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女生 完本 排行 书单 专题 原创专区
汀兰水榭 > 武侠 > 剑来 > 第943章 那就我行我素

剑来 第943章 那就我行我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分类:武侠 更新时间:2021-10-29 03:30:51

凉亭内,就要气氛融洽多了。

一听那位秋毫观陆道长,竟然是与陈山主一起登山的贵客,一时间鸦雀无声。

当然会不敢置信,只是再匪夷所思,也不得不信,毕竟这种事情,谁敢造假?

原本几个意态惫懒的女修,一个个的,都下神色认真起来,再看那位年轻道长,便愈发俊俏了几分。

年轻道士好似一位山下的说书先生,开始了追忆往昔,“小道与陈山主,虽然不是同乡,却是相识于微时的患难之交,一见如故的知己,若是换个文雅的说法,就是那初次相逢两少年了,那会儿小道与陈山主,都未发迹,然后小道与陈山主,投缘嘛,便一同出门远游,曾经夜宿一处城隍庙,梦游至富贵发迹司,见那紫袍玉腰带判官模样的发迹司主官……”

有女子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年轻道士的言语,疑惑问道:“城隍诸司衙署里边,还有富贵发迹司这么个地方?”

官署衙门多的,梦粱国京城里边的都城隍庙,衙门少的,众多的郡县城隍庙,好像都没有此司才对。

凉亭内的女子都摇头,显然都未曾听说。

年轻道士唏嘘不已,“可不是,事情就是这么怪,反正就是瞧见了好些神异古怪事,比如城隍胥吏押着一伙罪犯,城隍爷要夜审,其中有那脖子上挂着一条绳子的女子,身着红衣,面色凄苦,她习惯性仰头,微微吐舌,还有头戴枷锁走在在廊道里的女子,如行水中,满头青丝如水草漂浮,之后犹有五位贵公子模样的世家子弟,带着一大帮貌美姬妾侍女,前来找城隍庙别司主官喝酒,夜深时,又有一位穿白裙骑白马的女子,自称姓白,是青城山下修行的散仙,今夜来此歇脚片刻……林林总总,千奇百怪,目不暇接,真是一夜之间看遍人间百年事。”

“小道事后梦醒,思来想去,再去翻了些古书,就如你们这般百思不得其解,便也不敢当真,所幸靠着石头养的,也有个根绊儿,还能没个亲戚六眷?小道好巧不巧,与那神诰宗秋毫观的监院道士……的一个亲戚,颇有几分渊源,那位监院见小道根骨不俗,都不愿意直接收徒,而是代师收徒,小道在那之后,就算是开始正式修行了,至于陈山主,当年城隍庙富贵发迹司一别,更是好大造化,真真是如那龙坠泥潭,困顿不堪,蚊蝇满鳞,被困笼中,终于有朝一日,风雨晦暝,只等霹雳一声,塘中泥龙精神抖擞,便径直腾空而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小道暂且不去细说陈山主在那之后的诸多壮举。”

“只说等到小道修成了仙法,山人幽居,静极思动,就开始下山游历,红尘历练,遇妖魔降妖魔,见鬼祟斩鬼祟,好不痛快,在江湖上也算赢得一个偌大名声了,一路云游,行至一处名胜古迹,隔着一条大江,两山对峙,自古就有那龟蛇锁江之说,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了?就是这么个水运浓厚之地,偏偏遇到了一场数百年不遇的大旱啊,百姓民不聊生,小道修了仙术,却仍旧古道心肠,小道便掐一诀,使了个秋毫观秘传的辟水法,分开水波,去上游的水府,与那边讨要个说法,好嘛,根本就不把小道当回事,直接吃了个闭门羹,小道也就忍了,又那下游找那龙宫旧址的湖君府邸,要与这位湖君借水,好倒灌上游河床,依旧无果,小道气愤不过,只好亲自出马了,好几天没合眼,只为了苦心钻研出一道仙家符箓,约莫赤子之心,感动了天神地祇,这道门槛极高的大符,真给小道学成了,沐浴更衣,斋戒一番,去那江边高楼上,烧了符纸融入酒水中,然后小道只喝了半杯酒,就将酒杯丢掷出楼,酒水如瀑布一般倾泻而出,源源不断的流水注入那条干涸见底、一条活鱼都么的河床之内,从那之后,江水汹涌,草木丰茂……”

凉亭内的女修们面面相觑。

是该捧个场喝彩几声呢,还是质疑几句?陆道长你虽然是中五境修士,可毕竟才是最低一层的洞府境啊,说那“大符”,“门槛极高”,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需知此刻凉亭内,可就坐着一位观海境和两个洞府境练气士呢。

青同开始挪步去往别地,不打算继续旁听下去了,陆掌教越说越没谱了。

别人吹牛打不草稿,都是往大了吹嘘自己,陆沉不一样,算是反着来?

一位黄衣老者来到凉亭时,莺莺燕燕们已经散去,只有一个头戴鱼尾冠的年轻道士,在长椅上盘腿而坐,打着哈欠,脚边搁放着一只空酒壶,先前与那拨仙子又帮忙看相又说书的,费去一水缸的唾沫,得喝点小酒儿,润润嗓子提提神。

陆沉瞧见了嫩道人在亭外驻足不前,招手笑道:“坐下聊。”

嫩道人这才胆敢跨上台阶。

先前在那场幻境中,其实双方就没有聊天,陆沉很快就将嫩道人礼送出境了。

陆沉问道:“贫道的身份,桃亭前辈没有告诉李槐吧?”

嫩道人摇摇头,“不敢节外生枝。”

先有年轻隐官近乎威胁的提醒,再有白玉京陆掌教的敲打,这会儿的嫩道人,底气不足,气焰不高。

陆沉笑眯眯道:“陈平安跟你撩了那几句狠话,心里边就没有觉得不痛快?”

嫩道人扯了扯嘴角,“陈平安到底是为我家公子好。”

陆沉揉了揉下巴,“这个说法,对也对,只是说得不是特别准确。”

嫩道人虚心求教道:“恳请陆掌教为我解惑。”

陆沉说道:“陈平安是泥瓶巷出身,知道吧?”

嫩道人点头道:“当然。”

那条小巷,可是一处藏龙卧虎之地。

陈平安,大骊藩王宋睦,真龙王朱,白帝城顾璨,也是南婆娑洲剑仙曹曦的家乡祖宅所在。

陆沉背靠栏杆,懒洋洋道:“以前那条小巷里边,有个被陈平安和刘羡阳昵称为小鼻涕虫的小兔崽子,嗯,就是我们那位白帝城郑先生的小弟子了。”

嫩道人说道:“风水好得吓人。”

陆沉抬起一只手,随便指了个方向,“昔年骊珠洞天摆在台面上的五桩最大福缘之一,是条小泥鳅,被陈平安亲手从田垄间钓起来,顾璨眼馋,陈平安一贯将他当做半个亲弟弟,当然不会吝啬,就送给了顾璨,顾璨养在了家里的水缸里边,后来遇到了书简湖的截江真君刘志茂,拜了师父,娘俩一同跟随刘志茂,去了青峡岛。一场分道而行,十四岁的草鞋少年,开始远游大隋,要将齐静春一拨学生,护送去往山崖书院,其中队伍里有个年纪最小的,就是李槐。”

陆沉抖了抖袖子,“陈平安不想犯同样的错误。”

嫩道人说道:“还望陆掌教细说个缘由。”

陆沉叹了口气,贫道都这么说了,还听不明白啊,满脸无奈,陆沉晃了晃酒壶,仍是提起酒碗仰起头,就只有几滴酒水入嘴,抹了抹嘴,“小泥鳅这桩机缘,是陈平安亲手送给顾璨的,顾璨那会儿年纪小,何谈什么道心不道心的,先前那句话,陈平安是怎么跟你说的,‘身怀利刃杀心自起’,对吧?在那个可以视为一处‘小蛮荒天下’的书简湖,拥有一条元婴境水蛟的认主,对一个屁大孩子来说,既是一张保命符,也是一种……一把锋芒无匹的柴刀吧,就像走入一大片油菜花田里,性情顽劣的孩子,没了拘束,手持柴刀,眼中所见,自然都是纤细娇柔的油菜花,由着性子,随便劈砍,未必能够看得见田地里隐藏的蛇虫,以及那些油菜花的主人。”

“与此同时,那条小泥鳅为了自身大道的不断登阶,当然就得吃饱,如你桃亭要搬山炼山,蛟龙之属,还有什么比直接吃练气士更快的修行之路,这是小泥鳅的本性使然,又与顾璨的本心相契,主仆双方,就像一种……小小的合道,再加上刘志茂的冷眼旁观,自然就是一个杀心四起,一个凶性大发。”

“所以陈平安当年才会被师兄崔瀺折磨得差点,只差一点,就心境彻底崩碎了,如果贫道没有记错,他曾经与顾璨说过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

“当然,李槐与顾璨的秉性,当年看着差不多俩孩子,究其根本,还是很不一样的。两个同龄人,瞧着同样是胆小,顾璨却是因为知道自己力气小,李槐是只敢窝里横,却正因为他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并且李槐很小就知道亲人的好。顾璨和李槐,就像两种人生,一种极不美好,想要把未来的日子过得好一点,一种是贫寒之家,看似生活不易,其实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其实是一种极其难得的幸运事,所以未来就要维持这份来之不易的美好。”

“所以一旦李槐被你牵引道心,变成一个让陈平安心目中那位齐先生会感到失望的人,你会死的,一定会。”

“你自恃境界,其实一直看不起一个境界不高的年轻隐官,却不知道,其实从陈平安第一天得知你成为李槐的扈从之后,他就开始着手帮你准备了一本册子,等到他参加文庙议事,在那鸳鸯渚,你以为是自己在抖搂威风,心中颇为自得,陈平安却是一直在冷眼旁观,所以今天到了娄山,才与你说几句开诚布公的言语,免得……将来他打死了你,桃亭前辈还觉得委屈。”

陆沉哀叹一声,伸出手指,点了点这位黄衣老者,“先前贫道蹲在路上,骂一块石头是绊脚石,你当贫道是吃饱了撑着随便说说的,还有那句人吃热饭狗吃热屎的怪话,你这会儿嚼出余味来么?唉,桃亭前辈你想啥呢,这表情……可就误会贫道了啊,贫道又不是说吃热屎嚼出啥余味,贫道是说话里有话,言外有意,如贫道这般道人,说话聊天,总不好直不隆冬,多少得带几分玄妙意味,才与身份匹配哩。”

嫩道人脸色尴尬,只得昧着良心说道:“陆掌教是善玄言者,既风趣,又意味悠远。”

陆沉呵呵一笑,转头望向凉亭外的山水景象,“如果我们将一山一水每个人,都视为一篇文章的每一个字,那么你们就错过太多了。贫道修行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孜孜不倦追求‘无过错’的道士,并且能够接近无错的,屈指可数,陈平安能算一个,当然他还是最年轻的那个,暂时也还是道法最低的那个。”

嫩道人小心翼翼问道:“陆掌教为何愿意为我提点一番?”

陆沉哀叹一声,“你一个飞升境大修士,不也是个字?还是那么大个字,杵在贫道眼前,贫道岂能错过?”

人难无过错,人生多错过。

事错过,错过人,反复思量,都是过错,过去的错。

陆沉神色忧愁不已,几次抬头看天,想着是不是不告而别,溜之大吉。

即便注定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可只要躲得过初一,不就等于多出十四天的安稳日子了?

梦粱国年轻皇帝,复姓纳兰的水神娘娘,梅山君,依旧一坐两站,待在凉亭内。

黄聪倒是希望他们俩随便些,但是两尊山水神祇,只是恪守君臣之礼。其实这在山水官场,是不常见的事情,一国五岳山君,与国境内的第一高位水神,遇见了皇帝君主,根本无需如此。

但是作为前朝武将英灵出身的梅山君,从心底就认可这位年轻皇帝,梅山君都不肯落座,与之金玉谱牒品秩相当的纳兰玉芝也就只好奉陪了。

突然冒出一个年轻道士,纳兰玉芝手指悄然掐诀,笑道:“胆子不小,私闯宅邸。”

只见那年轻道士开始装疯卖傻,“啊?小道莫非走错门啦?这都行,看来小道与这位姐姐是有缘分的。”

头戴鱼尾冠,那就是神诰宗的授箓道士了。

在宝瓶洲,没谁敢这么不把神诰宗的金科玉律当回事,愿意假冒神诰宗道士。

梅山君瞥了眼道士,以心声说道:“陛下,这个道士确实来自神诰宗,因为身后悬有一盏灯笼,写有秋毫观秘制的字样,是那种有师门祖荫庇护之人,看上去只是个龙门境修士,其实是位金丹地仙,不过应该刚刚结丹没几年,气象不稳。”

纳兰玉芝皱眉道:“这家伙是怎么进来的?为何一点气机涟漪都没有?”

梅山君冷笑道:“鬼知道。”

黄聪示意他们不用紧张,来者是客,这些餐霞饮露的山上修士,仙风道骨的,是多数,可那性情古怪的,术法偏门的,喜好游戏人间的,也为数不少。

“既然来错了地方,贫道就将错就错了。”

年轻道士蹭蹭蹭跑上台阶,一个站定,双手负后,低头看着胜负分明的棋局,点头道:“执白一方,是位顶尖高手啊。”

那位水神娘娘伸手抵住眉心,这厮道法高低不去说,臭棋篓子是肯定的了。

黄聪依旧气定神闲,笑问道:“敢问道长,为何有此说?我怎么觉得黑棋是稳赢?”

执白一方,正是自己。

“下棋是世间最没劲的一件事了。赌高有输,棋高无输嘛。”

年轻道士一手捻白子,一手拿黑子,帮着放在棋盘上,噼啪作响,清脆悦耳,一边落子棋盘上,一边微笑道:“赌桌上,除非是出老千,否则任你是绝顶高手,手气不顺,哪怕是碰到了刚入行的雏儿,对方运道好,比如丢个骰子,次次六六六,高手依旧总有输钱的时候。但是弈棋一道,高手偶有漏着,昏招,低手,总是棋术尚未化境使然,即便如此,遇到高手劲敌,棋差一招,所差不过一子半子,决定不会棋枰之上,黑子尽死,白子全活。”

“至于那些真正的弈棋高手,面对棋力弱的,绝无输的道理。比如绣虎崔瀺,又比如郑居中,再比如……”

年轻道士挺直腰杆,扯了扯道袍衣领,“就是贫道……”

略微停顿,才继续说道:“的师兄了。”

那位水神娘娘嗤笑道:“崔国师的名字,也是你可以随便喊的?”

年轻道士摇头笑道:“名字不拿来喊,还能做什么呢。”

“咦,这棋局走势,怎么跟贫道预料得不太一样。”

结果亭内三位,见那厮伸手一抹,把棋局完全打乱。

“贫道把先前那些话,全部收回来,哈哈,都收回来。”

黄聪忍不住笑道:“道长是个妙人,敢问尊号?”

“神诰宗秋毫观,陆浮,暂无道号,祁天君都见不着贫道几面的。”

纳兰玉芝掩嘴笑道:“有道理,陆道长见不着祁天君几面,当然陆道长就见不着祁天君几面了。”

年轻道士笑嘻嘻道:“这位姐姐,说话真好听,嗓音脆脆的,好似盛夏梅子白瓷汤,碎冰碰壁当啷响哩,又善解人意,真是金声玉韵、蕙心兰质的一朵解语花呢。”

“咦,看姐姐的装束,似乎与贫道一模一样,是那苏子的仰慕者。”

“巧了不是,贫道曾经侥幸与苏子一路同游数月光阴,诗词酬唱,论道说禅,不亦乐乎。”

黄聪咳嗽几声,都不知道怎么劝说这位陆道长,说话也别太不见外了。

纳兰玉芝调侃道:“哎呦喂,这算不算是狗过门帘靠嘴?”

年轻道士半点不恼,反而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言语,“早知道我就让某位前辈跟着来这儿了,那才应景。”

梅山君脸色紧绷,以心声道:“陛下,我忍不了,能不能下逐客令,将这厮赶出去?”

“别介啊,人间那道逐客令的开山鼻祖,贫道也是与之颇为熟稔的……”

梅山君内心一震,这道士,竟然能够窥探自己的心声?

不等梅山君提醒皇帝陛下和纳兰玉芝,水神娘娘已经转头望向门口那边,以心声提醒年轻皇帝,“陛下,有人登门拜访,是……那位落魄山的陈山主!”

那年轻道士鬼鬼祟祟,看样子就要脚底抹油。

却被纳兰玉芝一把攥住胳膊,“陆道长,要去哪里啊?照你的说法,走过路过莫错过嘛。”

年轻道士甩了甩胳膊,好像挣脱不掉束缚,便轻轻拍了拍水神娘娘的手背,眼神诚挚道:“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山高水长,来日再见。”

梅山君干脆不再继续心声言语,直截了当说道:“陆道长是得道高人,既然都能听到梅某的心声,怎么都是一位元婴神仙了吧?”

年轻道士哈哈笑道:“好说,都好说。”

纳兰玉芝想要松开手,惊骇发现竟是做不到,就像被一块牛皮糖粘住了。

不同于陈灵均和李槐那两处宅邸,这边的宅子,当然是有梦粱国高手护卫的,很快就将那位自报名号的年轻隐官,毕恭毕敬领到凉亭这边。

陈平安瞥了眼陆沉阴神。

陆沉立即使劲摇晃手臂,将水神娘娘的纤纤玉手给挣脱开来,一脸震惊,颤声道:“这位俊俏后生,瞧着好生眼熟!莫非就是那落魄山的陈山主,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避暑行宫的末代隐官,剑气长城的二掌柜,贫道的患难之交至交好友陈道友……”

陈平安黑着脸说道:“一边凉快去!”

“好嘞。”

这尊陆沉的出窍阴神,一个蹦跳,“回见回见,贫道就在那千秋亭那边候着了。”

倏忽间不见了踪迹。

凉亭里边三位,连同皇帝黄聪,好像都给整懵了。

黄聪回过神,赶紧走出凉亭,只是一时无言,神色尴尬。

本来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只是被那位陆道长一搅局,硬是让年轻皇帝都不知道如何开口称呼陈平安了。

“高掌门不厚道,扬言我要是不来见陛下一面,就不放行了。”

陈平安率先开口,拱手笑道:“至于刚才这个秋毫观陆浮,陛下不用理会他,他脑子有病,是个拎不清的,经常犯浑。”

黄聪如儒士作揖道:“梦粱国黄聪,拜见陈先生。”

梅山君神色肃穆,抱拳沉声道:“菘山梅预,见过隐官。”

水神娘娘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望月江水府纳兰玉芝,见过陈剑仙。”

与年轻皇帝一起步入凉亭,陈平安拎了拎青衫长褂,轻轻落座。

凉亭抱柱联,是一副龙门对。

放开眼界看,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行善,头顶三尺有神明。

理当如此说,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立志读书,功夫不负苦心人。

陈平安笑着开门见山道:“听我那弟子裴钱,聊起过陛下,说当年在大骊陪都战场那边,曾经有个天潢贵胄,一点不惜命,多次以骑将身份,冲锋陷阵。”

黄聪脸色苦涩道:“不太怕死,是真,差点死了,也是真的。”

那处战场,有没有我黄聪,当真用处不大,可有可无。

只是那么多毅然决然慷慨赴死的梦粱国将士,白死?绝对不是!可要说真的如何建功立业了,又好像远远够不上。

任何一个投身战场的人,只要是亲身经历过那些惨烈战事的人,就都会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山下王朝的精锐甲士,面对那些山上的修道之人,看着那些动辄惊天动地、搬山倒海的仙家术法,会心生绝望……以至于这些年过去了,年轻皇帝依旧经常会大汗淋漓,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再难入睡,夜不能寐,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金戈铁马之声。

年轻隐官好像看破年轻皇帝的心结,摇头道:“想要打赢当年那场仗,唯有山上山下两不畏死,如果山下不敢死,宝瓶洲山上修士就数量再翻几番,最后别说守住那条中部大渎战线,只会沦为桐叶洲第二,被蛮荒妖族一碾而过,一直打到北俱芦洲去。宝瓶洲不是缺了一个梦粱国就打不了仗,但是宝瓶洲没有一个个梦粱国,就会输得毫无悬殊,说不定如今浩然天下就只剩下一个中土神洲了。”

梅山君眼神熠熠光彩,忍不住说道:“说得好!”

纳兰玉芝亦是轻轻点头。

嫩道人已经回了,此地的陆沉真身,收拢了出窍阴神,躺在长椅上,翘起腿,一晃一晃的。

凉亭匾额“千秋”,而且最出奇之处,是天下别处的匾额楹联,都是后者文字远远多于前者,但是娄山这处凉亭,却是反其道行之,一副楹联总计就两个字。

一边“梦”,一边“醒”。

陆沉微笑道:“反者道之动,道者反之动。”

世间公认修道一事,是逆天而行,谁都认,就是谁都不愿意多聊。

真人陆地常驻,仙师搬山倒海,提挈日月,长生不朽,与天地同寿等等。

可不就是一种天地间最大的“大逆不道”?结果这拨人,反而成为了人上人,算不算滑天下之大稽?

陈平安与年轻皇帝告辞,来到这边,走入凉亭内,没有脱掉那双布鞋,盘腿坐在长椅上,取出旱烟杆,烟袋绑在竹烟杆上边,开始搓烟丝,掺有野山参沫子,和桂花,旱烟杆用红绳坠了一小块无字玉牌。

“你说说看,那个周密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沉缩着肩膀,双手笼袖,靠着亭柱,半躺在长椅上,抬头望向天幕,“他啊。”

“浩然贾生,本名贾默,不宜言语便沉默嘛,经天纬地之才。等到成为了蛮荒的通天老狐,被誉为天下文海,做事情就真的很周密了。”

陈平安笑道:“需要你说这些老黄历?”

陆沉说道:“因为贫道从没跟他打过交道,就只能是说些猜测了,大概他认为,是等到有了‘我们’,才有了善恶之分,对错之别。”

“跟这种人,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说好听点,双方吵起来,叫鸡同鸭讲,或者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来争去,总是各执己见,谁都说服不了对方,大概这就叫大道殊途吧。说难听点,对方就是某种已经自证、且能够自圆其说、并且自行其道的道。至于周密脚下这条道路,能否称得上是某种大道,现在来看,看不出来,得以后有人回头看才行。如今不管是谁,当然贫道的师尊是例外,其余我们,如何精心推衍,大道演化,都未必是周密心中所想的那条路。而现在的局面,谁都不想当那回头客,不想自己将来作那‘回头看’。所以先前那场河畔议事,就连吾洲那个凶悍至极的婆姨,一个为了跻身十四境什么都可以炼化的她,反而是第一个提出要做掉周密的修士,当然不是她跟周密有仇嘛,就是知道周密的未来,绝对不是她吾洲想要的那个未来。”

陈平安笑道:“这个吾洲,我绝对不会主动招惹她。”

言下之意,你吾洲也别来招惹我,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陆沉犹豫了一下,抬起手,使劲一卷袖子,山水朦胧,依稀可见两位道士身影,坐而论道。

一位中年面容的道士,头戴芙蓉冠,气质温和。一位年轻道士,头戴莲花冠,风流倜傥。

师兄在离开白玉京之前,曾经当着小师弟陆沉的面,有过一场极其耗费心神的大道推演,最终得出了三种结果。

一种,人人皆可修行,皆是修道之士,所有有望开窍炼形的有灵众生,同样可以安稳修行。如此一来,会不会别开生面,整座天地,井然有序?甚至可以是那人间万族修士,再不用蜗牛角上争何事,无需石火光中寄此身,而是汇成一条条璀璨长河,一次次联袂远游天外,去开疆拓土,各自选中一处星辰作为道场,各自开枝散叶……

第二种,天地灵气彻底归拢在某几处,人间好像提早进入一种不可修道的末法时代,陷入一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境地,故而世间有灵众生,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悬空”,此外便无一例外,皆不可修行,而这几位,不得干涉天地运转,至多就是局限在某种“一隅之地”,于大天地隐世不出,于小天地自在逍遥,此外必须遵循某些密约,只在某种天地大劫中,才可以出手,改变天地轨迹。

第三种,就是彻底陷入混沌,无序就是唯一的秩序了。

事实上还有第四种结果。

但是大师兄当时没有让陆沉去观道,因为道不可道。

陆沉却猜出来了。

是“天地为一”。

也就是后来曾经的浩然贾生,后来的蛮荒周密,他想要做成的那件事。

陆沉重新一卷袖子,打散景象后,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却是手背朝上,掌心朝下,“换成我是周密的话,首先,成为一,大炼一。”

翻转手掌,陆沉微笑道:“其次,身化亿兆。”

“然后,就无所谓什么修道证道得道散道了,无此忧患。”

陆沉继续说道:“再然后……”

陈平安突然微微皱眉。

陆沉用脑袋轻轻磕碰亭柱几下,会心笑道:“贫道说的这个‘化身’,可不单单是化为有灵众生啊。”

陈平安点头道:“继续。”

懂了,不单单是如今的五座天下,而是白玉京镇压的那座天外天,西方佛国镇压的那座地狱,

还有所有的远古星辰等等,都被大炼。就像被修士炼为本命物。

收拢为一,化整为零。

在这种境界里,什么一剑斩开天上银河,什么轻轻一口呵气,便能吹散一颗远古星辰,都不算什么道法了。

任你是十四境修士,甚至是一位十五境,面对那个合道的周密,都是虚妄了,因为本就是他的大道一部分。

陈平安翘起二郎腿,手持烟杆,轻敲鞋底,磕掉那些灰烬,重新续上烟草,继续吞云吐雾。

陆沉忍不住唏嘘道:“千年房舍换百主,一年拆洗一年新。”

陈平安手腕一拧,将那旱烟杆收入方寸物中,“陆掌教,聊完虚的,我们再来谈一点实在的。”

陆沉顿时头大如簸箕,一听这个“陆掌教”的敬称,就知道没啥好事。

陈平安伸出手,“六颗谷雨钱。”

陆沉无奈道:“登门做客得送礼,这是必须的礼数啊。再说倪夫子,与那青同道友,两颗谷雨钱而已,对他们来说毛毛雨,与隐官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平安说道:“那就不谈他们两位,我另外备有礼物,会送给黄粱派,所以我那两颗谷雨钱,折算成二十颗小暑钱,拿来。”

陆沉闻弦知雅意,只得摸摸索索,取出一堆小暑钱,都是陆掌教东敲竹杠西一锄头辛苦收集而来的孤品呐。

陈平安就挑选了二十颗,收入袖中,站起身,“在我下山、在你重返白玉京之前,我也有一幅画卷,要让昔年在骊珠洞天小镇摆摊子的陆道长,再看一遍。”

陆沉欲言又止。

想问一句,贫道既然都看过了,能不能别看了。

只是凉亭之内,已经异象横生,再起梦境一般。

天地间。

一尊巨**相,正襟危坐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天上。

天劫将至,云海缓缓低垂,靠近那尊法相的头颅。

儒生抬头,面带笑意。

一位天上仙人高声言语,言出法随。雷法布满云海,闪电如千万条蛟龙游走在云海中。

随后又有一只金黄色手掌,将那云海搅出一个巨大窟窿。这尊高坐云海之巅的巍峨仙人,自称“本座”。

双鬓微霜的儒士法相,手掌变拳,伸手将那一粒珠子虚握手心中。

正是这一刻,当年骊珠洞天内的小镇,瞬间白昼如夜。

坐在云海窟窿顶部的仙人,如坐一口水井的顶部,好似在俯瞰井底之蛙,面带讥讽,大笑不已。

其中有一言语,如雷声震动,“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十二把飞剑以此从天上刺破云海,垂落人间,金色巨人睁着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意态慵懒,盘腿而坐,双拳撑在膝盖上,右拳抽出一根手指,屈指轻弹。一柄飞剑如获敕令,刺穿儒士法相那条拳头虚握的胳膊。云海之上的金色巨人,双手各自伸出一根手指,每一次起落,手指轻轻旋转,便有飞剑画弧,儒士法相的整条手臂,被飞剑刺出数以千计的窟窿。

要以一场飞剑法雨,泼一泼春风的冷水。

无数条金色丝线,从云海中渗透而出。

呈现出三种颜色的雷法蛟龙,电光璀璨,交织出三张大网,如刀削一般,将那儒生法相一点一点消磨。

同时结出一座天地大阵,疯狂汲取天地灵气,隔绝那儒士与浩然天下的大道牵引,同时防止此人双脚落在宝瓶洲大地之上。

即便儒士是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而出手的两位,却是跨越天下而来的白玉京天仙,天时地利,都不能给前者!

金色巨人一拳拳落下,将那尊雪白法相的扬起之手直接打穿,后者手心被砸出大坑,手掌崩裂,轰然粉碎,之后手臂一节节被那一拳拳打烂。

只剩下半截胳膊。

而儒生的左手,始终虚握,纹丝不动。

但是从虚握之拳,到手臂至肩头处,已经覆盖上了一篇篇宝诰青章的雷法道诀,每一个蕴藉雷法真意的文字,皆大如屋舍。

云上双指并拢作剑诀,一斩而下,将儒士法相的握拳之手,从肩头处斩断。

断臂再被那些道诀文字当场炸碎。

儒士只剩半截的右手胳膊,重新抬高倾斜递出,如伞遮雨,拦在那粒珠子上边,同时将珠子往回一揽,护在自己身前。

云海之上,金色巨人一拳拳砸在儒士法相的头颅上,

在一座的法阵天地内,激荡起巨大的气机涟漪。

每一拳砸出,儒士法相便下坠一分。

身无双臂,只余下一颗已无胳膊衔接身躯的悬空拳头。

一尊惨不忍睹的法相,就只是死死护住那仅剩的拳头。

读书人的法相,嘴唇微动,无声而念,似乎犹然置身于学塾内,面对那些脸庞稚嫩、眼神干净的孩子,为那些会喊自己一声“齐先生”的学生们,最后一次讲课授业。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

那座没有蒙童的乡塾内,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满头雪白。七窍流血,血肉模糊。

最终。

魂魄破碎,不足以支撑身躯,如一件瓷器重重摔在地上,只是碎得无声无息,如人间一阵春风来过又远去。

好像从头到尾,儒士都没有还手,就只是招架而已。

道法不够高?

已经悄然跻身十四境,当时就拥有三个本命字。

脾气好?

文圣一脉嫡传弟子,其实脾气最好的,是左右,最差的才是此人。

是那个一脚将正阳山搬山猿踩在地上,更是是那个笑言甲子之前会一脚踩平正阳山的人。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竟然脸色微变,几次想要开口言语,都欲言又止,最终没说什么。

陈平安站在凉亭内,看着远方,说道:“不用假装心虚,我知道你陆沉根本不怕这个。”

陆沉果然立即恢复平静神色,语气淡然道:“不该意气用事,借出一身道法的。”

而那个再不是草鞋少年的青衫客,同样神色平静。

因为所有的情绪,都被一一切割。

天下有我齐静春。两快哉。

可我只能遇到一个齐先生。

师兄左右曾经说过一句话。

讲道理有用,我练剑做什么。

所以要练剑!

能在那中土穗山,大大方方告诉周游,我陈平安会成为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

我陈平安这一生,跋山涉水辛苦走这一遭,绝不能只是谋生,绝不能只是求活。

所以要学拳!

陈平安才能最终在那个古怪之地,与那古怪之存在,说出一句“要比你拳高一境”。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紫气楼楼主姜照磨,道号“垂象”,被誉为二掌教余斗之外,剑术最高,兼修武道。

另外那位精通雷法的老城主,庞鼎,道号“虚心”。资质极老,道龄极长,被誉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同时兼修五行术法,皆是绝顶造诣。

而这两位全是道老二余斗一脉。

这幅光阴画卷,原本陈平安在跻身十四境之前,都注定无法看到了。

而且关于重新翻检这副画卷一事,当初陆沉都被蒙在鼓里。

如此说来,陈平安很早就开始精研阴阳家术算一事了。

事实上,确实如此,陈平安很多年前,就曾经与持剑者说过,以后我可能会学一点阴阳术推算。

遥想当年,刚认识某位戴斗笠牵毛驴的佩刀剑客那会儿,与草鞋少年曾经有过一番对话。

少年说,有些必须要报的仇,只要一天没报仇,那么他活一百年,就能记住九十六年!

那位剑客就笑问一句,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当时一板一眼回答,五岁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幕。

大不正则小不敬,姜照磨和庞鼎,等到我陈平安到了青冥天下,你们俩以后走夜路的时候小心点,阴沟里翻船,死在沟里,就是棺材。

故而那座“吕公祠旧址”内,那栋小楼内空荡荡的三口棺材,其实就是陈平安在告诉陆沉。

三口棺材,姜照磨一口,庞鼎一口,余斗一口。

你陆沉只要自己不躺进去,那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陆沉站起身,微笑道:“明白了。经此一别,山水迢迢,你我各自……怎么说来着?”

陈平安说道:“我行我素。”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