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几次路过仙家渡口,除了在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处的那座,在青蚨坊买卖的那次,其余陈平安要么来去匆匆,要么就是只逛不买,今天干脆就带着裴钱一行人,好好逛够了这座渡口,陈平安给了画卷四人每人一颗小暑钱,由着他们自行购买物件,山上神仙钱,有“千百十”的说法,一颗雪花钱价值世俗王朝的千两白银,一颗小暑钱可就是十万两真金白银,灵器法宝不用奢望,可一些讨巧稀罕、手艺有趣的山上物件,买个几样收入囊中,平时拿出来养眼怡情,还是不难的。
与画卷四人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渡口一处名声最大的地方碰头,陈平安带着裴钱逛自己的,渡口买东西,在类似青蚨坊这样有高人坐镇的地方,捡漏的可能极小,而且价格相对昂贵,一些个没有落脚地儿的包袱斋,才是最让人撞运气、考究眼力的,这些人多是山泽野修散修,四海为家,喜欢从一些家道中落的昔年豪阀子弟手中低价收取,或是自称家族祖上、师门祖师出过金丹、元婴地仙,卖东西的路数大致就这么些,买家不用计较这些,陈平安当年跟走南闯北的大髯豪侠徐远霞,学了不少门道,后来姚近之解释的“笼中对”,其实也属于这个行当。
裴钱涉世不深,对于各色店铺里无奇不有的神仙字画、灵宝器物、精魅山怪,看得目不暇接,裴钱有一点好,被朱敛讥讽为小饕餮,喜欢收东西,来者不拒,不喜欢花钱,分文不出。所以再眼馋的物件,她都只是看几眼,绝不会打开那只桂夫人赠送、结果被她用来当钱袋子的小香囊,实在喜欢,就狠狠剐几眼,看过了就当是自己的东西了,是她暂存在店铺而已。
陈平安则一向不大手大脚,所以跟裴钱逛了约莫半个时辰,十几家铺子走下来,都没往外掏出一颗铜钱。
半路遇上个包袱斋,是个相貌憨厚的中年跛脚汉子,自称姓刘,可以称呼他刘杆子,他见着了一袭白袍、背负白鞘长剑的陈平安,足足跟了七景国十七宝,为何不直接登门售卖?”
汉子早有腹稿对付买家这类问题,满脸苦笑道:“那位地仙老神仙,修为通天,只是人品……我就怕拿了钱没命花啊。”
汉子嗓音低沉,含糊说了一半。
陈平安点头,这个解释说得通,山上神仙,说是修道,可这个道,旁门景国太子。”
汉子嘴唇颤抖,眼睛里有泪花儿,“公子,你行行好,就买了这枚一国重宝的玉玺吧,我以后好买酒求醉装糊涂,不用每天对着它,愧疚到死。”
陈平安再给汉子倒了一碗琥珀色的水井仙人酿,摇头道:“酒,可以请你喝,但是东西我不会买。”
汉子犹不死心,“公子难道都不看一眼,东西真假好坏,相信公子可以一看分明,到时候哪怕公子杀价狠了,我都不后悔。”
陈平安还是摇头,“我这人没有偏财运……所以还是算了吧,你找识货且有缘的买家,莫要在我身上浪费光阴了。”
裴钱刚想说话,就给陈平安瞥了一眼,立即闭嘴不言。
汉子喝过了第二碗酒,告罪一声,道谢一声,然后失魂落魄起身离去。
裴钱这才轻声道:“挺可怜的。”
陈平安喝着酒,“可怜是真的,但是东西未必是真的。”
裴钱疑惑道:“没有看过,怎么知道呢,万一是真的呢?反正咱们也不着急赶路唉。”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万一的这个一,若是真落在咱们头上,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那咱们来聊聊最坏的结果。”
裴钱一头雾水,“不就是假的,看走了眼,咱们给那家伙坑了些神仙钱?”
裴钱蓦然双手一拍桌子,心疼道:“这可不能忍!”
陈平安笑道:“这算什么最坏的结果,最坏的情况,是给人家设计了仙人跳,不但要被强买强卖,说不定咱们一旦掏得起神仙钱,对方还要得寸进尺,干脆杀人越货。只说这人为人,咱们毕竟不熟,哪怕本性未必有多坏,可一旦遇上了过不去的坎,比如欠了一屁股债,欠债的人性子软弱,催债的人心狠手辣,两者加在一起,那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了,我们这会儿可怜他,那会儿谁来可怜咱们?”
裴钱用心想了想,“咱们人也不少啊,反正咱们有理,三两拳打死他们呗?”
陈平安一板栗下去,“出门在外,如果只靠着拳头讲道理,那杜懋都能遇上我们,我们就不能遇上别人?”
裴钱委屈道:“可咱们是好人啊?杜老贼又不是,恶人被天打雷劈,死后下油锅拔舌头剖心肝、往嘴里灌烧红的铁汁……”
陈平安打断裴钱的胡说景国蒋氏还有个太子爷,如今尚在山上修道呢。至于那个一门心思想要凑足文景国十七宝的家伙,走的是扶龙术一途,他是合适的,我们不行,这类事,管不住贪念,跟老刘就是一路人了,说不定还要不如,咱们练气士修长生,本就不占理,再跟老天爷赌手气,活腻歪了吧。”
老者奉命离去。
这位默默隐居蜂尾渡的老扈从,正是先前那位一眼看出陈平安“气势”的金丹修士。
魁梧青年一路上唉声叹气,直到买了壶酒,喝到了最醇厚地道的仙人酿,这才心情好转些。
他年幼时被路过海边的云游高人相中,跟家族说是根骨极好,收为弟子,爹娘高兴答应下来,因为一开始家族长辈都笃定自己不适合修道,被家族内性情早熟的那拨同龄人视为废物,受尽白眼,之后他就小小年纪离开那个家族,给师父他老人家带来了蜂尾渡,就在那条夹蜂小道位于尾巴上的破旧巷子住了下来。这些年,修为攀升很快,机缘也有抓住不少,只是青年对于那个高高在上、规矩森严的家族,没有什么要衣锦还乡、扬眉吐气的念头,只想着偷偷回趟家,见过了父母、报答养育之恩就行了,不过倒是那个出身家族长房嫡系的姐姐,青年倒是一直感恩在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山上人喜欢嘴上讲这个,内心却不会较真,他倒是愿意较这个真,所以哪怕师父心疼得厉害,自己仍是执意送出了那条被他无意间捕获的小东西,作为她的嫁妆之一。据说当时整个家族都轰动了,不敢置信。
做人能够不欠钱,不亏心。
他觉得这样挺好。
喝着酒,酒肆老板娘是位姿色平平的妇人,老实本分,守着祖传手艺和那口老水井,不太会做生意,本该日进斗金的聚宝盆买卖,愣是给她做成了小本买卖。这么些年过来,亲眼看着这位昔年性情温婉的邻家大姐姐,嫁为人妇,年复一年卖着酒水,遇上了言语轻佻的酒客,还是会脸红,会羞恼,但是她的眼角,也一点一点长出了皱纹,魁梧青年便会庆幸自己遇到了师父,说不定哪天老板娘的孙子都老了,他还是当下这般容貌。
蜂尾渡虽是仙家渡口,可逃不出生老病死的市井百姓,不在少数。
师父总说,这些甲子即白发、七十已古稀的山下人,才是山上一小撮修道之人的根本所在。
没了他们,所谓修道,就是一座空中阁楼。
魁梧青年对此没想太多,委实是懒得想这些,反正他对于修行,一直喜欢随遇而安,不主动害人,被人害了也不心软。所以师父一直劝他在青鸾国唐氏、云霄国严氏、庆山国何氏三位皇帝当中,挑选一个,然后隐姓埋名,去朝堂上砥砺道心,早早对症下药,化解心魔,省得将来某天跻身了元婴才临时抱佛脚,只是他一直推托不去,一天到晚跟帝王将相打交道,有甚意思?唐氏皇帝挥霍无度,死要面子,喜欢跟山上神仙比拼财力,庆山国何氏皇帝癖好古怪,后宫有那惊世骇俗的“五媚”,朝野上下,乌烟瘴气,严氏皇帝野心勃勃,励精图治,可心狠手辣,比商家子弟还喜欢打算盘,据说还亲笔杜撰了一篇脍炙人口的《钱本草》,说那“钱,味甘,大热,亦毒亦药,能通神,可使鬼推磨”,一语道破了商贾之术。
他喝过了一壶酒结了账,将酒壶装满了几十斤水井仙人酿,别在腰间,扬长而去,还多要了两小壶美酒,手指夹住两只酒壶。对此妇人见怪不怪,整座蜂尾渡,都知道这个青年身份不简单,谁都不敢招惹,很小年纪就住在夹蜂小道巷子深处的他,也从不招惹谁,据说只是替某人照看着半条巷子,负责收取租金。能够在夹蜂小道租下一栋院子的人,不是钱包鼓鼓的散修仙师,就是附庸风雅的三国将相公卿,其余都是些直接买下宅子的本地势力,后者对待那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青年,敬重有加。
魁梧青年走回巷弄,渐入巷子深处,在他身后五十步外的巷子中段位置,门对门有两座空着的大宅子,大门上张贴有几百年没有更换、却始终崭新的彩绘门神,左手边是两幅文门神,右手边宅门上则是两尊武门神,青年先前走过两座宅子的时候,一手抛出一只酒壶,左右总计四幅彩绘门神熠熠生辉,各自伸出一只金色手臂,接住酒壶后,收回“门内”,然后两边画像上,便有文、武门手持莫名多出的一只纸绘酒壶,喝过了酒,就将手中酒壶向附近的同僚递出,喝完了酒后,四位彩绘门神恢复正常,只是一位大髯武将门神的胡子处,纸张似乎有些浸湿,只是很快就干涸如旧。
魁梧青年回到独自居住的宅子,冷冷清清的,这么多年来就是这个鸟样,师父他老人家喜欢各地逛荡,以前每次信誓旦旦,说这次一定要给他找个如花似玉的师娘回来,这次倒不是奔着那个天晓得是不是还在娘胎里睡大觉的未来师娘去的,是正经事,说是为了某位上五境神仙兵解后的琉璃金身而去,有几份坠落在了宝瓶洲版图上,一旦抢到其中一块,就发大财了,媳妇本算是有了。为此师父还找了一位至交好友,不然他未必争得过差不多岁数的几只老王牒。这可是新鲜事,陈平安是第一次见到,其余渡口,都没有这笔过路费,离开蜂尾渡不用那张通关符箓,走出大门后,陈平安就去询问一位五境练气士的看门人,诚心求教,那人见陈平安气度不俗,又是从蜂尾渡走出,便笑着为陈平安解惑,原来蜂尾渡有座阴阳家和机关师联袂打造的一座山水阵法,金丹地仙可以直接走入,金丹之下,就需要一张价值五颗雪花钱的通关符箓了,一旦硬闯,就会惊动蜂尾渡巡狩之人,至于那张符箓,是破障符的旁支,亦是蜂尾渡请求符箓派仙师为这座阵法量身打造。
当陈平安询问为何别处渡口无需符箓开道的时候,练气士笑容玩味,踩了踩地面,询问这儿是谁的地盘。
这个大门方位,是去往青鸾国境内,陈平安自然回答说是青鸾唐氏,不等练气士细说,陈平安就恍然大悟,感慨那位唐氏皇帝真是生财有道。
青鸾国京城距离蜂尾渡有一千六百余里,而距离那场开始于谷雨时节的佛道之辩,还有两月有余,所以步行前往也无妨。
此后这一路上,他们见过了大大小小的道观寺庙,一行人都谈不上如何信奉佛道,一般慕名而去走入其中,陈平安和裴钱都是恭恭敬敬上三炷香,礼遇神明而已,魏羡不信这个,一般都不进去,就在门口等着,朱敛也不信,只是陪着陈平安裴钱走一遭,卢白象只有入庙烧香拜菩萨,十分虔诚,隋右边则是进观上香,也相当诚心。
陈平安提醒过裴钱,烧香可以,不可随便许愿,更不可以见着了寺庙道观里的菩萨神仙们,就一个个磕头一个个许愿过去。
但是也告诉裴钱,如果哪天心有感应,真的很想要许愿,那就认认真真,记住许愿内容,以及敬香和跪拜的是那座寺观、是哪位神祇,一旦愿望达成,以后无论有多远,就要回来还愿。
见陈平安说得神色肃穆,吓得裴钱根本就没敢许愿,只是烧香而言,不然一想到要从龙泉郡赶来青鸾国还愿,她就觉得自己不是累死,就是在半路上悔青了肠子,活活哭个半死。
而且进去磕头烧香的时候,陈平安还有个规矩,说是“请香”的钱,不能跟人借,必须是她裴钱自己掏钱。
好在这一路上,陈平安好几次让裴钱跑腿做事,枯瘦小丫头得了好几钱银子,换成铜钱后,在道观寺庙请香是够的。
裴钱倒是不至于觉得陈平安是吝啬这几颗铜钱。
她越来越觉得,陈平安在她这个开山大弟子这边,可比对老魏他们四个大方多了哩。
这让裴钱很开心。
惊蛰时分,在青鸾国一个小郡县境内的荒郊野岭,哪怕离着百余里,陈平安一行人都感觉到了地动山摇,远处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有一头身形轮廓模糊的巨大妖物,好似在遭受着巨大痛苦,仰天咆哮,一时间无数山林鸟雀振翅而飞。
陈平安想了想,让魏羡和隋右边先赶去一探究竟,看看有无伤及无辜。
他自己如今伤势还未完全痊愈,又要权衡那座蓄养灵气的窍穴湖泊、与一口纯粹真气之间的水火相容,虽说五境瓶颈的武道境界还在,可真正实力只有四境修为的水准。
魏羡手握甘露甲西嶽,隋右边背负着痴心剑,两人攻守兼备,即便遇上危险,相互策应,全身而退不是难事。
陈平安没有刻意加快步伐赶路,等到隋右边和魏羡返回,说那边是所谓的地牛翻背,一大帮子山泽野修,不知怎么找到了这头蛰伏此地数百年的地牛,想要将其围杀,获取地牛那那副肉身的天材地宝。但是被两个多事之人拦住了,一个用桃木剑的年轻道士,一个持刀的大髯汉子,双方没谈拢,就大打出手了,双方实力悬殊,围杀一方,势在必得,其中还有一位金丹修士亲自主持大局,结局毫无悬念。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高高跃起,飞剑初一和十五掠出养剑葫,陈平安就这么一步步踩在飞剑之上,如仙人御风急急而去。
画卷四人,面面相觑。
裴钱手持行山杖,左看右看,咋个回事?
隋右边一闪而逝。
朱敛哈哈大笑,紧跟着一掠而去,“又有架打,爽也!”
魏羡背起裴钱。
卢白象默默跟上。
有些奇怪,为何陈平安会如此失态。
难道是有熟人在那边?
可来自那座骊珠洞天、家住泥瓶巷的陈平安,就算是熟人,难道不应该都是九境武夫郑大风、十境大宗师李二、剑仙曹曦、天君谢实之流吗?
陈平安的家乡,卧虎藏龙得有点不讲理啊。
即便哪天突然冒出个飞升境老怪物,卢白象在内画卷四人如今都不会太过震惊,可若是突然来个什么中五境的“小角色”,说自己是陈平安的朋友,他们四人反而会不适应。
陈平安哪怕有两把飞剑帮忙,可毕竟有伤在身,那一口纯粹真气又有些阻碍,所以速度依然与地面上的隋右边一行人大致持平。
一座碎石无数的巨大山坳内,一头受了重伤不得不显出真身的黄色地牛,躺在血泊中。
它身前站着狼狈不堪的年轻道士和大髯豪侠,两人背靠背,周围二十余位练气士,群狼环伺。
众目睽睽之下,一位不知是御风还是御剑而来的年轻人,一袭白衣,飘然出尘真神仙也。
只见那位白衣仙师,一个急坠,飘然落地,脚步轻盈跨出五六步后,走到那两人身前,笑着向他们抬起双掌。
年轻道士和大髯刀客愣了愣,不敢置信,年轻道人更是揉了揉眼睛,然后笑意便在道士澄澈的那双眼眸中,荡漾开来。
年轻道士与大髯豪侠,一人伸出一只手掌,与那位年轻仙师重重击掌,再无半点颓丧神色,两人神采飞扬,好不痛快。
陈平安看着两人,他这一刻的眼神,可能比眼含日月的裴钱还要明亮,握住两位朋友的手,大笑道:“我就知道!天底下只有我那两个朋友,张山峰和徐远霞,才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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