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旬过后,陈平安一行人,路过一座山势陡峭如女子黛眉的高山,入了地界后,短短一炷香的山径小路,竟然就已经碰到了两拨男女,一拨十数人有富贵气,多是官府出身,几名扈从侍卫,一律悬佩制式长刀,男女老幼皆有。另外一拨人浑身的江湖气,总计六人,四位约莫五十岁的男子,呼吸沉稳,行走无声,必然是青鸾国江湖上一等一的武把式无疑,为首一人是位鹰钩鼻老者,眼神凌厉,身边跟着一位圆脸少女,虽然姿色并不出彩,可生了一双灵秀眼眸,顾盼生辉。
两拨人都是往山上行去,先前陈平安遇上那帮官家人物,就主动上前问了此地风物人情,对方一番介绍,陈平安才知道这座青要山山顶有一座金桂观,道观内有神仙修行,只是经常一年到头都闭门谢客,去年冬,道观让樵夫递话出来,准备收取九位弟子,只要年纪在十六岁以下,不问出身,只看机缘,所以近期有不下三不定大泽帮和胭脂斋还要精诚合作、同舟共济。
陈平安转头望向外边。
大雨依旧声势惊人。
不知道藕花福地如今是什么时节?
也不知道那边如今的天下十人,有哪些?不过国师种秋,湖山派掌门俞真意,鸟瞰峰陆舫肯定都位列其中。
不知道那条巷弄的宅子,有没有张贴上崭新的门神和春联?
陈平安轻轻叹息。
摘了竹箱后,这会儿陈平安,就只背着那把老龙城苻家假借范峻茂之手、补偿给他的半仙兵,“剑仙”。
陈平安仰起头,望向漆黑一片的雨幕高处。
当年懵懂无知,记得那会儿有个戴斗笠牵毛驴的家伙,“吹牛”说他的剑术,大雨之中,泼水不进。
如今就连他陈平安都可以做到了。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成为真正的剑仙?
背后这把“剑仙”,陈平安暂时连拔剑出鞘都很困难,一想到这个,就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
只是忘记酒壶里的酒水,可不是桂花酿或是水井仙人酿,而是范峻茂小炼而成的药酒,陈平安顿时打了个激灵,满脸涨红,咳嗽不已,只好用手背抵住嘴巴,转过身,略带着歉意,悻悻然走向裴钱那边。
一时间神仙风采全无。
白水寺位于青鸾国中部以南,寺内有泉水伏地而生,如珍珠滚动,煮茶第一,以至于经常会有云霄、庆山两国的文人雅士,专程来此汲泉饮茶,白水寺的香火鼎盛,也就在情理之中,因此与京城北山寺并称于世,只是相较于北山寺高僧在朝野上下的活跃,白水寺僧人好似不太喜欢抛头露面,而且最近百年,没有出现可以称之为耀眼的禅师,难免有吃老本的嫌疑。
故而这次无比隆重的佛道之辩,北山寺风头最盛,反观拥有千年渊源的白水寺这边,竟然至今仍无一位僧人,扬言要出席那场决定三教顺序的盛会。
最近春雨连绵,青鸾国座座寺庙林立于蒙蒙烟雨中,今天黄昏里,有位身披雪白袈裟的年轻僧人,在白水寺内缓缓而行。
白水寺已经关闭山门将近一月有余,苦了那些心诚的善男善女。
年轻僧人脸色清冷,一路上老僧和小沙弥与他打招呼,所披袈裟醒目的年轻僧人皆爱答不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年轻僧人来到一座池水幽绿的小池塘栏杆旁,这口不太起眼的池塘,却有龙潭美誉,因为传言小却极深不见底的池塘内,栖息着一头老鼋,是白水寺建造之初的僧人放生,每逢白水寺僧人讲经至妙处,老鼋才会出水现世,关于此事,青鸾国正史都有详细记载,无人质疑。
年轻僧人继续随意散步,走在大雄宝殿后边一侧的长廊中,步步登高,屋檐下悬挂着一串串的精致铃铛,当年轻僧人拾阶而上,便有一只只名为“檐下铁马”的精魅,孕育、寄居于铃铛之中,此时它们纷纷飞出铃铛,长有一对透明羽翼,开始摇晃风铃。年轻僧人似乎不太喜欢这份叮咚作响、古寺愈静的祥和氛围,皱了皱眉头。
那些小巧玲珑的精魅,立即躲回铃铛内。
年轻僧人转过头,俯瞰大雄宝殿后边的一处小广场,那里就是白水寺历史上“高僧说法,天女散花”的场地,记得那天落下了好多的金色桂子,传法僧人与听法僧人,都坐在了桂子堆里,说法之僧,对那股芬芳不太适应,还打了好几个喷嚏来着。听者有心,觉得会意,又琢磨出了好些说头来,然后一一都给写在了白水寺石碑上。
走完了阶梯,登顶后,绕过了藏经楼,行去方丈室旁边,有半人高的黄泥墙,围出了一方小天地,有一口水井,井旁有石桌石凳。
年轻僧人推开了竹木制成的篱笆小门,走到水井边,小水井的井口已经封堵上很多年了。
早年在这里,发生过一桩佛门著名公案,据说连中土神洲都有所耳闻,这才是白水寺近百年来没出高僧、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原因所在。关于这桩公案,白河寺吵了数百年,青鸾国各大寺庙争吵,佛道之间吵,历代向佛学道的文人也要为此吵架,沸沸扬扬,光是寺庙各处墙壁上发表对这桩公案的见解,就有多达四十余位各地高德大僧、文豪居士。
白水寺的藏经之丰,孤本善本之精和全,冠绝青鸾国,但是这位站在水井边发呆的年轻僧人,却最厌恶那个地方,一次都没有踏足其中。
离经一字,即为魔说。
佛头著粪罢了。
他坐在封堵后如圆凳的井口上,他有个问题这些年一直想不通。
记得佛经上说,一位后世成佛的罗汉,天魔现身,威胁于他,罗汉心中大怖,便去佛祖,然后佛祖便授予了一部正法,天魔得消。
年轻僧人初次读到此处时,并未做深思,只是有天悚然惊醒,然后陷入无穷尽的苦痛之中。
他心中有了执念。
“为何我一个小寺小僧,尚且自信遇见天魔,不至于如此失态,注定成佛的大罗汉,佛祖座下弟子,却会心生恐怖,惶惶不安?这与不曾学佛的凡俗夫子,又有何异?慧根何在?所学佛法何在?佛祖所传佛法又何在?这般罗汉成了的佛,再传佛法又能有多高多远?”
年轻僧人苦思不解,独坐井口,泪流满面。
这位年少时蓦然开窍的年轻僧人,依稀记得曾经的自己,正是在这里,斩了一只猫,一刀两断,投入水井。
年轻僧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寡言少语,只是在白水寺却勤于劳作,故而手脚皆老茧,每逢寒冬便冻疮开裂,满手是血。
他一次次拍打被封死的井口,手心逐渐血肉模糊,亦是浑然不知。
年轻僧人沙哑开口,泣不成声,依旧用手掌狠狠拍打井口,“错了错了,你们又错了,佛法就在其中啊……我也错了,禅不可说,开口便错,可不开口不也是错?我们都错了,如何才能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