老者,琼瓯为了确保那个十四境大修士不全力针对自己,她在从太虚中攥住画卷之时,还阻挡了一下弟子乌啼的一道驾驭术法,使得后者未能有样学样。

乌啼此刻站在祖师堂废墟边界,老修士身穿一件黑袍,须发若戟,手里攥着两支卷轴,挂像当然已经销毁,不然这个把柄落入眼前青衫客手中,乌啼还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果子吃。

既然先前对方能随手丢在这边,自然是有底气随手取回。

蛮荒大妖的行事风格,很多时候,就是这么直来直往,只要想定一事,就无任何弯绕。

所以乌啼半点不含糊,在不到半炷香之内,就打杀了从自己手上接过仙簪城的心爱弟子玄圃,确实,玄圃这家伙,打小就不是个会干架的。

乌啼趁着还能在阳间滞留一段光阴,在做掉玄圃之后,已经散出一份份神识,比那身份不明的青衫客,更想要找出玄圃的嫡传,也就是下一任仙簪城的城主人选。降真一事,唯有历代城主,与继任者口授相传,此事密不外传。幽明殊途,往返阴阳,规矩重重。

虽说画卷已经被毁掉,可小心起见,乌啼还是打算宰掉那个再传弟子,斩草除根。仙簪城的道统法脉,香火传承如何,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大道性命珍贵。

方才乌啼的其中一道分身,随便抓了个仙簪城谱牒修士,问出那银鹿的身份、道号后,再将那个金丹境的徒孙儿,随手拧断脖颈,再一口吃掉对方的妖丹,这些个百死难赎的货色,连累祖业毁于一旦,只死一次一了百了都算幸运事了。乌啼自有诸多手段,让修士生不如死。

问题在于仙簪城如今变化极大,乌啼竟是一时间难以寻出那个再传弟子的藏身之所。

陈平安笑问道:“是在找银鹿,不留后患?免得这位未来城主重绘画像,又来一次敬香降真,恭迎祖师驾临阳间?”

乌啼瞥了眼那把始终未曾出鞘的长剑,冷笑道:“一个只会趴在娘们肚皮上撒野的废物徒孙,我担心什么,只担心到时候你就在一旁候着。”

陈平安摇头说道:“你多虑了,我马上就会离开仙簪城。”

“仙簪城?如今还有个屁的仙簪城。”

乌啼嗤笑一声,“反正不关我的屁事了。”

半城张贴了一道山符,使得高城不断下沉,与山根接壤,而此地,施展一道水符过后,有了大雪迹象,相信很快就会迎来一场鹅毛大雪。一旦那支道簪被过多浸染山水气运,后世修士想要强行剥离已经形神合一的山水两符,就像凡俗夫子的剥皮抽筋,修道之士的分魂离魄。除非眼前这位精通符箓道法的十四境大修士,真的马上离开,然后又有一位同等境界的大修士立即赶来,不惜消磨自身道行,帮助仙簪城抽丝剥茧,才有可能大致恢复原样,不过肯定是痴人做梦了,难不成如今这个世道,十四境大修士很多吗?

老修士回头望一眼,是昔年悬挂那幅开山祖师的女子画像处,竟有破天荒几分伤感。

对那师尊琼瓯没什么好印象,她做出那种勾当,乌啼非但不觉得意外,甚至都没什么气愤,唯独对那那位女子祖师爷归灵湘,观感极不一样。饶是乌啼这般枭雄心性的大妖,哪怕生前做惯了暴虐行径,一想到这位祖师的家业,就此落败在他们这帮废物手里,也要黯然神伤。乌啼这辈子,除了祖师归灵湘,还不曾遇见过第二位那般与世无争的修士。

遥想当年,她还在世时,乌啼还只是个刚刚踏足修行的年少修士,在乌啼炼形成功那一天,师尊根本没当回事,只是神色冷漠,朝跪在地上的弟子,丢了件灵器,反而是女子祖师专程找到他,她低头弯腰,笑眯起眼,拍着少年的脑袋,神色温柔,只说了三个字,是人啦。

青衫剑客与道人法相重叠为一。

陈平安重新变成头戴莲花冠、身穿青纱道袍的背剑模样。

陆沉啧啧道:“蛮荒天下这些个山巅修士,心狠起来是真的狠,叹为观止,自愧不如。”

山上仙家,请神降真一途,各有玄妙。

陆氏子弟在家族祠堂年复一年,敬香数千年,却一次都能请下陆沉。

所以中土阴阳家陆氏,对他这位从不庇护家族的祖宗,一直有怨气。

真应该拉着那帮徒子徒孙好好看看,摊上自己这么个老祖宗,埋怨个什么,烧高香才对。

陈平安提醒道:“找一找银鹿。”

陆沉在莲花道场内盘腿而坐,掐指而算,微笑道:“在找了,稍等片刻,等下咱俩可以吓唬一下乌啼前辈。”

陈平安这才伸手一抓,将掉落在地的那把麈尾收入手中,二字虫鸟篆,“拂尘”,有点类似先前那座大岳名叫青山。

木柄呈现出一种古朴绯紫色,衔一枚小金环以缀拂子,至于拂尘丝线雪白,极其纤细,材质不明,陈平安伸手将一把丝线攥在手中,约莫是三千六百之数。

此物跟随琼瓯在阴冥之地多年,竟然不沾染一丝一毫的阴煞气息,是那老妪始终未能将此大炼为一件本命物?

陆沉笑道:“那老妪真身,是只蚊子。如何炼化得这把拂子?不过被老妪拿来傍身立命,确实奇思妙想,难怪能够避开阴冥鬼差视线几千年。”

陆沉唏嘘不已,“上古瑶光,资粮万物者也。归灵湘有心了,可惜她摊上了这么些个败家子。”

仙簪城那位开山祖师归灵湘,修道资质极好,她却没有什么野心,好像一辈子修行,就为了让一座仙簪城,离天更近。

到了第二代城主,也就是那位见机不妙就退回阴冥之地的老妪琼瓯,才开始与托月山在内的蛮荒大宗门,开始走动关系。但琼瓯依旧谨遵师命,没有去动那座拥有一颗坠地星辰的祖传福地。仙簪城是传到了乌啼的手上,才开始求变,当然更多是乌啼私心,为了裨益自身修行,更快打破仙人境瓶颈,开始铸造兵器,卖给山上宗门,财源滚滚。等玄圃接手仙簪城,就大不一样了,一座被祖师归灵湘命名为瑶光的福地,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掘和经营,开始与各大王朝做生意,最缺德的,还是玄圃最喜欢同时将法宝兵器卖给那些相距不远的两国王朝,不过仙簪城在蛮荒天下的超然地位,也确是玄圃一手促成。

乌啼终于问了那个最好奇的问题:“你是?”

上一次现身,乌啼还是与师尊琼瓯联手,对付那个气焰跋扈的搬山老祖,连打带求再给钱,才让仙簪城逃过一劫。

所以乌啼对如今蛮荒天下的形势半点不知。

陈平安笑道:“剑气长城末代隐官。”

“难怪。”

乌啼点点头,“那你比当年的萧愻还能打。”

这头飞升境鬼物很快加上一句,“不过那会儿萧愻年纪不大。”

陈平安笑了笑。

乌啼又忍不住问道:“你修道多久了?我就说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真道士,既然你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肯定没那僧不言名道不言寿的规矩。”

陈平安说道:“不到一千岁。”

乌啼赞叹不已,朝那个修行晚辈竖起大拇指,由衷说道:“天纵奇才。”

蛮荒天下什么都不认,只认个境界。

陈平安说道:“刚过四十岁。”

乌啼愣了愣,然后摆摆手,“说笑话也要有个度。”

在那天地枯寂寂寥至极的阴冥之地,找个大活人聊天,登天之难。再者任何一头在那边晃荡的鬼物,不管境界高低,又都绝对不希望碰到一位阳间人,能够游渡阴冥地府的人间修士,谁敢招惹,真是一个比一个比鬼还难缠。

乌啼依旧未能找出那个银鹿,只得认命,求着那个再传弟子不晓得祖师堂降真之法,不然别看这会儿跟眼前隐官,聊得好像十分和气生财,可乌啼敢保证,只要被对方逮住机会,双方就一定会马上重逢,到时候免不了一场搏命厮杀了。老修士看了眼北边方向,“对了,最后问一句,那个董三更如何了?”

来时金丹,去时飞升。

这在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壮举。一个金丹境剑修,将蛮荒天下当做炼剑之地,最后不但活着返回剑气长城,关键是那董三更返回家乡之时,还带了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

陈平安指了指天幕,“不觉得少了点什么吗?”

乌啼瞥了眼天幕,才发现竟然只有两轮明月了。

他娘的,确实是董三更做得出来的事情。

乌啼身后的祖师堂废墟中,是那飞升境修士玄圃的真身,竟是一条赤黑色大蛇。

避暑行宫那边都未有记载此事,还是白玉京三掌教见识广博,一语道破天机,为陈平安解惑,“上古玄蛇,身如长绳,悬挂在天,大道幽远,接天引地。”

“所以这位玄圃老前辈,与仙簪城的香火传承,自然是大道相契的。当这城主,责无旁贷!玄圃玄圃,确实将仙簪城打造成一处风景形胜之地了,这个道号,取得贴切,比叶瀑那啥虚头巴脑的‘独步’强多了,不曾想玄圃还是个实诚货色。”

陈平安心声问道:“玄圃的真身,是不是短了点?”

虽说一圈圈盘踞在祖师堂废墟,其实至多长不过千丈。

按照约定,在蛮荒天下任何大妖斩获,陈平安都会交给刑官豪素。

陆沉笑道:“精元已失,被乌啼吃了个饱,剩下这幅真身皮囊,有名无实,类似蛇蜕。不过乌啼还算识趣,没有违约,先前答应你留下一颗飞升境妖丹。”

陈平安颇为疑惑,一挥袖子将那条玄蛇收入囊中,忍不住问道:“乌啼在阳间这边的收获,还能反哺阴间真身?它这个假象,无路可走才对。难道乌啼可以不受幽明异路的大道规矩限制?”

陆沉笑呵呵道:“天无绝人之路,总有曲径通幽处。”

陈平安见那乌啼身形已经飘忽不定,有了消散迹象,突然问道:“你作为一位幽冥道路上的鬼仙,有没有听过一个叫钟魁的浩然修士?”

乌啼心弦紧绷,一头飞升境的老鬼物,竟是都未能藏好那点神色变化。

由此可见,钟魁这个名字,不但听说过,而且一定让乌啼记忆深刻。

乌啼也懒得补救或是遮掩什么,撇撇嘴,直截了当道:“这个名字,在我们那个地界,如雷贯耳。”

陈平安微笑道:“就没跟钟魁打过交道?”

乌啼冷笑道:“要是打过交道了,老子还能在这儿陪隐官大人闲聊?”

从头到尾,乌啼嘴上都不去提“钟魁”二字。

按照陆沉的说法,地仙者天地之半,炼形住世,可得长生不死,鬼修证道是谓鬼仙,就要逊色不少,是那舍了阳神身外身、只余阴神的清灵之鬼,依旧属于未证大道,故而神象不明,三山无名,虽不轮回,难登绿籍,漂泊不定,终无所归。尤其是选择待在阴冥路上的鬼仙,更被视为叛逆之辈,是鬼差判官巡视冥府疆域的头等缉拿对象。这些陈平安之前都知道,但是陆沉将其称呼为痴顽之辈,听着就很古怪了。陆沉卖了个关子,没有明确阐述大道渊源,只说也就是咱们烧香礼敬的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露面少,不然鬼仙之流稍犯天条,有一个斩一个,为何?

三山九侯先生早就在一处修道之地,立碑昭告阴冥了,太平寰宇斩痴顽。

乌啼身形消散之前,“希望双方以后都别见面了。”

陈平安手持拂尘,晃了晃,笑道:“随缘。”

等到这个乌啼彻底消散,陆沉趴在莲花花瓣那边,直愣愣盯着陈平安手中拂尘,说道:“贫道可以重金购买此物。”

陈平安将拂尘收入袖中,“好说,只要价格合适,都可以谈。”

陆沉闻言一个翻转,躺在道场中,翘起二郎腿,那就没得谈了。

陈平安提醒道:“别忘了那个新任城主大人。”

陆沉说道:“来了来了。”

那位仙人银鹿,从一处山水秘境之内,就像被人一拽而出,狠狠摔在了祖师堂遗址这边。

银鹿只见那个道人双手笼袖,笑眯眯道:“来,继续开门待客。”

这份三山符的第一处山市,云纹王朝那边,陆芝听说能够在这边待足一炷香,立即眼神熠熠,直愣愣盯着那座失去了一座剑阵的玉版城。

陆芝手持双剑,南冥与游刃,剑意就是道法,分别显化出两种异象,陆芝站在天池大水中央,一尾青色大鱼游曳虚空中,“那就老规矩,我负责出剑砍人,你一边堵路,一边找钱,咱俩各占四成,给陈平安留两成。”

齐廷济笑着点头。

什么时候成了“老规矩”?

只是等到两人一路御剑入城,畅通无阻,连个护城大阵都没有开启,实在让齐廷济倍感意外。

这儿不是有个刚刚跻身飞升境的叶瀑?好像还有个女子,是止境武夫。

陆芝说道:“陈平安该不会只给咱们剩下点残羹冷炙吧?”

齐廷济笑道:“想来不至于。”

事实上,叶瀑早已带着白刃远离玉版城,一身的咫尺物方寸物,总之便于携带重宝,都席卷一空,仓皇逃遁。

位于玉版城和仙簪城之间的那座山市,是一处名为春涧山的地方,此地春山青翠欲滴,春水长流,有那桃李嫁春风的仙家说法。

宁姚在此停留很久,一路散步,好像打定主意要用完一炷香,跟先前那座大岳青山差不多,只要不来招惹她,她就只是来这边游览风景,最后宁姚在一条溪畔驻足,看到了碑文上边的一句佛家语,将头临白刃,犹如斩春风。

宁姚怔怔出神许久,转头回去,看到了齐廷济和陆芝,发现陆芝好像心情不错,难得有个笑脸。

宁姚刚好等到两人敬香之后,一起去往那座仙簪城。

现身在仙簪城地界,齐廷济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知道差不多会是这么个结果,等到亲眼瞧见了,还是……”

陆芝点头道:“果然捡钱这种勾当,咱俩加在一起都不够看,我们就真的只是捡漏了。”

等到他们赶到仙簪城祖师堂遗址处,陈平安已经解决掉了那个刚当城主没多久的仙人银鹿,得到了那座瑶光福地。

交给宁姚他们最后一份三山符,陈平安笑道:“我可能会偷个懒,先在酒泉宗那边找地方喝个小酒,你们在这边忙完,可以先去无定河那边等我。”

宁姚点点头,率先持符远游。

早在剑气长城那边,她就养成了让陈平安独自喝酒的习惯。

陆芝问道:“这儿还有没有漏可捡?”

陈平安笑道:“当然,虽说没有光阴限制了,不过你们还是争取在一炷香之内动身。”

齐廷济说道:“陆芝,那我们分头行事?”

陆芝说道:“你境界高,跑点远路,去那半截仙簪城好了。”

齐廷济剑光化虹瞬间身在那一处。

陈平安打趣道:“可以啊,这么熟门熟路?”

陆芝咧嘴一笑,“弯腰捡钱这种事情,谁不上心谁傻子。”

三份三山符,差不多等于远游了半座蛮荒天下。

白花城,古战场遗址,大岳青山。

云纹王朝玉版城,春涧山,仙簪城。

酒泉宗,无定河,托月山。

好像陈平安在有意无意让一根心弦,松弛有度,每份三山符都会有一座山市,就只是散心,看几眼风景而已。

在那酒泉宗山市附近,宁姚敬香之后就继续持符远游。

陈平安举目眺望,找到了一处建造在酒泉宗山门附近的大城,隔着千余里山水路程,可好像这会儿就能闻着那边的酒香了。

陈平安习惯性蹲下身,撮土轻捻,笑道:“阿良说过,蛮荒天下也有侠气,妖族修士里边,也有比人更像人的豪杰。他还专门跟我提到了这边的酒水,说将来只要有机会游历蛮荒腹地,就一定要来这边喝顿酒。”

陆沉笑道:“世间无小事,天地真灵,谁敢轻贱。所谓的山上人,不过是土鸡瓦狗,人来不吠,棒打不走。”

之后陈平安隐匿气象,一步跨出缩千里地脉,就到了那座在酒泉宗眼皮子底下的城中,随便在一条巷子挑了座酒铺,生意极好。不过酒泉宗修士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打架,再说了,打架一事,也确实干不过别家修士,宗主是位迟迟无法破境的老仙人境,偶尔出门,秉持一个宗旨,见面就送酒水。

在城内,妖族修士颇多,陈平安不显异类,而且还施展了障眼法,故意隐匿了长剑夜游和那顶道冠。

陈平安与酒铺掌柜要了三坛招牌酒酿,几碟佐酒菜,寻了张桌子独自落座,倒了一碗酒水,端起白碗,低头嗅了嗅,眯起眼,委实是好酒,关键是价格便宜,价廉物美,只要一颗雪花钱就能带走三坛。

陆沉试探性问道:“我能不能现身喝一碗?”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就以一粒芥子心神的姿态现身酒铺,跟当年在骊珠洞天摆摊的年轻道人没啥两样,还是一身穷酸气。

而且一座酒铺,也有几位修道之士,却对陆沉的突兀出现,毫无察觉,准确说来,就像这个年轻道士早就到了酒铺。

有两位炼形未全的妖族修士想要来拼桌,陆沉一巴掌拍在桌上,“道爷像是那种会与别人同桌饮酒的?”

陈平安懒得计较这些,跟酒铺多要了一只碗,给陆沉倒了一碗酒,笑问道:“偷什么最心酸?”

陆沉盘腿坐在长凳上,双手举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满脸陶醉神色,摇头晃脑道:“当然是偷酒喝啊。”

陈平安也不由得想起当年家乡事,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在那些岁月里,借着替人看手相的幌子,没少对小镇女子揩油。

老民不预人间事,但喜农畴渐可犁。

昔年一座骊珠洞天,百花富贵草精神。

双方各怀心思,就只是默默喝酒。

陈平安喝过一碗酒,陆沉酒碗也差不多见底了,就又倒满两碗。

陆沉道了一声谢,瞥了眼天幕,缓缓开口道:“豪素也是个可怜人。”

陈平安不置可否。

陆沉说道:“当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只是最可恨之处,还是全天下人的恨意加在一起,好像都不如豪素自己恨自己,如此一来,死结就真正无解了。”

当时少年,气盛跋扈。

豪素曾经立志要为家乡天下众生,仗剑开辟出一条真正的登天大道。

不曾想最后这个男人,就只是在剑气长城的牢狱之内,顶着个刑官头衔,独自饮酒,岁月悠悠,不过是多看了几回满月。

刑官豪素,其中一把本命飞剑,名为婵娟。千里共婵娟,人间地上霜。

在他家乡那座位于扶摇洲的中等福地,一位金丹修士本就是大道瓶颈,豪素却一举跻身了元婴。

所以说豪素在家乡天下,只要他愿意,不急于离去的话,一人仗剑杀穿天下都不难。即便福地天下,有种种迹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年轻气盛的豪素,依旧豪气干云,我行我素,自认一身剑术,绝对不输那些所谓的天外人。

而豪素仗剑飞升离开福地,之所以动静那么大,惹来诸多浩然仙家的觊觎,恰恰就在于豪素那把本命飞剑的本命神通,太过“招摇过市”,牵引月光落向人间。

一洲山河,上五境修士都察觉到了那份异象,因为在白昼时分,竟然降下一道无比璀璨的月华光柱。不然一般“飞升”至浩然天下的福地修士,哪怕是上等福地的本土修士,引发种种征兆,或是天人感应的祥瑞气象,都不至于如此醒目,更不至于立即被大修士精确找出福地所在。

这也是为何豪素在百花福地隐匿多年之后,会悄然离开中土神洲,赶赴剑气长城,其实豪素真正想要去的,是蛮荒天下,占据其中一月,借机炼化那把与之大道天然契合的本命飞剑,对于杀妖一事,这位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名不副实的刑官,从无兴趣。

心中所想,唯有报仇。

很多时候,只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教人喝一辈子的闷酒,都闷不死、敌不过那后悔二字。

陈平安喝着酒,没来由说道:“道德内全之人,行迹不彰显。”

陆沉会心一笑,“道不在五形或肉身,这是内篇德充符的要义之一。陈平安你可以啊,竟然偷偷仰慕贫道的学问,这有啥好藏掖的嘛。”

陈平安朝陆沉抬起酒碗,陆沉连忙抬起屁股,端碗与之轻轻磕碰一下。

之后陈平安缓缓道:“当年在北俱芦洲的远游路上,也会遇到一些当时不理解的事情,比如一些寺庙内的僧人,总觉得他们常年吃斋念佛,距离佛法反而很远。争名夺利,花钱买通官府关系,就为了住锡大庙,多些头衔,同一座寺庙之内的师兄弟之间,却要老死不相往来,我曾经亲眼见过,亲耳听过,就连当地的老百姓都对他们很不以为然,只是烧香还是得烧。”

“我是等到后来看到了书上这句话,才一下子想明白很多事情。可能真正的修行人,我不是说那种谱牒仙师,就只是这些真正靠近人间的修行,跟仙家术法没关系,修行就真的只是修心,修不着力。我会想,比如我是一个凡俗夫子的话,经常去庙里烧香,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年复一年,然后某天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僧人,脚步轻缓,神色安详,你看不出他的佛法造诣,学问高低,他与你低头合十,然后就这么擦肩而过,甚至下次再遇到了,我们都不知道曾经见过面,他圆寂了,得道了,走了,我们就只是会继续烧香。”

“我曾经带着小米粒,去一座庙里烧香,感觉走岔了,就跟一位僧人问路,僧人说我们是走错了,帮忙指路过后,他就转身走自己的路了。当时小米粒还有些抱怨,说都不晓得帮忙带个路,我那会儿也没说什么,只觉得如果自己是那个指路人,可能就会问一句,需不需要同行。后来再一想,可能反而是自己没有佛法所谓的慧根了。”

陆沉没有插话,就只是听着陈平安的自言自语。

其实只要陈平安不刻意遮掩,就算是他的心声言语、心相景象,陆沉比谁都听得、看得一清二楚。

比如现在,陈平安只是喝酒,不再说话,但是陆沉就像看到了一幅幅山水光阴画卷,藕花福地状元巷附近有座心相寺,里边有个上了岁数的主持,老僧不太喜欢说高深佛法、只与人说平常话,有个继承住持位置的弟子,还有个喜欢偷懒却心地善良的小沙弥……宝瓶洲青鸾国的白云观,有个中年观主,喜欢读书以至于伤了眼力,洒扫庭院的小道童,每天都在忧愁柴米油盐。因为道观里边的几棵树,高枝经常挂断纸鸢,就被孩童的家长们堵门骂,骂归骂,好像也不曾真正伤了和气……

陆沉轻声道:“古人云校书一事犹如扫落叶,随扫随有。”

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喝完碗中酒水,看了眼陆沉,陆沉笑道:“我还有,就不用倒酒了。”

“我们可以不信佛不信道,不烧香不拜菩萨,但是我们应该相信一切能够让我们内心安宁的事情。”

“佛经上边明明白白告诉世人,拜佛就是拜己,因为即心即佛,众生皆有佛性,佛是觉人,人是未觉佛。”

“道理我懂,但是我就是做不到,我觉得自己就是在跟佛和菩萨求一些东西,是在许愿。”

陈平安说完这些,就不再言语,甚至不再神游万里,深呼吸一口气,一口喝完第三碗酒水,将桌上其余两坛酒收入袖中。

陆沉说道:“这就动身?”

其实他这会儿还真有点心慌,总觉得陈平安说完了这些心里话,说不定又要在那条无定河山市附近,做点什么。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眨了眨眼睛,满脸好奇神色,问道:“那轮明月,为何不尝试着拖拽向浩然天下,或者干脆是五彩天下?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为何要将这一份天大好事,白白让给我们青冥天下?”

陈平安看了眼他,“陆掌教明知故问,这就没有意思了,酒水钱回头算给我。”

如果真能成功拖拽一轮明月,就可以让蛮荒天下失去一份天运。

可以为豪素寻得一处修道之地。陆沉本就是豪素去往青冥天下的那个领路人。

同时也算陈平安与道祖还礼。

至于青冥天下和白玉京,届时如何安置这一轮凭空多出的明月,陈平安就不管了。

与此同时,将来远游青冥天下,凭此功德,哪怕承载着大妖真名,相信也会减少一份冥冥中的大道压胜。

还能借助青冥天下扰乱蛮荒天下的天时。

一举五得。

别看陆沉一路眼神幽怨,叫苦不迭,好像一直在被陈平安牵着鼻子走,其实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才是真正做买卖的行家里手。

陆沉一粒心神重归莲花道场,陈平安再次持符远游。

兴许是大道亲水的关系,陈平安到了这处山市,立即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浓厚水运。

这条河面宽达数十里的无定河,就只是曳落河数百支流之一。

陈平安敬香之后。

再次现出一尊道人法相,却不是八千丈之高,而是九千丈,法相一脚踏出,踩在那条无定河之中,激起惊涛骇浪,法相再高出一千丈。

万丈法相,屹立在天地间,抬起手掌,伸手一抓,竟是直接将那条无定河从大地之上拽起,继而是远处一条条曳落河分支。

陈平安就这么将三百多条江河悉数提拽而起,拧为一条水运长绳,最后万丈法相向后倒掠去,缩地山河万里又万里,以至于整条曳落河都脱离了河床,大水悬空,被人拔河而走。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