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女生 完本 排行 书单 专题 原创专区
汀兰水榭 > 游戏 > 剑来 > 第七百七十七章 还礼

剑来 第七百七十七章 还礼

作者:天蚕土豆 分类:游戏 更新时间:2021-08-15 19:33:16

scriptapp2();/script

吴霜降被困于重重叠叠的小天地,已经不见那四人身影,反而收起了那尊足以撑开天地的巍峨法相,好好欣赏起这幅星宿图作为根本之物的第一层芥子天地。

再外边些,有那搜山图的气息,吴霜降也不着急,凌空虚渡,随意一步,就能够在小天地内跨越出一个星宿,身形四周,因为他是唯一被压胜对象,一个呼吸,一个挪步,就会与小天地碰撞,尤其是当吴霜降每次行走之时,如滚滚江河冲击水中砥柱,激起一阵阵炫目的琉璃七彩色,流光溢彩,无比璀璨,他身后仿佛拖曳出一条极其纤细却凝聚不散的长线,使得吴霜降恍若一尊神灵远渡星河。

闲庭信步,就像一位刚刚进入世俗钦天监的练气士,要做那昏见、昏中、朝觌和旦中四种入门课业。

然后吴霜降一步来到斗、牛两宿之间的虚空处悬停,回首望去,一条条条好似人生轨迹的长线,经久不散,是一条因果线的大道显化?吴霜降觉得有些新鲜,就放任不管,期待着对方的扯起线头,只希望不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手段。

吴霜降双手负后,低头微笑道:“崔先生,都说气冲斗牛,试问剑光何在?”

对于浩然人物,吴霜降真正感兴趣的,就只有两个,苏子,绣虎。

前者的词篇,吴霜降由衷欣赏,所以当年与陆沉,一起站在大玄都观外,哪怕当着那个虎头帽孩子的面,吴霜降还是直说一句仰慕苏子。至于后者,不是佩服什么欺师灭祖,不是什么浩然锦绣三事,而是崔瀺的那个选择,以及最终做成那个选择的百年铺垫,让吴霜降觉得极有意思,换成是自己,就绝做不成,既然如此,就当得起自己的一份敬意。

吴霜降很少会觉得做不成什么事,写词写不出苏子豪迈,仅用百年就能够算计两座天下,玩弄于鼓掌之中,则不如崔瀺。

所以崔先生这个敬称,吴霜降还真不是什么客套话。

事实上,吴霜降已经无需跟任何人说客气话了,与玄都观孙怀中不用,与白玉京陆沉也不用。

一位重返此地的白衣少年,现身在极其遥远的下方,哪怕吴霜降这样的修为境界,穷尽目力,也只能见到那一粒芥子身形,只是那少年嗓门不小,“你求我啊,不然见不着!”

吴霜降笑了笑,绣虎年少时,不该是这副德行吧?记得曾经有次隐匿身份,遥遥旁观三教争辩,那个站在老秀才身后的年轻书生,瞧着满身的书卷气,性情很稳重,还有几分天然的风流倜傥。当时吴霜降就觉得此人不俗,果不其然,在那之后,很快就有了白帝城彩云局。

吴霜降自顾自说道:“也对,我是客人,所见之人,又是半个绣虎,得有一份见面礼。”

只见这位岁除宫随手抬起一掌,笑言“起剑”二字,身边先是出现由二字生发而起的一粒雪白光亮,然后拉伸成为一条长线剑光,最终变成一把细看之下、一把稍有缺口的长剑。

长剑样式,除了两百多道极其细微的剑刃缺口,此外与那白玉京余斗的佩剑,四把仙剑之一道藏,如出一辙。

吴霜降又道:“落剑。”

一线笔直落下。

那道恢弘剑光,直直从斗牛星宿间,从天上落去人间。

而白衣少年就站在原地,双袖鼓荡而起,袖中出现十二道剑光,作为人间还礼那位天上客。

十二剑光,各自稍稍画出一条弧线,不与那把“道藏”仿剑争锋,大不了各斩各的。

何况也未必躲得过那一剑。

天上剑光如山岳落地,崔东山撇撇嘴,他娘的,果然躲不过,吴霜降这厮臭不要脸,不是剑修,竟然耍剑。

崔东山的一具符箓化身,当场粉碎,毫无悬念。

剑光余韵浩荡,只是被天地古怪规矩限制,并未能当真笔直一线洞穿星图小天地,而是不断突兀出现在各大星宿间,一次次折叠,一次次骤然消失,一次次倏忽现身,一条剑光在天地间不断亮起。吴霜降看也不看那十二把飞剑,近身之后,无一例外,静止悬停在吴霜降身外数丈,吴霜降伸手一抓,将大小不一的飞剑悉数凝为芥子大小,全部攥在手心,瞬间碾为齑粉,这些虚相物件,并无蕴含一份真正的道意,都没资格被他仿制。

吴霜降抖了抖袖子,那把道意无穷的仿剑,没入袖中。

崔东山出现在南方七宿处,南方第七宿,居朱雀之尾,只是变成了吴霜降的模样,而且以手指画符,在掌心处写下“岁除宫吴霜降”,翻转手掌,一串文字立即如雪消融,融入脚下轸宿,然后随之浮现出一条庞然大物的轸水蚓,缓缓游曳,水蚓之上,还出现了一位衣黑带剑的魁梧巨人,以及五位站在一辆车驾上的黄衣女子,各自捡取出“岁除宫吴霜降”中的某个字。

吴霜降哑然失笑,这个崔先生,真会计较这些蝇头小利,处处占便宜,是想要以此占尽天时地利,对抗人和?积少成多,与其余三人分摊,最终无一战死不说,还能在某个时刻,一举奠定胜局?倒是打了一副好算盘。只不过能否遂愿,就得看自己的心情了。想要与一位十四境以伤换命,这些个年轻人,也真是敢想还敢做。

天之四灵,以正四方。

四宫九野二十八星宿,环列日月五星四方。

大道磨蚁。

除了轸宿那边的小动静之外,又有天地大异象。

天地合拢,二十八星宿各有神将坐镇,如同在书案上摊开一幅星图的看客,重新卷起了画轴。

要凭此磨杀吴霜降一些道行。

吴霜降只是指了指不远处的星宿,笑问道:“一般的书上记载,都是壁水獝,可按照渡船张夫子的说法,却是壁水貐,到底哪个是真?”

崔东山变成了一尊顶天立地的神灵,低头弯腰,一双眼眸如日月,两只雪白大袖之上,盘踞了无数蛟龙之属的水裔,皆虬屈如虵虺状,崔东山的这尊法相俯瞰那吴霜降,寻常闲聊的语气,却声如震雷,仿佛雷部神灵竭力擂鼓,只不过言语内容,就很崔东山了,“你问爹,爹问谁去?”

吴霜降仰头说道:“崔先生再这么闹腾,我对绣虎就要大失所望了。”

崔东山一掌拍下。

吴霜降摇摇头,一抖袖子,大致领略了星图玄妙,就觉得没必要在此逗留了,去外边那搜山阵看看。

于是袖出四剑,环绕身边,四把长剑,剑尖分别指向四方。

道藏,太白,万法,天真。

虽然是四把仿剑,与那道老二余斗,孙怀中或是白也,龙虎山大天师,以及宁姚,四位真正仙剑主人的所仗之剑,剑意还是有些悬殊,可能够做出这等壮举的,数座天下,只有吴霜降,何况那份充盈天地的剑气,更做不得假。

就像是世间“下一等真迹”的再一次仙剑齐聚,蔚为壮观。

吴霜降只是随手一指,就将那崔东山的法相戳破。

四剑一闪而逝。

芥子天地就此稀烂。

那白衣少年甚至都没机会收回一幅破损不堪的阵图,或者从一开始,崔东山其实就没想着能够收回。

来到第二座小天地。

是那姜尚真的那幅搜山图太平本。

与世间流传最广的那些搜山图不太一样,这卷太平本,神将四处搜山的擒拿对象,多是人之容貌,其中还有许多花容失色的婀娜女子,反而是那些人人手系金环的神将,相貌反而显得十分凶神恶煞,不似人。

等到吴霜降来到这座搜山阵内,一卷搜山图小天地内,无论敌我,再无争执厮杀,纷纷御风离开山头,蜂拥而去,各展神通,数以万计的术法,疯狂砸向吴霜降一人。

吴霜降心念微动,四把仿剑瞬间远去,在天地四方悬停,四剑剑尖所指,剑光绽放,就像天地四方矗立起了四根通天廊柱。

然后他捻出两张符箓,轻轻一丢,身边就出现了一位狐白裘女子,英气勃勃,脚踩一双飞云履,玄绫质地,素绢绣云,染以香料,香雾缭绕足间,她姗姗而行,好似足下生白云、轻身飞升的仙人,她只是行走间,便有白云滚滚,天地间弥漫异香。

又有一位姿容俊美的少年郎,腰系黄琅带,悬挂一只笏囊。少年只是伸手按住腰带,无数被搜山的山精鬼怪,魑魅魍魉,就自行退回山中,等到少年再伸手从囊中拿出玉笏,随便抛入空中,所有手腕系金环的搜山神将,就又开始止步不前,最终竟是缓缓后退。

吴霜降左看右顾,看那身边一双神仙眷侣的少年少女,微微一笑。

一把天真仿剑那边,一位白衣少年站在十数里之外,点点头,微微松了口气,“得提醒师娘一声了,不要轻易出剑。”

一头鬼鬼祟祟偷溜到这边的小精怪,使劲点头,“真是难缠,比起跟裴旻对砍,与吴宫主斗法,要揪心多了。”

那把仿剑,剑光一闪,白衣少年被拦腰斩断,小精怪被砍去头颅。

结果白衣少年双腿一蹦,身体缝合,那小精怪则一招手,将头颅放回肩上。

吴霜降微微讶异,不是那崔东山的手段,符箓提神而已,拼凑简单,雕虫小技。可那姜尚真,可是货真价实的阴神出窍,怎会毫发无损?

吴霜降想了想,笑道:“别躲躲藏藏了,谁都别闲着。”

言语落定之后。

在三座小天地内。

在笼中雀小天地内,宁姚看到了一个青衫背剑、眉眼飞扬的陈平安。

在一处无法之地,正在屏气凝神、横剑在膝的陈平安,睁开眼,看到了一个宁姚。

而姜尚真眼前,则多出了一个蘅芜一般的柔弱少女。

唯独崔东山真身那边,他身边没有多出谁。

吴霜降大笑道:“好绣虎,果真不让人失望!”

————

客栈内。

白发童子面无人色,一直呆呆站在长凳上。

本以为宁姚跻身飞升境,最少七八十年内,跟着宁姚躲在第五座天下,就再无隐患。哪怕下一次大门重新开启,数座天下都可以去往,即便游历修士再无境界禁制,大不了早一步,去求宁姚或是陈平安,跑去中土文庙躲个几年,怎么都能避过吴霜降。

一没想到宁姚会带着自己来到浩然天下,二没有想到吴霜降竟然已经跻身十四境,三没想到他竟然真会跨过一座天下,算无遗策,早就在这条渡船等着自己了。

说来可笑,世间只有畏惧心魔的修道之人,哪有心魔畏惧练气士的道理?

唯独岁除宫吴霜降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先是在那元婴境瓶颈,故意生成心魔为她,吴霜降十分顺畅地跻身玉璞境后,此后千年,再将她这位被他拘押在心中的道侣心魔,一点一点以秘术炼化,最终被吴霜降用来当做跻身十四境的证道契机。

吴霜降痴情是真,心狠更是真。在青冥天下,吴霜降的偏执,与他的道法之高,几乎齐名。

所以它才会辛苦寻觅机会离开那处心扉牢笼,最终跟随大玄都观那位道人,一同远游到了浩然天下的北俱芦洲,之后按照某个约定,获得自由,一路辗转不定,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安身之所,也就是剑气长城老聋儿掌管的那座牢狱,看似拘禁,实则对它来说,是一方极为可贵的自由天地,最少性命无忧,何况比起落入吴霜降之手的那种生不如死,在牢狱内,能够骂一骂老聋儿,闷得慌了就主动挨刑官几剑,与小姑娘捻芯聊几句,偶尔还能与萧愻找点乐子,逗一逗那些处境比自己更凄惨的妖族修士,这头化外天魔就觉得自己没那么惨了。尤其是它还能循着妖族的心境漏洞间隙,好似游历,饱览风光,以它们的视野,看遍蛮荒天下的大好河山,随便翻检不计其数的境遇趣闻,更是一桩乐事。

“别怕。”

裴钱抿了一口糯米酒酿,摸了摸身边小米粒的脑袋,轻声道:“真要害怕也没关系,喝酒醉去,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就能见着师父师娘了。”

周米粒抬起双手,胡乱抹了把脸,使劲点头,双手捧起白碗,一口喝完,可惜酒碗太小,一壶酒酿就显得多,费了不少劲才喝完一壶糯米酒酿。帮不上忙,就别添乱。这是周米粒行走江湖的第一要义。

裴钱又递过去自己那壶酒,小米粒继续一碗碗喝酒。

白发童子瞥见这一幕,哑然失笑,只是笑意多苦涩,坐在长凳上,刚要说话,说那吴霜降的厉害之处。

裴钱立即投去一道视线,白发童子瞬间了然,本就有些愧疚,就拗着性子,闭嘴不言。

等到那个黑衣小姑娘打着酒嗝,趴在桌上,昏昏睡去。

白发童子这才叹了口气,“宁姚和陈平安,我都知道底细,是很厉害,但是对上那个人,还是没有半点胜算的,不是我危言耸听,当真是半点胜算都没有啊。所以陈平安方才不把我交出去,你师父实在是太傻了。”

它伸手抓过一壶桂花酿,仰头灌了一口酒,抹抹嘴,一番长吁短叹,缓缓说道:“我是刚才那个……年轻伙计的心魔,境界尚可,飞升境吧,反正这些你都看出来了。但是我这心魔,混得很落魄,我也就不是儒家圣贤,不然我都能炼出八个本命字,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给万千心魔同道们丢尽了脸啊。唉,都怪隐官老祖给自家山头取名,取得太随意了,要是换成什么得意山,估计这会儿就是我欺负那人了。”

说到伤心处,唯有喝闷酒。

它始终不敢对吴霜降直呼名讳。不单单是忌讳那份山水讲究,更多还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畏惧,可见这头化外天魔,真是怕极了那位岁除宫宫主。

裴钱立即恍然,既然是那人的心魔,就是那人讨债找上门了?

关于岁除宫,在金甲洲一次战事落幕后,郁狷夫说起过,裴钱只当是个故事来听,就像听天书一般。

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那位宫主,会从书中走出,而且还要与师父生死相向。

只是那人都已经剥离出心魔,照理说就类似斩了三尸,对于练气士而言,不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吗?为何还要上杆子收回心魔?

裴钱死死盯住这头化外天魔。

“小姑娘,你觉得我会是你师父这边的胜负手?是不是太天真了点?你师父就没告诉过你,道理和绝对,是一双生死大敌,两者之间,最怕各自串门套近乎?”

它伸手指了指自己,苦笑道:“说句大实话,信不信由你,那人的本事,我早年逃离岁除宫之时,就只会七八成,而且都是些细枝末节,他的看家本领,尤其是压箱底的杀手锏,早就被他炼化掉了,何况化外天魔除了在那如鱼得水的天外天,离开修士心中后,一身道法,难免大打折扣。让我去欺负个境界不高的,比如玉璞境修士,很简单,兴风作浪,能随便被我玩死。可要说一位道心坚韧的仙人,就有些麻烦了,至于飞升境?打个比方,你觉得火龙真人打开心扉,开门迎客,我敢去吗?当然不敢。所以陈平安这场架,干脆就没扯上我,是明智之举。”

它有句话没讲,当年在陈平安心境中,其实它就已经吃过苦头,硬生生被某个“陈平安”拉着聊天,相当于听了足足数年光阴的道理。

它看了眼呼呼大睡的黑衣小姑娘,再看了眼裴钱,它强颜一笑,喝完了一壶桂花酿,又从桌上拿过仅剩一壶,“不过得谢你们俩小姑娘,哪怕这场风波因我而起,你对我只是有些人之常情的怨气,却没什么恨意,让人意外。陈平安的家风门风,真好。”

裴钱能够看穿人心,它作为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一样可以。

它问道:“知道为什么我愿意跟在陈平安身边吗?”

裴钱点头道:“我师父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它点点头又摇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

还有一半,是在它看来,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实在是太像一个人了。让它既忧心,又能放心。

年轻隐官像吴霜降,很像,太像了!在很多事情的选择上,陈平安简直就是一个年轻岁数的吴霜降。

学那小米粒趴在桌上,白发童子抬起双手,五指如钩,像是两把梳子,一次一次挠头,捋着头发,自言自语道:“躲又躲不过,逃又逃不掉,怎么办呢。”

裴钱说道:“好像不能怎么办的时候,就等等看。”

“也对。”

它笑逐颜开,抬起头,问道:“路过倒悬山那会儿,跟你师父早先一样,都是住在那个鹳雀客栈?”

裴钱点点头。

它瞥了眼裴钱的那双眼眸,有些疑惑,“你这小丫头片子,在那儿就没看出点古怪?”

裴钱摇摇头,“去客栈之前,小师兄就提醒过我,不许盯着谁多看。”

它重新趴在桌上,双手摊开,轻轻划抹擦拭桌子,病恹恹道:“那个瞧着年轻面容的掌柜,其实是岁除宫的守岁人,只知道姓白,也没个名字,反正都叫他小白了,打架贼猛,别看笑眯眯的,与谁都和气,发起火来,气性比天大了,早年在我家乡那会儿,他曾经把一位别家门派的仙人境老祖师,拧下颗脑袋,给他丢到了天外天去,谁劝都没辙。他身边跟着的那么一伙人,个个不简单,都是奔着我来的,好抓我回去邀功。我猜剑气长城和倒悬山一起飞升之前,小白肯定已经找过陈平安了,当时就没谈拢。不然他没必要亲自走一趟浩然天下。”

在倒悬山开了两三百年的鹳雀客栈,年轻掌柜,正是岁除宫的守岁人,真名不详,道号很像绰号,十分敷衍,就叫“小白”。

其余四人,都是阴神出窍之姿远游异乡,不过先前跟随那座倒悬山,都已经重归家乡宗门。

洞中龙张元伯,山上君虞俦,都是仙人。化名年窗花的少女,和在客栈名叫年春条的妇人,都是玉璞。

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在吴霜降崛起之前,曾经就只是个二流垫底的仙家门派,别说是大玄都观,就是仙杖山这样的一流道门势力,拎出一位祖师堂掌律,就可以让岁除宫顷刻间覆灭。

所以吴霜降完全是单凭一人,就将岁除宫变成与大玄都观比肩的顶尖道门,期间有过无数的恩怨情仇,险峻形势,无论人事,反正最终都给吴霜降一一打杀了。

而且吴霜降的传道授业,更是天下一绝。岁除宫之内,所有上五境修士,都是他手把手道法亲传的结果。

张元伯的养龙术,虞俦的炼山神通,虞俦道侣令狐翠莲的剑术,道号灯烛的嫡女吴痴,她的拨摇天鼓,遍燃灯烛照虚耗,击鼓驱逐疫疬之鬼,更是岁除宫祖师堂的不传之秘。

不但是这些岁除宫高辈分、高境界的“祖师”,几乎所有嫡传、再传弟子,吴霜降都愿意亲传道法,事必躬亲,极有耐心。

也就怪不得整座岁除宫上上下下,都将吴霜降发自肺腑地奉若神明了。

在青冥天下,宗门修士,上上下下,敢从内心到行事,都对那白玉京不以为然的,就只有孙怀中的玄都观,吴霜降的岁除宫。

一个是下山历练,若是阴了某位白玉京道士一把,回了自家道观,那都是要放鞭炮庆祝一下的。

一个是只要与白玉京道士在历练途中,起了冲突,全然不惜命,不分出个生死,或是一方打断长生桥,都不算切磋道法。反正岁除宫内人手一盏长命灯,洞中龙张元伯,就是死过一次的,山上君虞俦的道侣,甚至死过两次。照理说都极难跻身上五境,但是有吴霜降在,都不是问题,之后修行,重头来过,岁除宫向他们倾斜了无数的天材地宝,更有吴霜降的亲自把关,指点迷津,修行路上,依旧势如破竹。

大玄都观的仙剑一脉,在青冥天下公认打架最抱团。

而岁除宫的修道之人,公认出手最重、下手最狠,因为最不珍惜身家性命。

市井无赖,尤其是少年岁数的愣头青,最喜欢意气用事,下手也最不知轻重,只要给他一把刀,都不用借着酒劲壮胆,一个不顺心不顺眼的,就能抄刀子往死里一通劈砍,半点不计较后果。所以岁除宫在山上有个“少年窝”的说法。

它喝完了陈平安和宁姚的那两壶桂花酿,就开始嗑瓜子,随口问道:“一个人,学什么像什么,厉不厉害?”

裴钱毫不犹豫就点头。当然很厉害。因为自己的师父就是如此。

它又问道:“那如果有个人,学什么是什么?”

裴钱想了想,“很可怕。”

裴钱随即说道:“这样的话,在修行路上,很容易就与人起了大道之争吧?”

学什么像什么,问题不大,可一旦学了什么“就是”什么,大道修行,就太犯忌讳了。例如别家宗门祖师堂的不传之秘,或是剑修飞剑的本命神通?

它翻了个白眼,“捏鼻子认栽的,还好,井水不犯河水,大不了各走各路,他也会变着法子补偿几分,不过得看他心情,如何算账,如何弥补,得他说了算,别人只能接受。至于那些不信邪的,非要与他掰手腕到底的,就都死了。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其中历史上有两位,都是被他给拉下马的,一个靠气力,靠道法,一个靠算计,靠道心。所以……他跟白玉京道老二的关系极差。”

它加重语气,补了一句,“极差。双方只差不是那种你死我活的生死大敌了。只要路上遇见了,肯定会干一架。”

裴钱好奇问道:“你为何如此怕他?”

它伸出手,“再来点漱漱口。”

裴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搁在桌上,推过去。

它一口饮尽,叹了口气,“还是不够壮胆,不敢说啊。”

裴钱说道:“不想说就算了。”

它感慨道:“陈平安把你教得很不错唉。”

一个人的气清气浊,其实就看有无一颗平恕心。

裴钱笑道:“凑合。师父教了十成的好,我只学了二三成。”

它突然一拍桌子,恼火道:“小姑娘家家的,你干嘛学我说话?!”

裴钱第一时间就伸手按住桌面,免得吵醒了小米粒。

它悻悻然与裴钱道歉:“对不住对不住,真情流露,一个没忍住。”

裴钱没来由说道:“以后到了落魄山那边,你可以先去骑龙巷的草头铺子,那里有个老前辈,应该与你聊得来,会一见投缘。”

白发童子一脸怀疑,“哪位老前辈?飞升境?而且还是剑修?”

落魄山很可以啊,加上宁姚,再加上自己和这位老前辈,三飞升!以后自己在浩然天下,岂不是可以每天螃蟹走路了?

裴钱摇头道:“龙门境。”

白发童子呸了一声,“啥玩意儿,龙门境?我丢不起这脸!”

裴钱就不再说话。

白发童子突然双手合十,满脸严肃,自言自语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借你吉言,借你吉言。一定要能去趟落魄山,拜会一下那啥骑龙巷的龙门境老神仙。”

裴钱突然怔怔看着那头白发童子形容的化外天魔,轻声说道:“只能活在别人心中,活成另外一个自己,一定很辛苦。”

白发童子愣了愣,盘腿而坐一边嗑瓜子,一边嬉皮笑脸道:“小丫头屁大年纪,其实啥都不知道,说起这个,轻飘飘的,可宽慰不了人心。”

裴钱嗯了一声,没有反驳,趴在桌上,双手交叠,尖尖的下巴,搁在手臂上。

白发童子瞥了眼年轻女子的丸子发髻,“所有的感同身受,每一次悲欢相通,都很不轻松的,所以你别事事学你师父,陈平安也不希望如此。不然你就等着瞧吧,练了剑,修行了,哪天心魔一起,就会在你心中,大如须弥山,拦在路上,让你苦不堪言,到时候你才能知道什么是‘辛苦’了。当年在牢狱那边,有个叫幽郁的少年,是傻人有傻福,想要多想,都不知道如何想,还有个叫杜山阴的小子,是活得很自我,管他娘的好坏,视野所及,好东西,是我的,什么都是我的,不值钱的东西,只要可以,那家伙宁肯打烂了都不给旁人,心中没啥条条框框,修行路上,这两种人,反而走得容易几分。”

此后两两无言。

小米粒酣睡,裴钱趴着发呆,白发童子坐在那儿百无聊赖,时不时就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念念有词,估计把能求的各路神仙都求了一遍。

最后它叹了口气,瞥了眼窗外夜色,灰沉沉的,好似没个尽头。

那个吴霜降,对它和曾经的她,对双方来说,就是一道注定过不去的坎。

当年吴霜降先做成一事,心魔是她,她是心魔,这就像吴霜降早就订立好了整个框架和所有规矩。

为此吴霜降精心准备了百余年光阴。

吴霜降如何破解的心魔?

就是成为“她”的心魔。

当时在岁除宫老祖师们眼中,吴霜降在元婴瓶颈空耗了百年光阴,旁人一个比一个疑惑不解,为何吴霜降这般出众的修道资质,会在元婴境停滞如此之久。

谁都无法想象,其实在很早之前,吴霜降就为自己安排好了一条如何去往飞升境的道路,甚至连如何跻身十四境,好像都早有准备。

就像一个人,生而知之。

但是无论是她,还是化外天魔,比谁都清楚一件事,吴霜降并非生而知之,这个平时沉默寡言、总给人木讷、至多是沉稳印象的男人,就只是喜欢多想。

白发童子一阵头疼,光是想到那个吴霜降,就头疼欲裂,双手捧住脑袋。

裴钱回过神,又递过去一壶酒,它一口气灌了半壶酒,眼角余光瞥见一只小袋子,蹦跳起身,弯腰就要去拿在手中,不曾想裴钱也站起身,轻轻按住了那半袋子小鱼干。这趟出门远游,小米粒的瓜子不少,鱼干可不多。

它只得抓了几条溪鱼干,就坐回原位,丢入嘴中嘎嘣脆,一条鱼干一口酒,喃喃道:“小时候,每次丢了把钥匙,摔破了只碗,挨了一句骂,就以为是天大的事情。”

裴钱不明白它为何要说这些,不料那白发童子使劲揉了揉眼角,竟然真就瞬间满脸辛酸泪了,带着哭腔自怨自艾道:“我还是个孩子啊,还是孩子啊,凭啥要给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欺负啊,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啊,隐官老祖,武功盖世,天下无敌,打死他,打死那个丧心病狂的王八蛋!”

裴钱揉了揉眉心,趁着师父不在,也给自己拿了一壶酒酿,倒入碗中,抿了口酒。

白发童子擦完眼泪,仍然抽泣不已,“孩子吃疼,哇哇大叫。成年人呢……”

说到这里,它收敛脸色,喃喃道:“一辈子活得就像是在一个人喝闷酒。”

裴钱问道:“冒昧问一句,是不是吴宫主身死道消了,你就?”

它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眼神中有几分光彩,说了句很难让旁人感同身受的言语,“又要不舍得。”

它在遇到吴霜降之前,希望能够重获自由,生死无忧。遇到吴霜降之后,就只希望自己能得个解脱,再不被拘押在他心中,可又不希望吴霜降就此身死道消,因为她从来就希望天地间还有个他,好好活着。

裴钱举起酒碗,朝它那边递过去,白发童子举起酒壶,轻轻磕碰一下,各自饮酒。

人生不快,以酒消解,一口闷了。

它试探性问道:“咱俩都是至交好友了,再来两条鱼干呗?”

裴钱微微一笑,直接将那袋子鱼干收入袖中。

它伸出大拇指,大声赞叹道:“不愧是隐官老祖的开山大弟子,胸襟气概,尽得真传!”

裴钱说了句公道话:“就你这马屁功夫,光靠嗓门大,在我家落魄山,都嗑不上瓜子。”

它想了想,开始虔诚许愿,斩钉截铁道:“只要能去落魄山,我去骑龙巷铺子给那位龙门境老神仙打杂都成!”

————

在那容貌城,身为夜航船主人的中年文士,因为条目城那边已经隔绝天地,连他都已经无法继续遥遥观战,就变出一本册子,宝光焕然,金玉书牒,摊开后,一页是记录玄都观孙怀中的末尾内容,邻居一页便是记载岁除宫吴霜降的开篇。

夜航船上,今天这一战,足够名垂青史了。

一位十四境,一位飞升境,两位战力绝不可以当下境界视之的仙人,加上一位玉璞境的十境武夫。

如果再有那头化外天魔加入战场,无论是它选择哪个阵营,就又要多出一位飞升境。

一旦裴钱再尾随其后,说不定就要多出一位……止境武夫?

中年文士笑了起来,“好一场厮杀,亏得是在我们这条渡船上,不然最少半洲山河,都要遭殃。文庙那边,是不是得记渡船一桩功德?”

刑官默不作声。

中年文士笑问道:“如果吴霜降始终压境在飞升境,你有几分胜算?”

刑官说道:“如果他没有破境,只能说有机会换命。等他跻身十四境,再来压境飞升,我谈不上半点胜算。”

中年文士摇摇头道:“所以怎么都不该挑选吴霜降作为对手的。”

他敢断言,只要陈平安惹恼了吴霜降,对方肯定会恢复十四境修为。

吴霜降此人,在家乡天下,就连白玉京和道老二都敢招惹,来了浩然天下,不会太把文庙的规矩当回事。

据说大掌教私底下与那师弟订立过一条“家规”,在道老二坐镇白玉京的百年之内,就不许余斗携带仙剑,问剑岁除宫。

师尊道祖之外,那位被誉为真无敌的余斗,还真就只听师兄的劝了,不光光是代师收徒、传道授业的缘故。

如果传言是真,那么白玉京大掌教禁止师弟余斗,擅自问剑岁除宫,也肯定不是偏袒外人吴霜降那么简单。

浩然天下最被低估的大修士,可能都没有什么“之一”,是那个将柳筋境变成一个留人境的柳七。

最终柳七果然在重返浩然天下后,用事实证明了这一点,用三百多种术法,哪怕战场在大海之上,依旧处处压制王座大妖仰止的水法神通。

而在那青冥天下,按照某个流传不广的小道消息,则是陆沉之外的吴霜降。

大玄都观的孙道长曾经抛出个谐趣说法,脚底板蹭不走的陆沉,竹签剔不掉的粘牙吴霜降。

一个没啥真本事只会恶心人,一个比贫道还阴魂不散的难缠鬼。

中年文士不断翻检渡船书籍记录,缓缓道:“中五境期间,吴宫主的运气,好到堪称天下第一,每次都能险象环生。飞升境之前的玉璞、仙人两境,吴宫主杀气最多,杀心最重,与人频繁捉对厮杀的次数,再次堪称青冥第一,冠绝上五境修士。跻身飞升境之后,不知为何,开始修心养性,性情大变,变得尤其与世无争,只有寥寥两次出手记录,与道老二,与孙道长。在那之后,就多是一次次无据可查的闭关复闭关了,几乎不见任何宗门外人。所以先前才会跌出十人之列。”

书籍之上,还有些相对比较详实的山水秘录,记载了吴霜降与一些地仙、以及上五境修士的大致“问道”过程。吴霜降境界越低时,记录越多,内容越贴近真相。

吴霜降的修道之路,最大的一个特征,是死地能活,擅长在劣势绝境当中,反杀强敌。

但这只是表面上的结果,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吴霜降能够汇集百家之长,而且极其务实,擅长熔铸一炉,化为己用,最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道法,大玄都观的仙剑一脉,仙杖山“指点江山”的符箓阵法,再通过收集秘籍道诀、线索脉络,借此推衍一种种术法神通的大道本源,于玄的符箓,龙虎山天师府的雷法,吴霜降都有涉猎,至于到底有几成神似,隔着两座天下,一直没机会验证。

中年文士合上书籍,笑问道:“怎么样,能不能说说看那位了?只要你愿意说破此事,渡船之上,新开辟四城,再让给你们一城。”

刑官摇头道:“事不过三,张夫子就不要再过问此事了。”

中年文士有些遗憾,“那就永远都是鸿毛城里边的一个‘没结果’了。”

刑官说道:“不差这一件。”

剑气长城万年历史上,一直存在着三个极其重要的职务,刑官,隐官,祭官。

最早的三位祖师爷,正是陈清都,龙君,观照。

随着时间推移,先是刑官一脉占尽风头,历任隐官,起伏不定,祭官开始逐渐退居幕后,而且身份极其隐蔽,从不公开。直到最近千年以来,其中祭官要比刑官还要沉寂不显,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这一脉,别说是年轻剑修,就是许多剑仙,都几乎从不去想这件本就无所谓的事,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酒喝,更不能当飞剑出城杀妖,想了做什么。

反观隐官一脉,先有萧愻,后有陈平安,在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就显得极为瞩目。

估计以后的浩然天下,一般的山上修士,都要误以为剑气长城从来只有隐官这个职务了。

隐官一脉的避暑、躲寒两座行宫,藏书极多,秘档无数,关于此事,却都没有任何记载,就像一部老黄历被撕掉了数页,连禁忌都算不上了。

一处小湖,铺满荷叶,有小路直通湖心凉亭。

路上,一对男女站在那边赏景,没有去往中年文士和刑官所在的凉亭。

一个年轻男子,身边站着个手挽竹篮的少女,穿着素雅,姿容极美。

年轻人青衫背剑,身材高大,腰系一只银色小袋,无数条细微金光,渗透透出银色丝线,灿若霞光。

正是剑气长城的剑修,杜山阴,与那幽郁一起被丢到了牢狱当中,杜山阴成了刑官的嫡传,幽郁则迷迷糊糊成为了老聋儿的弟子。一个跟随刑官返回浩然,一个跟随老聋儿去了蛮荒天下。

杜山阴身边的少女,名为汲清,与长命曾经在牢狱内相依为命,曾经年复一年,一起在溪畔浣纱捣衣。

长命是金精铜钱的祖钱化身,汲清也是一种神仙钱的祖钱显化。

杜山阴小声问道:“汲清姑娘,真是那岁除宫的吴霜降,他都已经合道十四境了?”

凉亭那边双方,一直没有刻意遮掩对话内容,杜山阴这边就默默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汲清嫣然一笑,点头道:“多半是了。”

杜山阴揉了揉下巴,“既然那童子是吴霜降的心魔,就类似离家出走了?那么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隐官大人都该交还出去吧?还打个什么,很没道理的事情嘛。”

汲清笑着不言语。

杜山阴继续说道:“再说了,隐官大人是出了名的会做买卖,客栈那边,怎么都没个商量再谈不拢,最后来个撕破脸,双方撂狠话啥的,就一下子开打了?半点不像是咱们那位隐官的行事作风啊。莫不是回了家乡,隐官凭借文脉身份,已经与中土文庙那边搭上线,都不用担心一位来自外乡的十四境大修士了?”

汲清摇摇头,柔声道:“奴婢也不知道呀。”

杜山阴笑道:“如果是在我们剑气长城,吴霜降绝对不敢如此出手。宁姚毕竟不是老大剑仙。”

汲清已经转头望向湖中,就像人立碧水中,撑起了一把把荷花伞,水波潋滟,荷叶田田,清香阵阵,沁人心脾。偶尔还有成双成对的鸳鸯凫水,穿梭其中。荷叶绝青似鬓,荷花似那美人妆。无风花叶动,不是游鱼便是鸳鸯。

汲清有些想念长命姐姐了。此次若有机会见面,她就去问问那位见钱眼开的隐官大人,记得当年初次相逢,年轻隐官起先瞧见他们,规矩得很,后来得知她和长命姐姐的大道根脚后,一下子就笑得可亲近了,眼神里边的那份亲昵,藏都藏不好,一个男人,好像眼中从无美色,就只有钱哩。

少女想起这些,心情有些不错,她就蹲下身,笑拨青荷叶。

杜山阴笑道:“汲清姑娘,如果喜欢这些荷叶,回头我就与周城主说一声,装满竹篮。”

汲清背对着那个年轻剑修,她翻了个俏皮的白眼,懒得多说什么。天底下的钱,不是这么挣的,看似白捡便宜,得了一篮子荷叶,可是山上的香火情,就不是钱吗?况且你与那位美周郎,关系真没熟到这份上。

杜山阴只是随口一提,没有多想,一篮子荷叶而已,不值得浪费心神,他更多是想着自己的修行大事。

如何练剑,破境更快,如何提升飞剑品秩,如何成为未来的年轻十人之一。

以后离开师父身边,独自远游,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比如能否带着汲清在身边,需不需要走一趟南婆娑洲,去拜访老剑仙齐廷济和陆芝……所有事情,都需要他现在就好好思量一番。他不是那个一天到晚浑浑噩噩的幽郁。他希望再过个几十年百来年,与那同龄人的幽郁重逢后,双方已经是一个天一个地。

刑官师父不爱说话,所以杜山阴这些年来,哪怕朝夕相处,却只知道几件事,对师父根本谈不上了解,姓什么叫什么,怎么学剑,如何成了剑仙,又为何在剑气长城当上了刑官,都是一个个谜团。

师父爱喝酒,所以在牢狱内才会得了个酒鬼的称号,但是师父返回浩然天下之后,就极少喝酒了。再就是自己拜师之后,师父没什么要求,就一个,将来等他杜山阴学成了剑术,游历浩然,遇到一个山上的采花贼就杀一个。最后一件事,担任刑官的师父,对天底下所有拥有福地之人,好像都没什么好感。所以当年在隐官那边,师父其实就一直没个好脸色。

凉亭那边,中年文士一挥袖子,让那杜山阴再听不去半个字,然后笑问道:“你这唯一嫡传,难道在家乡就跟陈平安有仇?不然明明一身的机灵劲,每天在那儿想东想西的,为何偏在此事上假装睁眼瞎?倒像是恨不得借给吴宫主几分杀心?”

刑官摇摇头,“他与陈平安没什么仇怨,大概是相互看不对眼吧。”

中年文士笑道:“较真起来,不谈剑气长城和飞升城,那么多因为避暑行宫隐官一脉,才得以额外保全性命的下五境剑修、俗子,只说他能够成为你的嫡传,归根结底,还得感谢那位隐官才对,为何陈平安遇到了兴师问罪的十四境吴宫主,这后生瞧着还挺幸灾乐祸?”

按照渡船这边的缜密推衍,剑气长城在那场战事中,虽然多打了几年的仗,却因为避暑行宫的排兵布阵,多活了一万八千人。

这就意味着飞升城到了第五座天下,凭空多出了相当数量的一大拨年轻剑修,哪怕人人境界不高,却是为飞升城赢得了更多剑运凝聚的气象,而且每一粒剑道种子的开花结果,在曾经的剑气长城兴许不起眼,无非是个战场上的早死晚死,可在那座崭新天下,影响之深远,不可估量。

刑官说道:“不太清楚,懒得细究。”

中年文士哑然失笑,“收了这么个弟子,你不糟心啊?不过你这样当师父的,也少。”

那个年轻剑修一口一个吴霜降,中年文士这边就要帮忙收拾烂摊子,手心处已经悄然聚拢了数个金色文字,如一只只鸟雀在笼,不得振翅外出。

“老大剑仙丢过来的,不收不行。”

刑官说道:“我只负责传授杜山阴剑术,等他成为了上五境剑修,他就会自己出门闯荡,以后是生是死,最终走到什么位置,都是他该得的。”

中年文士笑问道:“若是每次遇到了危险,就搬出你这个师父来?”

刑官淡然道:“一样随他去,既然能够认我当师父,不管是运气使然,还是因果牵扯,都算杜山阴的本事。”

中年文士点点头,也是个道理。

刑官难得主动询问,与这位张夫子问了个关键问题:“为何他此次登船,在你这边如此收敛,却在陈平安那边如此强势?好像这趟远游,不单单是为了抓回那头心魔,更像是要与陈平安问道一场?不然单凭剑气长城的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这两重身份,他就不该如此气势凌人,什么都不肯谈,直接就要动手。”

中年文士斜倚栏干,转头看着那些湖中荷叶,“真正的理由,很难说清,不用费神去猜,反正只会徒劳无功。当下就只有条比较模糊的脉络,吴宫主他那心魔道侣,早年趁着他闭关试图破境之时,溜出了岁除宫,跟随大玄都观那位道人,一起离开青冥天下,使得他破境不成。而陈平安在北俱芦洲那边,应该是与孙道长同游遗址,不知怎么在孙道长的眼皮子底下,得了那份隐秘的道统传承,五行之属本命物,其中就有那道人形象的一尊神像。我能循着线索,瞧见此景,以他的道法,当然不难看破。既然那个道人已逝,寻仇是奢望,那么估计就是让陈平安顶上了。又或者,他干脆是想要演算倒推,来一场惊世骇俗的大道演化,从陈平安心中剥出那粒道种后,就是一份玄之又玄的大道起始。”

中年文士双指并拢,从湖中捻起一粒水珠,随手丢到一张倾斜荷叶上,水珠再滚落入水,中年文士看过了那粒水珠入水的细微过程,微笑道:“所以将陈平安换成其他任何一人,遇到了他,不会遭此灾殃。当然了,换成别人,身边也不会跟着个飞升境的天魔了。这算不算一饮一啄,皆是天定?”

刑官皱眉不已,“从陈平安身上剥离出一件五行之物,以他的境界,确实不难,但是想要逆转大道?果真能做成此事?”

中年文士会心一笑,一语道破天机:“你大概不知道,他与陆沉关系相当不错,相传他还从那位白骨真人手上,按照某个老规矩,又用七百二十万钱,换来了一张道祖亲制的太玄清生符。至于这张符箓是用在道侣身上,还是用在那位玄都观曾想要‘别开生面一场’的道人身上,现在都只是我的个人猜测。”

这位夫子轻声感叹道:“没办法,很多时候你我心中认定的某条脉络,其实都是一条让人走得头也不转的歧途。”

中年文士瞥了眼道路上的那个年轻剑修,细看之下,杜山阴的个个跳跃念头,条条心路脉络,好似由一连串的文字串起,被这位张夫子一一看过之后,微笑道:“畏强者,未有不欺弱的。”

刑官说道:“与我无关。”

中年文士笑道:“当真无关?人间何处不是你那家乡福地?”

刑官闻言默然,神色更是漠然。

中年文士蓦然大笑道:“你这现任刑官,其实还不如那上任刑官,曾经的浩然贾生,成为文海周密之前,好歹还为人间留下一座良苦用心的规矩城。”

瞧着岁数不大的老夫子轻拍膝盖,缓缓而语。

如果白也不止是一位读书人,还是一位剑修。

如果陈清都不顾后果,只管意气风发,只为自己,倾力出剑,问剑一座蛮荒天下。

如果十万大山里的老瞎子,和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两位资历最老的十四境,都愿意为浩然天下出山。

如果余斗不曾仗剑远游大玄都观,不曾斩杀那位道人。

如果白也不曾仗剑扶摇洲,没有毁掉那把仙剑太白,而是物归原主,最终被大玄都观孙怀中持在手中,然后问剑白玉京。

如果剑气长城选择与蛮荒天下为伍,或者再退一步,选择中立,两不相帮,袖手旁观。

又如果绣虎崔瀺联手师弟齐静春,干脆堵住第二座飞升台去路,浩然天下最少再丢一两洲山河,双方打个彻彻底底的山崩地裂,山河陆沉,遍地尸骸,再来个披甲者选择不惜以身合道,搬移天庭旧址,跨越浩瀚星河,就此坠落撞入浩然天下,礼圣被迫汲取天地气运,跻身十五境,拼个身死道消,阻拦此事大半,结果依旧还有诸多神灵就此真正归位,乱局顺势席卷四座天下,几乎等于重归万年之前的天地大乱象,白玉京摇晃,佛国震动,天魔大肆作祟,鬼魅横行无忌,人间十不存一。

中年文士叹了口气,“读书人最难过的心关,是什么?”

刑官说道:“身为野老,路见游民。”

中年文士笑骂道:“原来你他妈的也知道啊?!”

就像人生逆旅,扁舟宿寒夜,风雨吹芦花,反正芦花年年有,一夜吹落千千万,算个屁。

刑官点点头,“曾经知道。”

scriptapp2();/script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