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叶宗中兴之祖杜懋无缘无故消失后,整座老龙城最少在表面上,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在杜懋弹指间“打杀”了走下登龙台的郑大风,以及一袭雪白长袍的陌生外乡人后,哪怕杜老神仙不在了,余威依旧像是那座不可见的头顶云海,依旧回荡弥漫在老龙城各处,让所有五大姓家族的高层都不敢大口喘气。
因为先有亲眼看到杜老祖的仙人神通,使得一些原本属于天大事情的突发情况,也给强行碾压得细细碎碎,比如苻家暗中授意,丁方侯三族派遣出去截杀郑大风一行人的供奉客卿,死绝了,根据一位担任斥候职责、侥幸生还的龙门境修士口述,白衣年轻人的四名武夫扈从,个个杀力惊人,悍不畏死,能够以伤换命的时候,毫不犹豫,其中两人战死,一位擅长驭剑的绝色女子,一位喜好撕人的老疯子,之后云海落下了一道道光柱如剑修的本命飞剑,让原本可以围杀剩余两名扈从的修士,当场毙命,最过分的是,那个用刀的高大男子,拿着那把古怪长剑,在一具具供奉尸体的心口上戳了一剑。
得知噩耗后,三大姓氏急急忙忙秘密聚头议事,杜俨得到了消息,却没有过来凑热闹,于是众人猜测是不是苻家和杜俨设了一个天大的局,以郑大风作为障眼法的引子,引蛇出洞,要以最“名正言顺”且消耗最小的方式,绞杀他们三大家族用来压箱底的供奉修士?
不然为何苻畦身为家主和城主,整座老龙城的旗帜人物,在云林姜氏嫡女下嫁没多久的时候,都舍得半点脸皮不要,说好了只能一人活着离开登龙台的壮烈死战,结果苻畦挠个痒痒就向郑大风认输,交由杜老神仙对付郑大风,这不是早有预谋是什么?看来还是小觑了苻家的野心,是铁了心连这点残羹冷炙都不乐意给他们三大姓氏吃了?
当场就有人拍桌子瞪眼睛,扬言苻家如此心狠歹毒,就别怪他们破罐子破摔,到最后看看老龙城还能不能剩下半座。
群情激愤的,扬言要玉石俱焚的,多是些色厉内荏的。
沉吟不语的,反而是真正说话管用的老龙城权贵。
老龙城真正的底蕴,从来不在拳头和法宝上,是在一部部账本上。
突然有管事禀报少城主苻南华登门。
苻南华带了几名扈从,却是独自一人走入议事大厅,落座后,屁股还没坐热,茶也没喝一口,只是笑着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
厅内众人开始权衡利弊,坐着这里的人物,打算盘,计算得失,都是行家里手。
苻南华说得简明扼要,不提亲家的云林姜氏,桐叶宗也已经与苻家结盟,老龙城六艘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掌控在苻家以外的四艘,苻家全要了。在座三个家族以后每年的三成利润,要以上贡给苻家,作为继续居住老龙城的“房租”,当然,接下来苻家会借助各方势力,大举向北,世俗王朝,山下仙家洞府,山下江湖门派,都会被苻家势力囊括其中,打压、排挤、铲除所有老龙城之外的商家势力,在此期间,丁方侯三大家族能够挣到多少真金白银,是财源广进、更胜以往,还是一蹶不振、为了支付那点租金,就导致运转失灵,以至于被驱逐出老龙城,就需要在座各位精诚合作的大前提下,还要各凭本事了。至于具体事宜,如果今天各位觉得大方向没有问题,下次就可以坐下来真正聊一聊细节了。
有一位老者微笑道:“富贵险中求,搏一搏。”
有人笑道:“大骊铁骑已经快杀到了咱们宝瓶洲中部了吧,咱们这次北上,如果成功,不知道能不能与那些北方蛮子碰个头?”
一位老妪自嘲道:“苻家这是打算牵狗出去咬人啊,不过咬得好,倒也能咬下几块肥肉进自己嘴里,比起现在的小打小闹,说不定真能多赚些。”
一位最年轻的公子哥,相貌普通,气度却是不俗,哪怕周围是一圈成了精的老狐狸,他仍然不会让人轻视,他这会儿双手抱着后脑勺,仰头望头顶一盏琉璃灯,喃喃道:“归根结底,还是以大势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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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尘药铺,范家重金聘请来的几位郎中神医,多是练气士中的医家子弟,或是精通丹药的道家养生高人,最近在铺子这边进进出出。
范家祠堂已经吵成了一锅粥,对家主的建言逐渐变成了质疑,最后干脆就是痛心疾首了,一个个说自己愧对范氏祠堂里的那些牌位,子孙不孝,愧对列祖列宗,竟然只能眼睁睁看着范氏走了一条取死之道,竟敢螳臂当车,在这种关头还要庇护那个已成废物的郑大风,范峻茂和范二的父亲,当代范氏家主,面对种种非议,只是沉默喝茶。
药铺这边。
郑大风已经清醒过来,能够开口说话,除了范家请来的高人用药疗伤培元固本,赵姓阴神也有些从骊珠洞天带出来的家底,帮着郑大风修补魂魄漏洞,不至于让郑大风一下子垮下去,只能一天天变得形若槁木。
郑大风没有寻死觅活的,虽然言语不多,有些神色轻松,偶尔裴钱来屋子坐一会儿的时候,还会笑着与枯瘦丫头聊几句,裴钱每次来这边,都是蹲在地上,搬一条椅子搁放书籍,然后抄书。郑大风到了裴钱这边,是最愿意说话的,虽然每次开口言语,都会扯动伤势,但是裴钱不太领情,抄书的时候,格外认真,郑大风要是说得多了,还会抱怨一句你很烦唉,抄歪了一个字,某个笔画不够端正,我爹会要我重写的。
郑大风就会乐呵,只是这一笑,就又疼得直冒冷汗,不过屋里边有裴钱蹲着抄书,病床上的汉子,心情大抵还是不错的。
陈平安会时不时来这边坐一坐,一躺一坐,由于都受着重伤,所以两人聊得不多。
这天黄昏,离开充满药味的偏屋,陈平安走到院子里,朱敛在灶房忙活一桌子饭菜,裴钱在院子里练习她的独门绝学。
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卢白象在跟隋右边对坐下棋,魏羡站在一旁,依旧看不懂围棋,却会耐心等待胜负。
之前朱敛和隋右边死在老龙城外边,陈平安就又花了两颗金精铜钱,砸入他们两人的本命画卷。
两人阵亡后,按照东海老道人当初订立的“天条”规矩,武疯子朱敛未来的最高成就,瓶颈跌到了武道十境。
而隋右边更是惨不忍睹,破庙一役接连死了两次,这次又跟一位金丹境换死,八境,未来的成就,就只能在八境,也就当下的这个远游境停滞不前了。陈平安也好,画卷四人也罢,不管对于那位观道观的老观主,观感如何,“老前辈的道法通天”,五人都不怀疑。
今天那个每次出场都会黑烟滚滚、煞气腾腾的赵氏阴神,没有出现。
谁都没有料到,这尊元婴境阴神,本该是改变棋局的胜负手,坐镇药铺后如同一位玉璞境修士,不曾想从头到尾,都没它任何事情。陈平安重伤,郑大风变成了废人,朱隋两名扈从战死,卢白象和魏羡也没闲着,都是鬼门关那边转悠回阳间的,唯独这尊阴神好像就陪着裴钱在铺子门口聊了几句天,光阴停滞时,药铺阵法尚未开启,它亦是被禁锢其中,光阴流水继续流淌后,大局已定。
陈平安到了前边药铺门槛坐着。
院子里,裴钱双手扶住行山杖,气喘吁吁道:“老魏,我的剑术练得咋样了?”
魏羡没转头,继续盯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有点像是沙场上的犬牙交错,他也就只能看出这么个意思了,随口敷衍裴钱,“强。”
裴钱不太满意,大声问道:“有多强咧?!”
魏羡想了想,“强无敌。”
裴钱大怒,“老魏,你当我是傻子啊,这种话谁信?”
魏羡斜眼裴钱,“那你信不信?”
裴钱脸色立即阴转晴,呵呵一笑,“有点点信的。”
裴钱信心暴涨,提起行山杖,指了指卢白象的背影,“小白,你是省心省力地投降认输,还是坐着不动与我一战?”
背对着裴钱的卢白象笑道:“认输认输。”
裴钱又问,“隋姐姐,你要不要跟一个今年才十虚岁的小屁孩子,来一场光明正大的大战?”
隋右边淡然道:“那还是免战吧。”
裴钱扯开嗓子,转头朝小灶房那边喊道:“厨艺精湛、天下无双的朱敛,就剩下你了,敢不敢拼着今晚饭菜不那么好吃,出来与我厮杀?”
腰系围裙、手拿锅铲的朱敛大声回答道:“不敢!”
裴钱嗯了一声,环顾四周,抱着行山杖,“果然除了我爹之外,我已经强无敌了,有些寂寞,看来今儿明天都不用练剑了。”
不知何时已经回到那边檐下长凳坐着的陈平安,微笑道:“要持之以恒。”
裴钱蹦跶着去陈平安身边坐下,充满期待问道:“师父,我是不是你的开山大弟子?”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不记名弟子,叫崔东山,如今在大隋山崖书院,你想要当大弟子,可能得问过他答应不答应,不过他对于‘大师兄’这个称呼,可能不太喜欢,所以你还是有希望的。”
裴钱不以为意道:“崔东山?这名字听着就是个小鱼小虾,出息不大的,到时候我跟他商量商量,让他当我的师弟,喊我大师姐。师父你放心,我不会仗着咱俩关系近,就欺负他的,也不会拿钱贿赂他交出大师兄的身份。”
陈平安笑容古怪,“好的,你可以试试看。”
赵氏阴神站在药铺竹帘子那边,“陈平安,我有事找你。”
陈平安起身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前边的药铺里头。
阴神带着陈平安走出大门,走在小巷里,不知如何运转阵法,竟是直接将自己变成了坐镇某座小天地的玉璞境修为,小巷中昏暗起来,虽然赵姓阴神面容模糊,可仍是能够让陈平安清晰察觉它的小心翼翼,甚至还有些心有余悸的罕见情绪。它在隔绝了外界查看之后,漂浮身形悬停立定,对陈平安沉声道:“有一位自称与齐静春有关系的老儒士,找到了我,准确说来是直接将我拘押到了他身前,说是你陈平安的……不记名先生……”
说到这里,阴神有些想笑又不敢笑。
天底下只有不记名弟子,哪来的不记名先生?
尊师重道,在浩然天下可决不是一条可以随便践踏的规矩,一旦越过雷池,往往需要付出远远重于“声名狼藉”的惨痛代价。
陈平安点了点头,没有在这件事上与赵姓阴神坦诚相见。
阴神也不愿刨根问底,就像陈平安就从未询问自己既然姓赵,又是骊珠洞天出身,那么到底是哪一支赵氏的祖先。
僧不言名道不言寿,山水神祇不问前生,皆是此理。
它继续道:“那位老先生要我转告你,可以在老龙城过年完再动身,还有些东西得晚一些捎给你,明年开春以后,想去哪就去哪,只做陈平安便是了。”
陈平安笑道:“好的。”
然后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是直接问道:“杨老前辈,当真对郑大风的遭遇,视而不见?”
赵姓阴神本不愿意谈及任何有关老神君的事情,只是想到铺子里病床上的那个男人,它这次破例一回,轻声道:“老神君看得远,所以会显得格外不近人情,但是对于李二和郑大风,虽然只有师徒名分,不涉及传道一事,可我这苟活于世的小小阴神,斗胆说上一句,觉得还是与我们大不相同的。”
陈平安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阴神劝慰道:“郑大风虽然没了武道修为,可是心境尚好,我们不用太过担心。若是咱们每天怜悯看他,郑大风才最受不了。”
陈平安笑道:“这个我心里有数。”
阴神赞赏道:“这件事上,其实算你做得最好……”
陈平安连忙摆手,“怎么,难道谁到了灰尘药铺,都会开始喜欢拍马屁?”
阴神爽朗大笑,撤去阵法禁制,一闪而逝。
然后陈平安看到了街巷拐角处的绿袍女子,范峻茂。
不太清楚她为何在最后关头,选择对卢白象和魏羡出手相助,是觉得杜懋已经不成威胁,所以赶紧锦上添花?向灰尘药铺示好?
可这似乎不太符合她在陈平安心中的性情。
范峻茂走入小巷,丢了一只酒壶给陈平安,“里头是被我小炼后的老蛟金丹,你如今和郑大风,需要这个,每天忍着痛,喝上两三口,对于武夫体魄的修缮,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十二境大妖的妖丹小炼泡酒,太烈,如今你们喝了会死人,寻常金丹境妖族的,又不够,这颗元婴境老蛟的金丹浸泡出来的药酒,刚刚好。”
陈平安问道:“这壶酒我收下,不过你是生意人,需要我付出什么?”
范峻茂摇头道:“就当是我们范家弥补灰尘药铺的,不用你陈平安额外支付什么。”
陈平安无奈道:“听了你这个解释,我不太敢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
范峻茂冷笑道:“那如果我说,范家还砸锅卖铁,帮你垫付了天阙峰青虎宫的那五十颗谷雨钱,你岂不是吓得要把酒壶抛还给我?”
陈平安问道:“到底是为什么?”
范峻茂打量着当下有些病秧子的年轻人,“给飞升境杜懋的本名仙兵吞剑舟,戳出了一个洞,不死不奇怪,有人救你嘛,可是这会儿能够蹦蹦跳跳,行走如常,说明你的五境底子打得真好。既然是这样,我作为范家的幕后话事人,就有理由在你身上押注了,押重注!陈平安,你如今体内一口纯粹真气,越来越运转不畅了吧,身上金醴法袍又破烂得像是座漏风茅屋,等到那口纯粹真气越来越衰落,灵气倒灌越来越严重,你不但武道修为要一跌再跌,可能连长生桥都要倒塌,想不想搏一把?”
陈平安没有急着拒绝或是答应,笑问道:“怎么个搏一把?”
范峻茂指了指头顶的那座云海,“你不是要炼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吗?你已经有了口诀、丹鼎和足够分量的天材地宝,人和已经凑齐,我再帮你弄来天时地利,一旦炼成本命物,你体内有了容纳天地灵气的第一座府邸,你的那口纯粹真气,就不用消耗在毫无意义的对峙、消耗战上边,一举两得,陈平安,你意下如何?”
陈平安突然说道:“如果没有猜错,你肯定认识其中一人,对吧?”
范峻茂没有否认,却又摇头笑道:“人?”
陈平安默不作声。
范峻茂眼神晦暗,极为深沉,一双漂亮眼眸,像是两口漆黑不见底的古老深井,“你真的真的真的配不上!”
这位坐拥云海的绿袍女子,一连说了三个“真的”。
陈平安笑问道:“你说了算啊?”
一时语噎的范峻茂,气得牙痒痒。
陈平安不再继续招惹这个脾气不太好的“年轻”女子,“范二,没事吧?”
范峻茂一听到这个家伙就忍不住翻白眼,“焉了,禁足在家,每天无所事事,扛着把小锄头这里挖挖那里翻翻,积攒了十几袋子泥土,说是以备不时之需。二娘心疼得厉害,我娘亲也眼红好些次了,都不知道怎么劝他别失心疯。”
陈平安嘴角翘起。
不管这座老龙城根子烂成如何,只要有个范二在,陈平安以后只要有机会,就愿意常来。
范峻茂在离去之前,脸色难得有些凝重,说道:“桐叶宗可能会被秋后算账得厉害。”
陈平安眼神冷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过惯了不讲理的舒坦日子,那就记得平时多烧几炷香,求着老天爷别让自己撞上能够跟他们讲理的人,既然遇上了,就站好挨打,给打死了就下辈子投胎再来。”
范峻茂看着那张病态微白的脸庞。
像是第一次认识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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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俱芦洲,有一位元婴地仙坐镇的狮子峰。
北俱芦洲剑修如云,而且山上山下极其尚武,云海御剑擦肩而过的一个瞪眼,可能双方就要厮杀得天昏地暗,至于冒名别家山头,对着不顺眼的山头一阵乱锤,锤完就跑路了,挨了无妄之灾的山头,匾额给人打烂,祖师堂稀巴烂,都不知道到底咋回事。然后多半是给打蒙了的山头,又有人觉得憋屈,去离着自家门派远一些的更小山头,发泄一通。
北俱芦洲大概就是这么个修行极端修力、以万千剑修为首的神奇地方。
不然也不会明明是位于浩然天下东北方向,却硬生生抢走了正北方皑皑洲的那个“北”字。
只是随着鱼凫学宫的那位圣人出手后,接连打得两元婴一玉璞、三位大修士“通了个狗屁”,然后放话给各路剑修不许仗势无理欺人,各方势力这才稍稍收敛几分。
如今几乎狮子峰整座山头,在亲眼见到李柳在地仙难入的禁地,出入自由,并且带出一枚黄金狮子印章后,一步跻身中五境,都深刻领教了那个“李柳”的不同寻常,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柳在山上修士心目中的地位,水涨船高,无形中已经仅次于老山主。哪怕是这位与鱼凫书院圣人都有交往的大元婴修士,私底下与李柳相处,姿态摆的比那些入门练气士遇上李柳,还要低!
大概就只有李柳的娘亲,在山脚小镇开了家铺子,还迷迷糊糊的,误以为自己闺女,走了天大的狗屎运,才给山上某位辈分不高的仙师收取为弟子,妇人还问长问短,生怕是某个老不羞的玩意儿,垂涎自己女儿的容貌,才要李柳去修习那什么神仙术法,这不是耽误她闺女嫁人是什么?等到女儿岁数大了,哪里还有家世好、钱袋子鼓、模样凑合的女婿自己跑上门,难道真要她在小镇这边帮李柳物色个男人?
妇人可瞧不太上眼。她有些后悔当初没厚脸皮一些,要那个一路随行的世家子弟,好像姓司徒来着?干脆多待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女儿李柳都不用在山上瞎胡闹了,风风光光,直接嫁入了有钱门户,这辈子就算衣食无忧了,等到李槐大了,就接来这边,说不定还能在他姐夫那边混个轻松又挣钱的好差事。
妇人开铺子这小两年来,心情不太好,钱没挣几个,整天担心儿子在书院给人欺负,担心山上风大,女儿是不是模样长歪了,不俊俏水灵了。
李柳这段时间每次下山和回山,都会在铺子爹娘这边帮个忙,住上三两天。
狮子峰上上下下,得到过老山主的严令,不许擅自接近小镇上这间铺子,一经发现,一律当场打死。
所以妇人至今还不清楚,女儿李柳在狮子峰,是真的比神仙还神仙,而不是某位神仙身边端茶送水的养眼小丫鬟。
这两天,李柳就刚刚出门游历一趟回来,在铺子里给娘亲揉着肩膀,听着妇人说着各家各户的家长里短,唠叨那些个鸡毛蒜皮的邻里纷争。
李二蹲在门口晒着冬末的太阳,妇人越看越烦,孬样!
别人家的汉子,哪怕个个贼头鼠脸瘦杆子似的,照样有婆姨骂天骂地,哭喊着抱怨自家汉子偷了谁家狐狸精,李二倒好,真是让她放心得很!至于李二真动了花花肠子,估计她肯定是先拿菜刀剁掉李二的第三条腿,然后去找那个**拼命了,不过妇人对外人,动刀子是不敢的,她在这儿人生地不熟,肯定会给人合起伙来欺负。
这种窝里横,李槐随她。
李二抹了把嘴,倒是没觉得这里的太平日子难熬,他其实从来都习惯这种生活,也只喜欢这样的,可毕竟如今一家三口都在北俱芦洲,唯独儿子李槐留在了宝瓶洲的大隋书院,汉子嘴笨,也喜欢把事情放在肚子里,可天底下哪有不担心自己儿子饿不饿冷不冷的爹呢。
李柳伺候完自己娘亲,端了两根小板凳来到门口,父女二人一人一条坐着。
担任李柳护道人的婆娑洲剑仙曹曦,在狮子峰待了挺久,每次下山都是护着李柳去各处销声匿迹的秘境、或是断了香火的仙家府邸遗址,捡宝贝。
就是捡。
曹曦根本不用出手,只需要一边看着李柳一次次满载而归。
这次护送李柳返回狮子峰后,曹曦堂堂剑仙,总算不用继续陪着这个古怪丫头瞎逛荡,独自下山云游去了,如今不知所踪。
李柳如今腰间悬挂着一枚黄金狮子印章,还有斜别着一把短剑。
只是都被曹曦用了障眼法,元婴地仙之下不可见。
李柳突然望向李二,两人微微视线交汇,李二就站起身说是去外边散步,李柳则立即返回屋子,陪着娘亲唠嗑。
妇人笑骂道:“总算知道挪窝啦,有本事勾搭个娘们回来,我认她做妹妹都成。”
李二加快步子。
妇人白眼,对李柳埋怨道:“当年真是瞎了眼才嫁给你爹,那会儿小镇上多少俊小伙,惦念着你娘亲呢,估摸着是那会儿鬼迷心窍了,才挑了你爹。”
李柳柔柔一笑,“不这样,哪来的我和弟弟。”
妇人用手指戳了一下李柳的额头,冷哼道:“李槐从小就懂事,你呢,瞧瞧你这个当姐的,半点不知道心疼弟弟……非要学什么仙法,你这么笨一个丫头,学得会吗?山上时间过得可快,三五年一下子就过去了,到时候你从一个黄花大闺女,变成个老丫头,谁乐意娶你?聘礼少了不说,还要害得娘亲从你弟弟的媳妇本里头拿钱,给你当嫁妆,你说你对得起李槐嘛……”
絮絮叨叨。
而且重男轻女、可谓偏心得一塌糊涂了。
李柳竟然也不生气,反而一双水润眼眸,笑成月牙儿,“在山上修习仙法,每个月会有一些钱赏下来的,我都给李槐攒着呢,以后他娶媳妇,可不会给人瞧不起。”
妇人一听先是惊喜,然后立即急眼了,伸手道:“早不说?!赶紧拿来,万一哪天你遇上个油嘴滑舌的浪荡子,银子都给他祸祸了去,李槐咋办?我得帮你收好!”
李柳拿出一袋银子,约莫二三十两,“其实山上还有些。”
妇人赶紧藏好,总算良心发现,“余下那些,你就自己收着吧,在山上跟差不多身份的神仙弟子们打交道,难免有些人情往来的开销,娘亲这点道理还是晓得的。你去告诉他们,到了山下进咱们铺子,可以打折。”
李柳乖巧嗯了一声。
她所谓的“还有些”。
连一位婆娑洲见惯大场面的剑仙,都要心动不已。
妇人得了从天而降的一大笔银子,心情大好,摸着自家闺女的柔嫩小手儿,“以后嫁个好人家,娘亲和你爹,也就放心了。记住喽,最好是找个能帮衬你弟弟的大户人家。”
李柳柔声道:“晓得啦。”
李二回来的时候,破天荒脸色阴沉。
妇人有些讶异,然后大怒道:“咋的,多看了哪家婆姨给人骂了?造反了,看几眼会少几两胸脯肉啊,我去骂她!”
李二摇摇头,“咱仨进后边院子说。”
李二方才身前凭空出现了一缕香火。
便火速登山,去狮子峰找了个僻静地方,听说了个消息,就立即赶回铺子。
在正屋桌旁,妇人越来越忐忑,因为李二这幅样子,很少见,这辈子就只有过一次,那次李二这个只会在床上欺负她、对外人说话都不敢大声的怂包,就去了趟山里砍柴烧炭,很久之后才出山,不过好歹挣了些银子回来。
李柳坐在娘亲身边,见爹要开口说话,立即“善解人意”地问道:“是家乡那边寄了书信到小镇这边?”
李二不笨,立即点了点头,闷闷道:“师父他老人家说了个事儿,我就想跟你娘俩商量个事。”
妇人咽了口唾沫,“该不会是那个老东西死了没人收尸,要你这个当徒弟的赶回去打点后事吧?这可老远老远的,咱们就不能寄点钱回去,让杨家铺子那边的人帮个忙?老东西也真不是个东西,好死不死,等咱们刚刚在这边站稳脚跟,就去见阎王爷了,我要是能见着他的棺材,非把这家伙骂得活过来!”
李柳掩嘴而笑。
李二张大嘴巴,愣了半天,摇头道:“师父老人家好好的,就是……郑大风出了事。”
妇人眨眨眼,“就那不要脸的货色,贼精贼精的,能出啥事?怎么,不是说去了南边吗,怎么,在那边剐几眼水灵姑娘,偷几样妇人贴身衣物,就会给人打死啊?”
李二盯着桌面,脸色淡然道:“没死,给人打残废了,整个后背都断了,如今还躺在床上,以后就算病好了,也会是个直不起腰的汉子。而且这次师弟没惹事,是别人惹他。我问师父不管管,师父他老人家说又不是大风他爹他娘的,教了本事,没死在外边,还想咋的。”
李柳眯起那双柳叶似的漂亮眼眸。
妇人错愕了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郑大风这个王八蛋喜欢嘴花花,虽然她总骂他是一辈子打光棍的贱命,可是自己男人的这个师弟,人……其实不坏啊。
李二抬起头,望向自己媳妇,“我想去看看师弟,就是怕……你不肯。”
妇人红着眼睛,破口大骂道:“你这要是不去,你李二还是人吗?”
李二咧嘴一笑。
妇人小心翼翼问道:“去了之后,你能不缺胳膊断腿地回来吗?”
李二点点头,“打不过就跑,事情不大。”
妇人立即忧心忡忡,“啥?还要跟人打架?!”
李二耷拉着脑袋,不太愿意跟自己媳妇撒谎。
李柳赶紧劝慰道:“娘亲,没事儿,郑大风在的地方,跟咱们老家不一样,只要花钱去衙门打官司,就能讨回公道的,就是破费一些,对吧,爹?”
李二赶紧点点头。
到底是自己的亲闺女,贴心。
妇人擦了擦眼泪,将那袋子刚刚到手的银子放在桌上,又去屋子翻箱倒柜,又拿出一大袋子,除了儿子李槐的媳妇本死也不能动,差不多就是他们的家底儿,交给李二后,说道:“路上省着点花,多剩下点,好打官司用。”
李二拿了钱,大踏步离开铺子,只对李柳说了句多照顾着点你娘。
妇人呆呆坐在院子,许久之后,叹息一声,“大风也是个可怜的,以后还怎么找媳妇呢。”
李柳伸出两根手指,悄悄摩挲着腰间那把短剑的剑柄。
李二径直去了狮子峰山巅,找到了那位以擅长斗法著称的老元婴,要了条山门小渡船,先去一座大渡口,再去往宝瓶洲。
高大老人不敢多问,一是这个木讷汉子是自己“祖师爷李柳”的亲爹,二则这个汉子,十境武夫!就当下两人这个距离,重创自己这位元婴地仙,恐怕就是一拳的事情。
而且狮子峰山主一直觉得“李二”这种人,才最可怕。
太好说话,太随和,简直比胆子最小的乡野村夫都没脾气。
所以当李二都不愿意好好说话的时候,最少自己这座狮子峰,是铁定扛不住人家锤的。
老人笑道:“我送先生下山去往那座渡口好了,帮不上先生大忙,省去些小麻烦还是可以的。”
李二没有拒绝,道了一声谢,然后乘坐那艘由狮子峰山主亲自驾驭的渡船,火速南下。
李二竟是坐在了渡船船头的栏杆上。
先前在僻静地方,三炷香袅袅升起后,清晰可见老头子坐在杨家铺子后边院子里的模样。
李二最后问老头子,自己能不能走一趟桐叶宗。
老头子撂下一句随你,就挥手驱散了香火烟雾。
随我李二。
那就好办了。
他打破九境瓶颈跻身十境后,才知道别有一番新天地,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走这条路,如何走得更快,在最后那个断头路的尽头走到之前,他李二可以走得一路畅通无阻。
听说那个叫杜懋的,在老龙城付出的代价不小,失去了本命仙兵和阳神身外身,如今至多是初入仙人境的修为?不过老头子,说桐叶宗的护山大阵不太咋的。
那他杜老贼最好这段日子,去祖师堂多上几炷香,不然以后未必还有这个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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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为陈平安、裴钱还有那个已经能够坐在病床上的郑大风,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
所以这些天灰尘药铺没什么苦闷氛围,相反,随着郑大风开始恢复嬉皮笑脸的性子,后边院子还挺热闹。
范二也被他大姐范峻茂带着,来了趟铺子,在屋子里见了他的传道人郑先生,进去的时候忍着没哭,见着了郑大风就没能忍住,只是不知道师徒二人嘀咕了什么,出来的时候范二脸上有了些笑意。
范峻茂问陈平安想好了没有,要不要在云海之上炼化那件本命物,陈平安说再考虑考虑。
范二说要跟陈平安切磋切磋,他让着点陈平安就是了,结果被范峻茂一板栗打得蹲在地上,裴钱看得心有戚戚然,于是自告奋勇,跟自称“四境大宗师”的范二来了场较量,结果范二被裴钱手持行山杖撵着打,范二一边跑一边嚷着“裴钱你小小年纪,为何有此绝世武功,难道你就是传说中不世出天才,容我范二回去勤学苦练三天,再来领教你的通神剑术!”
裴钱跑得汗流浃背,觉得这次交手自己确实尽显风采,连自己额头都挨了行山杖一下,剑术太高,收不住手啊。
等到范二被范峻茂抓着离开药铺,裴钱转头望向魏羡,问道:“老魏,我真有这么厉害啦?我晓得那个范二的马屁,有水分……”
魏羡坐在小板凳上晒着冬日里的和煦日头,“水分不大。”
裴钱一抹脸上的汗水,“娘咧,我原来真是天才啊,以后还有些怀疑来着。行了,老魏,我今天晚上抄完书,就再自创一套拳法,明天传授给你,你不用如何谢我,十串糖葫芦就成了。”
魏羡摇头道:“你的拳法,我不学。”
裴钱蹬蹬瞪跑过去,气势汹汹道:“为啥,看不起人?还是舍不得糖葫芦那点小钱?”
魏羡道:“么的钱了。”
裴钱顾不得魏羡是不是瞧不起她的拳法了,哎呀一跺脚,懊恼道:“咋连买糖葫芦钱也没了呢!”
她突然蹲下身,小声道:“老魏,你不还有件花里胡哨的龙袍嘛,咱们把它卖了换银子呗?到时候你要是累,我帮你兜着,咱们是朋友唉,我会不帮你?”
魏羡反问道:“你咋不卖你那张符箓?”
她扭扭捏捏掏出那张黄纸符箓,贴在自己额头上,点了点头,破天荒道:“也对,我舍不得,估摸着你也会舍不得,我就不勉强你了。”
魏羡转头,瞥了眼小丫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裴钱转过头,在魏羡耳边窃窃私语道:“我跟你说啊,我其实真是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小时候我在家里都用金扁担的,馒头儿,吃一个丢一个。”
魏羡点点头,“像我。”
陈平安除了每天在前边铺子打地铺,还把原本柜台当做了书桌。
这段时日,都在反复阅读、推敲琢磨那本青虎宫陆雍赠送的炼丹秘籍。
因为灰尘药铺如今成了老龙城心照不宣的禁地,又有赵氏阴神坐镇小巷,陈平安就放了其中一块最小的斩龙台在桌上,还有那枚金色的玉牌,篆刻着“吾善养浩然气”,它的来历,神仙姐姐没有细说,只说是某个老东西还算赏罚分明,重的,让一个家伙闭门思过,轻的,摘下了这块牌子。
陈平安这些天几乎每天都要往金醴法袍丢入一颗金精铜钱,今天已经是第四颗了。
这是关乎性命的头等大事,容不得陈平安心疼半点。
而且一瓶坐忘丹,和两瓶配合服用的火龙丹、布雨丹,除了陈平安自己服用了一颗坐忘丹,其余都给郑大风和画卷四人,分发完毕,一颗没剩下。
这会儿陈平安记起一事,站起身去了后边院子,带着裴钱去偏屋找到练习剑炉立桩的隋右边,后者有些奇怪,陈平安说能不能帮着裴钱先开筋拔骨。
裴钱笑得合不拢嘴。
自己终于正式成为师父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了!
隋右边点点头。
结果陈平安刚走出屋子没几步,就听到裴钱震天响的哭喊声,然后小丫头飞快跑出屋子,说她再也不要练武了。
隋右边站在门口,无奈道:“她根本吃不住疼,我算很讲究力道了。”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捂住脸。
没脸见人。
裴钱还死死抱着他,抽泣着,满头大汗不说,黑炭小脸上满是惊恐和畏惧。
这天还没到晚上,裴钱就到了柜台这边找到陈平安,说她今天抄书抄了一千字呢,虽然实打实抄了那么多字,可小丫头很是心虚。
陈平安哭笑不得,说道:“不练武就不练武,这有什么,以后多用心读书,一样可以有出息。”
裴钱蹦蹦跳跳走了,去找老魏侃大山去喽。
陈平安笑了笑,继续翻阅那本千金难买的炼丹秘籍。
没来由想起那天裴钱站在街巷拐角处的模样。
跟自己当年小时候上山采药,遇上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溪水发大洪水,堵住了下山最近的路,自己为了赶回家照顾娘亲,不一样是咬着牙要尝试着跳过去?
所以陈平安有些心软。
哪怕连剑灵都说了裴钱是“世间屈指可数的武运胚子”,可陈平安不觉得裴钱不练武了,就是多么可惜的事情。
多大岁数的孩子,就做多大的事情,没什么错。
难道他陈平安小时候,一个人孤零零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同龄人在神仙坟那边放着纸鸢,吃着碎嘴零食,穿着崭新衣裳,就不羡慕吗?
当然羡慕啊。
难道他陈平安当年力气小,只能把家里爹娘余下来的物件,一样样典当出去换米钱,难道不哭吗?
一样会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得很难受的。
这些磨难,未必全是坏事,熬过去,就会是另一种好事。
可是陈平安仍然希望自己在意的身边人,可以人人更顺遂一些,最少不用太小太早就去面对这些。
只是人生在世,最难称心如意,见着了好东西,兜里的银子不答应。
想要平平安安的,老天爷未必点头。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有些困意,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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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叶宗上下,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上五境大修士,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依旧觉得自家宗门,是桐叶洲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便是玉圭宗加上扶乩宗和太平山,三座山头加在一起,才能勉强与他们桐叶宗掰掰手腕子。
虽然数百年以来,桐叶宗私底下始终不许宗门子弟对外宣称,那位百年难遇的中兴老祖是飞升境,只可说是仙人境,只是有希望跻身十三境而已。但是谁不知道,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外边的那些一洲练气士,之所以从不在嘴上不提这个,无非是担心惹来桐叶宗的不高兴,其实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桐叶宗除了这位中兴老祖、威势镇压一洲外,还有数位玉璞境,同样声名显赫,比如那位掌管宗门谱牒、戒律的祖师爷,就刚刚顺利斩杀十二境大妖归来。
而当代桐叶宗宗主,亦是玉璞境,而且还是一名剑修!
宗主更教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嫡传弟子,是一位不过三百岁的元婴剑修。
如此雄厚底蕴,最南边的那个玉圭宗,敢跟桐叶宗争第一的头衔?
桐叶宗占地方圆一千二百余里,不会御风不会御剑,串个门都不轻松。
拥有一座桐叶小洞天。
只有上五境大修士和元婴地仙才有资格入内修行。
然后有一天,所有桐叶宗子弟与生俱来的尊严、自信和宗门荣誉,开始出现变化,许多天经地义的想法,变得没那么胸有成竹了。
比如某天晚上,几乎所有中五境修士都感受到了一股磅礴压抑的气息,从北往南,直扑桐叶宗北部边境!
人未露面,剑气已至。
一剑直直劈向了宗门护山大阵“梧桐天伞”焕发出来的幽绿屏障上。
当场崩碎。
虽然瞬间就以无数雪花钱消耗而聚起的山水灵气,撑起了第二道遮天蔽地的梧桐伞。
仍是一剑斩破。
一直撑起了规模越来越小的第六把梧桐伞。
那名不知名剑修才停下剑,悬停在距离桐叶宗祖宗山头三百里外的空中。
他淡然出声道:“杜懋,出来,不然第七剑,我就不保证不会伤及无辜了。”
这一刻,就算是下五境的桐叶宗外门弟子,以及分散外围的家眷仆役等,靠南边的,都痴痴仰头望向那一粒刺眼的光点。
靠近北方的,只要是金丹地仙之下的练气士,更是连多看那名剑修一眼,都觉得有一缕缕剑气在狠狠浇灌眼眶,赶紧低下头去。
就在此时,以祖宗山头为中心,以桐叶洞天的灵气作为源泉,在那名剑修身前,出现了最新的一道天地屏障,这把隐约出现伞架的最核心护山大阵,只遮蔽住了祖宗山头方圆三百里的山水。
刚好将那名剑修拒之门外。
事实上已经不算什么门外,人家只是杀进了家中,没能继续冲入大堂而已。
桐叶洲宗主腰挂祖师堂玉牌,可以穿过阵法屏障,身穿紫袍,仗剑悬停在那名剑修身前,笑问道:“可是剑仙左右?”
“杜懋?”
剑修看了眼紫袍剑修,摇头道:“不像。”
所以他出剑了。
两名上五境剑仙。
如两道长虹划破夜空。
没有出现桐叶宗子弟预料中的一场持久战。
被誉为世间最能“吃钱”的剑修厮杀,本就比其余练气士更加生死立判。
二来,实力悬殊。
最终桐叶宗宗主很快被一剑劈入屏障内,整个人撞在一座灵气稀薄的山峰上,山头被直接炸碎。
那名剑修笔直一剑,从上到下,瞬间划破屏障一个大口子,缓缓走入,就像是一个不请自来、还要破门而入的客人,不讲半点礼数。
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以及五彩绚丽的仙家法宝,一股脑砸向此人。
这名剑修不再束缚自身那份蕴藏百年、不得现世的剑气,瞬间外放,便如银河瀑布流泻人间。
根本就没有一件法宝能够近身百丈之内。
剑修对着那座祖宗山头,神色淡然,像是在与人讨教学问的口气,很认真道:“我家先生发话了,要我干你娘,要我读书有些难,这个不难。那么问题来了,杜懋,你娘还在不在世,长得如何?”
天地寂静。
尤为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