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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第九百三十九章 白玉京,师兄弟

作者:天蚕土豆 分类:游戏 更新时间:2021-10-26 02:54:46

毕竟余师兄还在白玉京那边等着,陆沉着急赶路,就和豪素用上了三山符。

大地上山脉河流如龙蛇蜿蜒。

是与浩然天下截然不同的锦绣山河,浩然九洲的陆地版图,如山岳矗立在四海中,而青冥十四州,却好似被那些大渎切割开来。

一道璀璨剑光直落神霄城。

是那刑官豪素的伟岸身形。

董画符在内的一拨年轻剑修,陆续赶来。

剑修豪素,就像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刑官。

当年跟随倒悬山来到青冥天下的剑修,由元婴老剑修程荃领衔,总计十六人,之后便各奔东西,其中九人选择在白玉京神霄城炼剑修行,除了董画符不愿意接受神霄城度牒,其余八人,如今都是白玉京道官了。

程荃带着几位年轻剑修,选择投靠了吴霜降的岁除宫,纳入金玉谱牒,岁除宫这样的顶尖宗门,按例是可以授予修士私箓的,白玉京也会认可这类属于自立门户的道统法脉,程荃便被授予度牒,有了个道官身份,从而顺势担任祖师堂供奉。

至于老剑修将那只棉布包括的剑匣,放在了鹳雀楼旁大水之中的歇龙石之上,白玉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心知肚明,未来岁除宫,还将多出一位凭借续命灯转世的大剑仙纳兰烧苇。

此外晏溟去了玄都观。

九位在神霄城专心炼剑的年轻剑修,当下有半数在闭关,神霄城对这些剑修格外器重,破例传下了十数种非嫡传不传授的上乘法剑,董画符那千里桃林内选了一处僻静山头,搭建茅屋,至今还没逛过神霄主城。

豪素看着那几个头戴道巾、身穿道袍的年轻人,唯一的例外,应该就是那个董画符了。

还有一位外人,是个头戴金色芙蓉冠的中年道士,笑容和煦,自称是神霄城的副城主,王勍,道号金磬。

有外人在场,豪素也没什么忌讳,开门见山道:“我叫豪素,家乡是浩然天下的灵爽福地,在剑气长城担任刑官多年,一直不曾登上城头递剑杀妖,所以你们认不认我的刑官身份,都随你们。但是我来这边之前,答应过隐官,你们将来要是遇到麻烦,愿意找我帮忙,能帮不能帮的,我都会替你们出头,不用与我客气,每人一次机会,不用白不用。要是觉得与人问剑,有外人掺和,不符合剑气长城的剑修身份和传统,我也不拦着,但是事后我会尽量帮忙收尸,再给你们报仇。”

几个年轻人都没点头,也没摇头。

董画符率先开口问道:“二掌柜有没有说他啥时候来这边?”

豪素摇头道:“其实我跟他不熟,不太聊这些私事。”

一位少女剑修好奇问道:“刑官大人,你当真如传闻所说,离开剑气长城后,去那中土神洲寻仇,将一位老飞升境的脑袋拧了下来,丢在山门口?之后更是在一炷香内,就斩杀了那头仙簪城的飞升境大妖?玄圃那头畜生都来不及爆金丹、碎元婴,就死翘翘嗝屁了?”

豪素欲言又止,只得暂时学一学隐官的厚脸皮,点头道:“差不多吧。”

毕竟这桩密事,涉及到陈平安与中土文庙的内幕,否则豪素还真没脸承认自己做掉了玄圃。

如今整个青冥天下,都知道了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联手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带着宁姚,齐廷济,豪素,陆芝,深入蛮荒腹地,一行人,将偌大一座天下,闲庭信步一般,如入无人之境,将那昔年天下第一位道士道簪所化的仙簪城,以双拳蛮力,硬生生打成两截,刑官豪素借机打杀了飞升境大妖玄圃,再在那地位等同于青冥天下白玉京的托月山,斩杀蛮荒大祖大弟子……

毕竟青冥天下的穹顶处,突兀多出了一轮明月,这种大事,只要是个道官,就不会视而不见,也由不得他们不当回事。

尤其是那些走拜月一途的旁门道官和山精-水怪之流,更是如同一场久旱逢甘霖,对那久闻其名的剑气长城和素未蒙面的年轻隐官,由衷感激几分。

蛮荒三月,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道场所在一轮明月,名为蟾宫。

旧王座大妖荷花庵主,道场所在,名为玉钩,被董三更剑斩大妖,硬生生将一轮月拽落人间。

曾经在蛮荒夜幕居中一轮明月的“皓彩”,别称“金境”,被四位剑修一同搬徙,进入青冥天下。

余斗亲自离开白玉京,接引明月。

重返蛮荒的白泽想要阻拦此事,白泽却又被礼圣阻拦。

牵一发而动全身,因为此举,对三座天下的影响到底有多深远,估计还需要百年千年之后的某种“回头看”。

王勍笑着邀请道:“就让贫道带刑官大人逛一逛神霄城?”

豪素抱拳道:“有劳。”

董画符说道:“我跟着一起。”

王勍小有意外,这个出身剑气长城董家的天才剑修,来到神霄城后,除了曾经出门游历过一趟玄都观,此外就一直在桃林内深居简出。

王勍对那位声名在外的末代隐官,印象很好,于公,神霄城因为多出这拨剑仙胚子,在白玉京的位置得以抬升些许,而这拨剑修之所以选择神霄城,多半是得了隐官的暗中授意,否则去那剑气浓郁的紫气楼修行,或是去玉枢城雷池畔炼剑,岂不是更好?于私,当然是王勍的师尊,也就是上任城主,那位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曾经留下一封“家书”,让那老剑修程荃转交王勍,与密信一起的,还有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以及数方印章。而且在信上,师尊对那个出身于市井底层的年轻隐官,赞不绝口,在书信末尾,专门嘱咐王勍,将来陈平安做客白玉京,不管原因是什么,是路过游览,还是其它,都要请他喝一顿神霄城的桃浆仙酿。

董画符当然有自己的打算。

要是一个人逛荡神霄城,喝酒不得花钱?

陆沉与豪素分开后,独自返回白玉京最高处,此地也没个正式名称,不在五城十二楼之列,一贯被白玉京道官称呼为上清阁,曾是师尊次数寥寥的传道处,故而三位掌教之外,历来是不可涉足的禁地。

偶尔陆沉会喊来相熟的道官,来这边喝酒赏月观日出,也会有一些特别嘴甜的小道童,被陆掌教拎鸡崽儿似的,一手一个,带来这边看风景。

余斗也不太管。

陆沉骂骂咧咧道:“姜云生他们几个,几天没见,架子就这么大啦,余师兄帮忙捎话都不管用,得我亲自去请?”

余斗说道:“我让他们等我的旨意,什么时候来,看我,什么时候走,看你。”

陆沉试探性说道:“拿出一部分搬月功德,准许神霄城客卿豪素,在青冥天下斩杀一位飞升境道官,在白玉京这边无须担责。”

余斗默不作声。

陆沉继续说道:“若是白玉京之内,豪素与自家人问剑,我可以用自己那份,帮他补上功德,不过这种事,可能性不大。要说是白玉京之外的恩怨,我也会事先劝一劝豪素,尽量在我的那一百年内递剑。保证不让余师兄为难就是了。”

由于豪素重返浩然,曾经无视文庙规矩,手刃浩然天下中土飞升境修士南光照。所以这位刑官跟随隐官,共赴蛮荒腹地,出剑不多,收获不小,最终在文庙那边将功补过,得以跟随明月皓彩,一起来到这座青冥天下。

当然陆沉也不算白跑一趟,将那座被视为蛮荒武库的瑶光福地,赠予中土文庙,换来了将来三次游历浩然的机会。

此次重返白玉京,陆沉还随身携带了一件仙兵品秩的重宝,是从蛮荒玉版城捡漏而来的珊瑚笔架。

所以之后陆沉需要走一遭那个被誉为遍地芝玉的琳琅楼,找那楼主王洞之,悄悄谈一桩买卖。

余斗说道:“是陈平安的意思吧?”

陆沉点点头,“既然答应了对方会竭力促成此事,还希望余师兄点个头,在下次议事中,通过这项议程。如果有人觉得此事僭越,与师兄订立的规矩相冲突,非要掰扯个一二三,那就可以不记录在册,余师兄只需要从头到尾不开口,就算表态了,我就只是让那些城主楼主们,心知肚明即可。”

之前陆沉在陈平安那边,说了一些难处,例如按照师兄订立的法旨,除了几条根本规矩,三位掌教,五城十二楼,都需要严格遵循,此外 是完全可以驳回掌教法旨的,这在白玉京历史上,不多见,但也不少,绝非孤例。几乎所有正副城主、楼主,都曾驳回余斗、陆沉的法令。

当然驳回陆沉的“掌教法旨”,之所以比余斗少,只因为总计不过十余次,相较于二掌教的数百道法旨,毛毛雨了。

但即便如此,三掌教的旨意,仍是被驳回了半数。

这早就是青冥天下广为流传的一桩笑谈了。

余斗没有立即给出答案,冷笑道:“在那蛮荒天下,你都快要以身试剑了,还这么好商量?”

方才明月皓彩那边的闲聊,余斗其实有留心。何况老观主也没有阻拦这位二掌教的旁听。

陆沉嬉皮笑脸道:“就当是一报还一报好了,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齐静春当年不是更好说话?”

余斗不置可否,只是神色淡然说道:“玄都观和岁除宫那边,你别掺和,我等他们很多年了。”

陆沉打趣道:“明明是句关心人的好话,怎么从余师兄嘴里冒出来,就听着格外别扭了。”

余斗说道:“关于豪素担任神霄城客卿一事,纳入下次玉清宫议事的议程。至于师弟说的那件事,在玉清宫可以适当提个醒,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陆沉松了口气,沉声道:“师兄在北俱芦洲清凉山那边,与我交代了一件事……”

余斗显然不想听下文,摇头道:“修行是自家事。”

话是这么说,脸上还是有笑容的。

陆沉只得停下话头,眼神哀怨,余师兄你这样就很伤人心了,只是想起师兄就有笑脸,在师弟这边就成天板着一张臭脸。

陆沉拿袖子擦拭栏杆,随口问道:“我离开这段时间内,有无有趣的新鲜事?”

余斗面无表情说道:“我觉得有趣的事情,估计你只会倍感无趣。”

陆沉可怜兮兮道:“那就有劳余师兄反着来,挑些师弟觉得新鲜好玩的?”

余斗缓缓道:“师弟山青还在闭关,已经开始着手炼化那枚山字印。杨凝性,如今是我的弟子。林江仙武学又有精进。姚清已经炼杀了三位尸解仙。白藕走了一趟闰月峰,登山途中,被辛苦一拳打落山脚,差点跌境。朝歌不知用了什么秘术,试图将她的那位年轻道侣,凭空造就出一个飞升境。天下十四州,有半数,蠢蠢欲动。”

陆沉哭笑不得,好个“蠢蠢欲动”,余师兄说话,其实还是很风趣的,只是外人不理解嘛。

林江仙,作为当之无愧的天下武学魁首,既然被余师兄说成“又有精进”,那么就不止是一只脚跨入那个境界了,而是大半个身子身在其中?

杨凝性来自浩然天下,北俱芦洲崇玄署云霄宫,通过五彩天下进入青冥天下,是一个很有心的年轻人。

只不过在陆沉看来,此人的资质与根骨,至多就是个“小姚清”,不对,准确说来,是“小小姚清”才恰当。

陆沉问道:“那位小天君,不是余师兄的关门弟子吧?”

余斗摇头道:“还不够格。”

只是余斗很快就说了一句很余师兄的言语,“如果哪天让我觉得意外了,就算他当时有几个师弟师妹,杨凝性一样可以成为我的关门弟子。”

青神王朝的女子国师白藕,天下武道第三人,早就是止境神到一层了,是个货真价实的武痴。

白藕与林江仙问拳两次,但是一直故意绕开闰月峰辛苦。这次她主动问拳闰月峰,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

“苦恨年年压金线。”

陆沉神色古怪,“辛苦一场不白忙,为自己作嫁衣裳?”

这个徐隽,真是洪福齐天,尤其……艳福不浅!

青冥天下的女修,极为出彩,只说那拨顶尖战力,几乎可以算是几座天下,最能打的。

十四境,吾洲,“太阴”。飞升境中的朝歌,道号“复戡”。

加上南华城第一副城主。云水楼在内的两位女子楼主。

玄都观还有一位孙怀中的师姐,相传已经闭关千年之久。

此外还有几位道法极高、隐世不出的女冠。

如果评个青冥天下二十人,估计约莫得有半数,都是女修。

陆沉问道:“就没有人敲天鼓喊冤?”

余斗摇摇头。

敲响天鼓,就是赌命。

陆沉满脸愁容,“咱们这位雅相,实在是让人不省心啊。”

青神王朝是首屈一指的大王朝,首辅姚清,字资美。道号“守陵”,被誉为雅相。

飞升境圆满,姚清是最有希望合道十四境的山巅修士之一。

一个王朝,从帝王将相到文武百官,胥吏之外,几乎全都是拥有度牒的道官。

比如白玉京云水楼,就专门负责为天下各国、大小道观打造各类道士度牒。

山上大宗门,可以私自授箓,但是山下王朝,哪怕大如青神王朝,都需要跟白玉京领取度牒,天下十四州,各国按例按时来此领取份额,数量不等。

身为白玉京之外的道官,姚清经常受邀去往青翠城讲课传道,而且次数极多。

姚清斩三尸而成的三尊尸解仙,先后共登仙籍,一仙人两玉璞,三位完全可以单独来看的道士,按照白玉京谱牒,是要比那些“兵解”而来的“鬼仙”高出许多。

而三尊尸解仙本身,亦有阴神,只是受先天限制,不可炼阳神,那么再加上姚清真身,阴神与阳神身外身,只说化身的数量,几乎可以媲美陆沉,准确说来,姚清的大道,看上去最为接近陆沉的七心相。

所以姚清这位青神王朝的三朝首辅,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这边,一直被誉为“青冥天下陆沉第二”。

而白玉京陆掌教,在白玉京之外的江湖上,则有个响当当的绰号,“白玉京小姚清”。

一听就知道是谁捣鼓出来的说法了。

陆沉当然是将这个如雷贯耳的绰号,开开心心笑纳了,至于姚清作何感想,外人不得而知。

余斗难得主动询问,“宝瓶洲青鸾国,白云观那位僧人,是不是师兄的分身之一?”

陆沉摇头道:“不好说。始终无法确定此事。”

陆沉问道:“余师兄有没有问过师尊,闰月峰武夫辛苦,是不是我们青冥天下的那个存在?”

余斗说道:“没问过师尊此事,但是大致可以确定答案了。”

每一座天下,都存在着与天下第一人相互压胜的存在,神异古怪,匪夷所思。

双方或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或大道背离,就此互为苦手,相互牵制。就算是三教祖师,都无法纯粹以自身学问将其镇压。

就像五彩天下那边,属于应运而生,压胜天下第一人宁姚的存在,多半就是那个名叫冯元宵的小姑娘了。

相较于至圣先师的那场君子之诛,历来非议不小,被视为白璧微瑕之举,其实还有陆沉在那渔夫篇,曾经率先提出的“分庭抗礼”,是说至圣先师与那位撑船老舟子的典故,事实上,大掌教寇名犹有一个典故,是说那“小儿辩日”,其实也是至圣先师与浩然天下那位存在的一次见面,但是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称得上是云波诡谲的一场暗中交锋,还是礼圣重新制定规矩之时,至圣先师再次“偶遇”一位幽居山中的修道之人,偶尔有些经过大肆渲染的残片断章,都喜欢故意将那场谁都不曾亲眼见到的狭路相逢,说得无比鲜血淋漓,言之凿凿,至圣先师直接将其打杀了。

陆沉就曾专门就此事,去莲花小洞天内,问过师尊那桩悬案的真相。

可惜陆沉的问题,十有**,在师尊道祖那边都没有答案。

陆沉趴在栏杆上,说道:“我现在比较担心那个柴芜,光是她的传道人,就会有陈平安,小陌,崔东山,米裕等等,说不定以后还会有宁姚,梁爽,火龙真人,吕喦,如果再加上符箓于玄,龙虎山天师府的雷法……真是想一想就可怕啊。”

这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时来运转,天地皆同力,最是不容小觑。

越是身处山巅,越是忌惮此事。

尤其是那个落魄山的新任看门人,道士名为年景,道号仙尉。

道士头别一枚木簪,触目惊心。

那么不管他这一世修行如何,哪怕破境速度,是几十年几百年都乌龟爬爬,甚至就干脆不破境,可是谁敢不把此人当回事?

柴芜之快,仙尉之慢。

不过对于身边这位余师兄而言,什么天才不天才,都是虚的,只有哪天跻身了十四境,才是实在的。

在那之前,余师兄都提不起半点兴致。

余斗说道:“郑居中的分身,想要潜入青冥天下,机会不多。明月皓彩那边,我仔细勘察过,没有动过手脚。”

玄都观孙怀中,曾经两次游历过浩然天下,最近一次,还收了几个弟子带回道观。

老秀才来到这边,去玄都观见过白也。

再就是这轮刚刚搬入青冥天下的明月皓彩。

陆沉摇头笑道:“郑先生想要偷偷摸摸做事,很难被我们找到蛛丝马迹的,只会神不知鬼不觉。”

余斗问道:“陈平安当真没有任何来历?”

陆沉点头道:“没有。”

余斗眼神熠熠,微笑道:“那就很了不起。”

一个出身陋巷的孩子,能够一步步走到今天,当然很了不起。

靠机缘,运道好?天底下 接不住。

要说所谓的修行天才,什么百年不遇、千年一遇的。

余斗修道八千载,只说在这白玉京,就见过多少了?

一旦将时间线拉伸开来,长远看来,其实都不算什么。

何况死在余斗手上的飞升境修士,就不止双手之数了。

只要在余斗坐镇白玉京一百年内,不犯禁,老实一点,安分修行,就算你在其余两百年间,有本事打破天去,也都随你闹腾。

可若是胆敢在这一百年内,触犯白玉京律例,那就别跟我余斗谈什么“人情”了。

不光是天下十四州,白玉京内,亦是如此,历史上光是副城主、副楼主,被余斗亲自收拾过的,同样不止双手之数。

陆沉趴在栏杆上,看着那高高低低的五城十二楼,好像看了数千年,倒也没如何看厌。

紫气楼。

紫气楼道官,几乎都姓姜,外姓道官寥寥无几,属于典型的子孙丛林。因为紫气楼位于白玉京最东方,常年烟霞高捧,如在紫气堆中,故而长是先迎日月光,且常年有剑气郁郁冲斗牛。

楼主姜照磨此刻正在为十数位姜氏子弟传授剑术。

在道场之内,摊开一幅光阴画卷的“拓本”。

凭借这幅光阴画卷,姜氏子弟如亲眼目睹那场搬月过程,只见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宁姚,手持仙剑,一剑开天,负责在最前方开道,以凝聚不散的剑气和剑意稳固路线,如同铺路。

城头刻字老剑仙,齐廷济现出法相,使出了远古时代一门类似“长绳系日”的剑术神通,拖月而行。

刑官豪素,身在明月中,竟然能够将一轮明月部分“道化”,再祭出另外一把本命飞剑“婵娟”,同时递剑斩断皓彩与蛮荒天下的大道牵引。

陆芝殿后,出剑推动一轮明月前行。

剑气长城的四位剑修,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姜照磨一挥袖子,一座道场太虚境界内,凭空出现了一轮好似次一等真迹的袖珍明月皓彩,再一一点名,让数位姜氏弟子顶替那拨剑气长城剑修的位置,凭借各自剑术,模仿拖月一事。

那些资质极佳的紫气楼剑修,纷纷御剑“远游”,化作一条条流萤,如入天外虚空,身形与剑光瞬间缩小为芥子和丝线。

其中学那宁姚仗剑开道的,是一位少女模样的年轻剑修。

姜照磨盘腿坐在蒲团上,神色淡漠,眯起一双金色眼眸,双手握拳膝盖上,为几位家族晚辈一一指出各自出剑的缺陷所在。

其中一位听了两次老祖点拨都未能心领神会的剑修,便被楼主随便一弹指,打出太虚境界,整个人狠狠撞在屋内一根巨大梁柱上,七窍流血,瘫软在地,无人胆敢搀扶。

很快就换了一人顶替位置,继续联手拖拽那轮明月。

姜照磨视线偏移几分。

是陆掌教返回白玉京了。

至于那个刑官豪素,不出意外,果然去了神霄城。

这位飞升境剑修来到青冥天下,白玉京和天下道官,当然乐见其成。

青冥天下剑术,半在玄都观剑仙一脉。

昔年余斗横行天下,姜照磨的前身,便是同行之一。

不过那是姜照磨上一世的事情了,兵解转世后,被余斗寻见,带回白玉京再续修行。

灵宝城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正在指点一位年轻嫡传炼丹术,但是用来炼丹的那座炉鼎,却是一颗被老道士拘押而来的天外坠落流星,虽然它撞入青冥天下之际,就已经十不存一,但是被老道士收入囊中之时,依旧大如巍峨山岳。而这个老城主新收的得意弟子,能够在此辅佐炼丹,资质之好,无需赘言。

手捧拂尘的老道士突然笑道:“蘋萦,稍后你随为师一起走趟白玉京最高处,见一见两位掌教。”

年轻道士闻言,一颗道心只是微微起涟漪,神色肃穆道:“弟子谨遵师命。”

别称“玉皇城”的青翠城,位于白玉京最北面。

按照玄都观孙道长的说法,之所以有这两个称呼,其实就是一句“玉皇李子最好吃,嚼起来真清脆”。

在此城最为鼎盛时,辖境辽阔,以一城管辖将近天下三州山河,青翠城总计拥有一座十大洞天之一,三十六小洞天有二,七十二福地有三,王朝有六,至于山上山下的道门宫观,和山下六大王朝的藩属国,更是无数。而且甲子一期,每逢腊月二十五,青翠城城主按例都会祭出一副远古帝王车辇,巡视天下清流道官之功过得失、稽查考核山川地祇鬼神,车驾所过之地,皆在考评勘验范围,甚至可以不用局限于青翠城自身辖境,简单来说,就是目之所及,任何人任何事,车驾主人,都可以管上一管。

一个小道童模样的家伙,揪心不已,因为自己担任城主之后,明年就要赢来甲子一次的巡游了。

可是他一个刚刚跻身仙人境没几年的道官,真要登上那辆车驾,离开白玉京,感觉每走一步,就是丢一份脸皮。

名为姜云生的小道童,就有些埋怨那个陆师叔。

大掌教代师收徒,为白玉京带回了两位师弟。陆师叔你这个当了数千年小师弟的三掌教,便有样学样,给道祖找了个关门弟子,顺便给你自个儿找了个小师弟,终于有人喊你一声师兄了?那你倒是干脆让那道号山青的小师叔,当了这青翠城的城主啊,岂不是更好?为啥要选我?赶鸭子上架呢?要不是紫气楼那边的自家老祖姜照磨,暗示自己别推脱此事,姜云生还真就打死不从,你陆沉就算帮我绑到这青翠城,我也要翻墙溜走。

玉枢城。

城内高处悬停有一把古镜,背具十二时,篆刻有“永受嘉福”四字,是大掌教亲自铸造、炼制、铭文的重宝。

此外铭刻有数以百万计的蝇头小字,则是玉枢城历代正副城主的一种大道补充。

圆镜亮如日月,在玉枢城运转,循环不休。

而三掌教陆沉的书斋,观千剑斋,没有设置在南华城,反而就建造在这边,据说是方便陆掌教与两位城主请教学问。

副城主邵象,察觉到白玉京的那两股气机,道心微动,便走出道场,一步缩地山河,找到了站在那座书斋门口的城主郭解。

郭解是公认天下注解陆沉著作外篇的第一人,而注解内篇第一人,是南华城那位担任第一副城主的女冠,她也是白玉京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道官之一。

只是不是完全没有半点非议,比如符箓派祖庭之一的地肺山华阳宫,以及采收山在内的几座大宗门,那拨精通注释训诂的得道高真,就都说郭解是以外杂篇否定内七篇,不但裁剪失当,更属于“用伪反真”,背道而驰,只知梦而不知觉。

郭解腰间悬有一串吉语钱挂饰,淡然道:“陆掌教自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若是平时,邵象也就与郭解多聊几句了,只是今天却没有就此延伸话题,而是以心声说道:“张风海已经被余掌教关押了将近八百年,能不能借此机会,让陆掌教帮忙求个情,就算无法恢复张风海的副城主身份,好歹准许他离开镇岳宫烟霞洞,只保留一个白玉京道官身份?”

郭解沉默许久,“难。就怕我这一开口,会适得其反。”

昔年玉枢城的城主继承人,其实不是郭解,而是“百年之内证道飞升”的张风海,这种修道资质,哪怕在白玉京历史上,都堪称惊人至极。

以至于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飞升境的张风海,在白玉京和青冥天下,早就有那“小掌教”的称号。

结果只因为一桩过失,被余掌教找上门,张风海辩驳了几句,被余掌教训斥一番,张风海不服气,大吵一架,一气之下,张风海扬言要脱离白玉京道籍。

余掌教只说了一句“当然可以”,然后就将张风海拘押到了镇岳宫,囚禁在烟霞洞内,已经快八百年了。

大概这位道老二的所谓“可以”,真正的意思,就是你张风海既然凭本事进入白玉京,那就再凭本事离开白玉京。

而郭解与邵象两位正副城主,看待这位师尊的关门弟子,不可谓不宠爱心疼,在小师弟年幼时被师尊亲手带入城内,两个当师兄的,在张风海那边,简直就是既当师兄又当兄长的,呵护有加。

邵象叹了口气。

除了自家小师弟,其实还有两位副楼主,下场更惨。

白玉京琳琅楼,是一处金玉道场。

太上符箓龙蛇踪,散花天女侍香童。

佛道两教,自古就有丛林一说,大致可分为十方丛林和子孙丛林,琳琅楼就属于子孙丛林,跟楼主历来都是一家一姓的紫气楼姜氏类似,略有不同的,是琳琅楼分成了“乌衣王、会稽谢”两家。道门的子孙丛林,由自己传道所度的家族弟子、嫡传门生轮流住持,是一种师资相承的世袭。而十方丛林则邀请德行兼备的粹然高真住持事务,宫观住持在卸任时,若是觉得本山并无合适人选,可向他山礼聘邀请。芸芸众生,云水流仪,原系四海同居,并无二月。哪州道观的十方常住兴旺、规范严,哪州的道风就较好,道官的成就便高。

王谢两姓子弟,英才辈出,修道之外,公认极富才情,故而白玉京琳琅楼自古被誉为芝玉遍地。

紫气楼姜氏女子的姿容绝美,琳琅楼王谢两家男子的英俊风流,都是天下公认的好。

琳琅楼的楼主王洞之,清净出尘,举世公认书写道经,最是笔法神妙,道韵无穷。

传闻昔年大掌教许多昭告天下的敕令,都是有请这位楼主代笔。

如今整个青冥天下都在猜测一事,玄都观的白也,将来会不会走一趟琳琅楼。

此时王洞之站在书房内,双手负后,看着墙上的一幅画卷。

这是一幅被誉为无上神品的《珊瑚帖》,画有一枝东海万年珊瑚,不光是栩栩如生,真能开出一种五色玉花,可以增加采花道官的文气才情,若是以秘法制作成彩墨,书写青词宝诰有奇效。

关键是这幅画卷里边,藏着一座品秩不低的古老龙宫,金玉谱牒相当于昔年的大渎龙神府邸,仅次于四海龙君。

副楼主谢宣站在门口那边,没有跨过门槛。

这是王洞之订立的一条铁律,谁都别想走入他的书房。

其实最早就是为陆掌教一人制定的。摆明了就是防贼。

迄今为止,陆沉还真就没有见过这幅珊瑚帖一面。

谢宣笑道:“真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段?”

王洞之转身走出屋子,等他挪步时,墙上画卷便消逝不见,来到檐下廊道中,瞥了眼白玉京最高处,点头道:“当年三山九侯先生秘密来过青翠城,陆掌教当时在场,用他的话说,就是亲口询问过三山九侯先生,千真万确,不但直接将一座大渎龙宫封禁在画卷中,而且这个相当于一个浩然大宗的大渎龙宫,极有可能,如今还有水裔生灵存活至今,不过就算是真的,数量肯定不多了。”

谢宣说道:“难怪你研究了这么多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如果真是那位前辈的手笔,就在情理之中了。”

琳琅楼这么多年,一直无法打破画卷的山水禁制,空有宝山不得其路。

最早被陆掌教盯上这幅画的时候,赖在琳琅楼足足一月光阴,死皮赖脸要瞧一瞧,过过眼瘾。

王洞之坚持说并无半点稀奇,外界以讹传讹罢了,之所以不愿公开,只是我敝帚自珍。

要知道青冥天下又是出了名的“缺水”,故而蛟龙之属的高品水裔,在这边是很吃香的宗门、王朝供奉。

再加上道祖的一句“上善若水”,天下水裔的开窍炼形,往往颇为顺遂。

之前在剑气长城那边,陆沉跟陈平安谈成了一桩买卖,他返回白玉京,会争取跟琳琅楼主王洞之要来半座龙宫的收益。

因为帮助云霞山渡过难关一事,陈平安做出让步,答应半座龙宫,双方从三七变成四六分账,当然是他六,陆沉只占四成。

反正打开龙宫的钥匙,就是不知如何流落到云纹王朝的“金坐”款珊瑚笔架,如今就在陆沉手上,不怕那王洞之不点头。

伸长脖子的陆沉,将视线从琳琅楼那边收回,转过头,笑道:“余师兄,可以喊人过来了。”

片刻之后,分别有白玉京道官从那青翠城、灵宝城和紫气楼,御风而至,与两位掌教恭敬行礼。

青翠城城主姜云生,道童模样,仙人境。

青翠城新任城主姜云生,曾经在那倒悬山,与剑仙于禄一起当门神。

如果加上老祖姜照磨,那么白玉京姜氏一姓,就是一城主一楼主的气象。

灵宝城城主庞鼎,道号“虚心”,老飞升境修士。道龄极长,在白玉京修行的岁月,甚至要比两位白玉京掌教更为长久。精通五行阴阳术,此外这位老城主的五行本命物,经过将近二十余次的更换、炼化,皆是仙兵品秩。另外还有一件名动天下的攻伐本命物,能够引发雷劫。

紫气楼楼主,也是姜云生的老祖,姜照磨,字潮生,道号“垂象”,飞升境。与二掌教余斗差不多是前后脚进入白玉京,在那之前,或者说是生前,就与余斗是山上挚友,曾经与余斗一起周游天下,一行人锋芒无比,横扫十四州,人人故事极多。

姜照磨亦是天下武学大宗师,被誉为流水的武道十人,铁打不动的姜照磨。故而也被视为青冥天下砥砺武道的最佳磨石之一。

只不过历届天下武评十人,都不会将这位紫气楼天仙列入其中。

差不多每过一甲子,姜照磨就会与林江仙问拳一场。

所以紫气楼道官中,也不乏兼修拳法的武学奇才。

此外庞鼎还带了一位新收的嫡传弟子,周蘋萦,尚未赐下道号。

姜照磨则带了一位少女,姜玉微,道号“危心”,她是紫气楼姜氏子弟,既是剑修,也是武夫。

少女头戴鱼尾冠,别以水精簪,姿容出彩,她与周蘋萦站在一起,很金童玉女。

陆沉笑眯眯看着这位丰神玉朗的年轻道官,好相貌,好气度。

据说是来自那个大潮宗,曾经还是现任宗主徐隽的师兄呢。

庞老儿挖墙脚的小锄头,一向是很厉害的,一挖一个准。

不过这个周蘋萦,既没能与徐隽争过宗主之位,当年也未能跻身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

争湍蘋萦,迴旋之貌。本该与那大潮宗是相得益彰的,奈何敌不过那种好似书上小老天爷的天命呐。

徐隽如今除了是玉璞境鬼修,还是大潮宗、两京山的两宗共主,更是那位飞升境女修朝歌的道侣。

而那位道号复勘的女冠,也是两京山的开山祖师。

陆沉作为开场白的那个问题,就很惊世骇俗。

“余师兄,如果有一天,五彩天下的剑修,跨越天下,联袂问剑白玉京?”

余斗淡然道:“来就是了。”

庞鼎皱眉不已。

姜云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自己心中的疑惑,“飞升城如今才几个玉璞境剑修?哪怕再给他们一千年,又能如何?”

就算青冥天下十四州,沿途都有策应,那拨剑修,不还是以卵击石的下场?

庞鼎摇头说道:“搁在以前,谁敢相信剑气长城的那么点人,能够据一城之地,挡住蛮荒天下一万年。”

白玉京已经治理青冥天下万年之久。

而且要远远比那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庙,更加管得宽泛,管得更多。

陆沉称赞道:“还是庞城主老成持重。”

转头望向姜云生,就是双指弯曲,朝着小道童的脑袋就是一板栗敲下去,“再看看姜城主,在剑气长城门口待了那么久,这么点道理都没想明白,怎么当上城主的,啊?!”

天翻地覆之时,越是山巅的大修士,就越想要重新界定格局。

境界最高的那一撮修士,可能是为自身大道谋划,境界稍低一些的,恐怕也要为山头宗门、王朝谋划千秋大业。

浑水摸鱼,趁火打劫,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火上浇油……不择手段,层出不穷。

姜照磨微笑道:“就是吃得太饱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为数不少。姜照磨这么多年来,修行之余,就一直在盯着某些王朝某些人。

那些个白玉京之外的山巅修士,在姜照磨看来,就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闲的。

余斗突然说道:“将那幅光阴长卷取出,让他们几个看看那位年轻隐官的手段。”

这个师弟,最喜好收集光阴长卷,说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陆沉一脸尴尬,“啊?不用了吧?”

余斗默不作声,就是态度了。

陆沉只好摸摸索索,犹犹豫豫,摸出一支卷轴,轻轻丢出,摊开画卷。

出现了一座汾河神庙和城内的吕公祠遗址。

当然有些画面,方才已经被陆沉临时抹掉了,比如扇耳光之类的,还有后边那座娄山凉亭的某些关键言语。

姜照磨双臂环胸,斜靠栏杆,饶有兴致,打量着那幅画卷里边的年轻青衫客。

庞鼎手挽拂尘,眯眼而笑。

这位年轻隐官,名不虚传啊。

竟然都能够与陆掌教抖搂梦境了。

姜玉微神采奕奕,只觉得这个年纪不比自己大几岁的传奇人物,确实胆大包天,想法古怪,做事情还挺……阴险。

陆沉说道:“小蘋,有话直说,不用藏着掖着。”

周蘋萦半点不怯场,直截了当说道:“一个走狗屎运的家伙,也配与掌教师叔这么说话?”

“若是撇开那些身份和靠山,如今他陈平安,不过是个止境武夫,连玉璞境剑修都不是了,算个什么东西?”

“不知天高地厚,什么身份,什么境界,竟然都敢威胁一位白玉京三掌教了?”

余斗置若罔闻。

陆沉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小的笑话,转过头去,笑容灿烂。

满脸慈祥神色的陆掌教,望向这个刚到白玉京没几年的……天仙胚子?

姜照磨嘴角泛起冷笑,那个年轻隐官陈平安如何,没有真正打过照面,不好说,只说你小子,在这边大放厥词,可就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了。

姜玉微轻声嘀咕道:“论身份,既然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也差不多就是咱们白玉京的掌教了吧。”

姜照磨笑了笑,以心声提醒这个焉儿坏的自家晚辈,“别煽风点火,会死人的。”

庞鼎怒斥道:“住嘴!滚回城内,禁足一甲子!”

已经准备动手,准备一拂尘将这个嫡传弟子打回灵宝城。

陆沉却早先一步,伸出手,双指轻轻按住庞鼎的拂尘,再一手按住那周蘋萦的肩膀,和颜悦色道:“别介啊,才来就走。”

“这孩子,只是说了几句心里话和公道话,庞老城主就要罚他禁足一甲子,责罚太重了,贫道不答应!”

周蘋萦再傻,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年轻人霎时间脸色惨白,但是周蘋萦立即稳住道心,如逆流而上,非但不认错,反而愈发坚定道心。

陆沉眼睛一亮,拍了拍年轻道官的肩膀,“修行天赋如何,两说,只说自救的手段,不低不低。”

“想起来了,听说好像就是你小子,进入白玉京没多久,第一次遥遥见着了余师兄,就心生‘取而代之’的念头?”

余斗依旧全然不当回事。

庞鼎微微错愕,真有此事?这个弟子莫不是失心疯了?

陆沉嘿嘿笑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几年后的元婴境瓶颈,有点大啊?”

因为心魔就是余师兄嘛。

如果不出意外,吴霜降的第二心魔,也是如此。

甚至有可能是将囊括白玉京的整座青冥天下,视为一处沙场。

否则吴霜降作为兵家修士,一旦决意出手,绝对不会只是意气用事,自寻死路。

此外,陆沉比较担忧的,还是岁除宫的守夜人,被吴霜降昵称“小白”的那位。

飞升境修士,若想成功合道十四境。

犹有第二心魔,需要面对。

相较于元婴境瓶颈时心魔的不可力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更加虚无缥缈,有些大修士,视若无物,甚至就像从无出现过。

有一些,却极难勘破。后边的“有一些”,白玉京这边,都兵解了,在浩然天下那边,可能是韦赦,也可能是火龙真人。

青冥天下,在大掌教寇名失踪之后,二掌教余斗,就成了白玉京众望所归的下一位十五境修士。

余斗每次坐镇白玉京一百年,职掌天下,不管如何出手,无私心,这是共识。

玄都观,岁除宫和地肺山华阳宫在内这些顶尖宗门,在这件事上,对这位道老二,都从无任何指摘和非议。

但是余斗治理天下的手段,不近人情。

更是共识。

陆沉一本正经道:“小蘋,不用紧张,千万别紧张!在贫道看来,一个不想当掌教的白玉京修士,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道官!”

周蘋萦道心坚韧,神色坚毅,后退三步,与两位掌教毕恭毕敬打了个道门稽首。

余斗点点头,开口道:“心无旁骛,好好修行。”

心弦紧绷的庞鼎如释重负,意外之喜,这个嫡传弟子,大好造化!

余斗突然看了眼陆沉。

陆沉笑着摇头,示意没事。

原来在陆沉的人身小天地之内,异象横生,有那风雨如晦,响起雷鸣声,仙人伸出手掌,将其攥在手心,轻轻碾碎。

有那白云聚散不定,最终渐渐凝聚成云海,被一只晶莹剔透的大手,如仙人揉碎白云。

这就是崔瀺的阳谋了。

一旦陆沉选择入局,改变路数,用一种崭新手段,与青冥天下相处,那么某种意义上,陆沉就再不是昔年陆沉了。

无碍修为,只是道心有变,不然要说这点心相迹象,陆沉抹平,镇压,消解,都很简单,举手之劳。

大修士心无杂念不难,那么心中无一念呢?

陆沉挥挥手,笑呵呵道:“诸位,各回各家,努力修行。”

等到那一行人离开廊道。

余斗露出一个极其罕见的笑脸,说道:“师弟,你近期小心点,能不出门就别出门。至少别离开白玉京地界,南华城那边,也该多管管了。该传道传道,该收徒收徒。”

先下手为强?

不用。

如果需要如此行事,那还是自己不够强。

陆沉欲言又止。

从前都是陆沉这个师弟絮絮叨叨,不曾想今天却颠倒了,变成了师兄余斗多说一些。

“要是那个陈平安,连报仇这种事,都不敢光明正大,只敢鬼鬼祟祟,或是根本没想过来白玉京问剑问拳一场,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废物了。所以这家伙在那幻境中,与你把话说得敞亮了,我倒是愿意再高看他陈平安一眼。当隐官,做得不差,给人当师弟,亦然。”

余斗笑容更浓,“难道只许我余斗为了报答师兄的代师收徒和传道之恩,让姜照磨与庞鼎,对齐静春落井下石,痛下杀手,就不许一个年轻人,同样为了一位代师收徒、传道授业的师兄,与我寻仇?”

余斗摇摇头:“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将来只要敢来白玉京,只要他还愿意,我倒是想要先请他喝一顿酒,再论生死。”

陆沉神色认真,一言不发。

“陆沉。”

“嗯?”

“你这个当师弟的,数千年以来,已经为余师兄分忧足够多了,从今天起,就别再为我担心什么了,不需要。”

“好,听师兄的。”

————

桐叶洲镇妖楼。

各自喝过了一壶竹海洞天酒。

至圣先师与年轻隐官,两人相对而坐,好似一场道龄辈分、学问修为皆极为悬殊的坐而论道。

曾经一步跨入十四境的“纯阳”吕喦,差一点就可以闭关证道十四境粹然剑修的小陌,青同,三飞升,仿佛在旁闻道观道。

至圣先师招手道:“纯阳道友,且借拂尘一用。”

吕喦笑着抛出手中那把拂尘。

至圣先师接住拂尘。

方丈之地,蓦然间大如虚空。

一座镇妖楼,渺小如一块巴掌之地。

一棵参天梧桐树,更是小如田边草。

至圣先师以拂尘缓缓画圆,出现了一条光线轨迹。

吕喦是第一个看出门道。

陈平安紧随其后。

小陌相对前两者,稍显后知后觉。

唯独青同道友,眼睛瞪得最大,最为懵懂,只不过片刻之后,青同也就看出了答案。

至圣先师是在用一种最粗略的方式,阐述数座天下的万年岁月。

剑气长城三位剑修,联袂问剑托月山,使得蛮荒大祖只差半步、最终无法跻身十五境,陈清都合道剑气长城。

十四境修士大妖初升,最初的那个设想谋划不成,只得退而求其次,开始创建蛮荒英灵殿。

道祖骑牛过关,进入蛮荒天下,大妖初升被迫逃离蛮荒天下,去往天外。

青冥天下的道祖首徒,寇名代师收徒,同时代师授业,白玉京出现了第二位掌教。

礼圣联手三山九侯先生,开始着手制定新礼。

斩龙一役,造就了宝瓶洲的那座骊珠小洞天。

白玉京出现第三位掌教。

浩然贾生变成蛮荒周密。

文庙出现了那场三四之争。

齐静春力扛天劫。

剑气长城被打断成两截。举城飞升至崭新天下。

蛮荒妖族涌入浩然天下,肆虐三洲。

周密与一人并肩而行,率众登天而去。

三教祖师并未露面,由礼圣住持第二场河畔议事。

白泽重返蛮荒天下。

陈平安剑开托月山,城头刻字……

那条圆线,即将首尾相接之时,蓦然出现了一种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极大分叉,分成了两条丝线,如绳打结,双方齐头并进,一起“缓缓”去向那个“既是终点又是起始”的地方。

两条线,宛如一场势不可免的天人之争。

至圣先师停下手中拂尘,问道:“陈平安,你觉得接下来总计会有几种可能性?”

陈平安沉思许久,只能是摇摇头,老老实实答道:“不知道。”

至圣先师冷不丁以心声询问一事。

陈平安毫不犹豫摇头,眼神坚毅,甚至忘记了以心声言语,斩钉截铁道:“不行!”

至圣先师点头而笑,“这就勉强可行了。”

陈平安一愣,只是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咧嘴一笑。

被至圣先师如此认可,陈平安就更有信心了。

或者说至圣先师的这一问,再一认可,本身就是对陈平安心关的一种加固?

辛苦炼字为何事。

只求个自欺欺人。

炼化文字无数,世间文字几经演变,常用字加上生僻字,大致有八万个文字,可如果再加上那些早已失传、不用的远古文字,数量只会更多。

陈平安为自己设置了重重关隘,其中层层迷障,何止是千山万水?

只说陈平安心湖中的那座书楼,书楼藏书无数卷,而且只会越来越多。每本书籍上边的文字,在密雪峰那座长春-洞天之内,早就悉数被陈平安撷取,一一炼字,打造成一座座“心关”,而且陈平安有意只用儒家经典和佛家经书作为打造关隘的“砖石”,刻意绕开了道家典籍。

其实至今陆沉甚至还不知道一事。

当年,骊珠洞天大局已定,先帮忙牵红线再乱点鸳鸯谱的陆沉,收取神诰宗贺小凉为嫡传弟子,陆沉曾经带着她一起行走在光阴长河,为她推衍陈平安的诸多人生道路,看遍人生百态,但是在其中一截光阴长河的河段内,有一个双鬓微霜、面容清晰的教书先生,在蒙童们放学后,独自坐在屋内打谱,在那陆沉和贺小凉的游历“当下”,骊珠洞天的过往“当年”,齐静春捻起一枚棋子,笑着说了四个字。

如果说这已经是已逝之人与过往旧事。

今年今月今日。

某人心境之中。

四面八方,都悬挂着一条条“虚无的山脉”,仿佛也可以视为一条条黑色的光阴长河。

而折腾出这些脉络的,道法根本,究竟法门,其实就是两个字,“遗忘”。

就像一座笼子的栅栏。歪斜,扭曲,疏密,不成体统。

更远处,是金、银白两色的文字关隘,或是堆积成书山,建造如书城。

就这么关押囚禁着一位双手笼袖、满身雪白的修长男子。

又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流放?

他拥有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

“都说崔瀺对人对己都心狠,那么我这个当小师弟的,哪里差了?”

这位被自己关押在此、自言自语之人,缓缓转头望向一位头戴莲花冠的被囚禁者雏形,眯眼而笑。

如同一位至高者,俯瞰着一只依旧位于人间、不过是离天较近的蝼蚁。

“对吧,陆掌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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