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苏儿叹了口气,此事无可安慰,只能默然,一时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听到路小千呼呼喘息之声,想来他心中十分不平静,刘苏儿忽然问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要是不高兴,就当我没说,别往心里去。”
路小千说道:“刘大侠尽管说,我怎会怪你?”
刘苏儿说道:“以令尊路达远公当时的实力,落败于朝廷大军几乎是早晚的事,若是令尊没有死在叛徒沙忠利的背叛下,而是被朝廷大军击杀,那么你是否会对朝廷将领如此痛恨呢?是否还要尽力刺杀朝廷将领来为令尊报仇呢?”
路小千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朝廷大军和义军势同水火,正常的战争,先父落败身亡,实属正常,朝廷将领也不过奉命行事,并没有什么过错,我不会去刺杀他们。”
刘苏儿说道:“照啊,他们用反间计策反了沙忠利,也不过是战争的手段之一,实则令尊还是死在朝廷手中。”
路小千说道:“那自然是不同的,若没有沙忠利,我父亲就算兵败身亡,也是战士当然的结局,是大家心中的英雄,但是死在自己人手里,别人便会说他不辨忠奸,被朋友出卖,总是最让人痛心的,我想先父就算在天有灵,也是心有不甘,对沙忠利痛恨不已。”
刘苏儿点了点头,再无话可说,场面陷入尴尬的地步,幸而此时外面脚步声传来,是店伙计送来了洗脚水,路小千也跟刘苏儿作别,回自己屋中休息去了。
此后几日,三人基本上就留在客栈中等候消息,他们极少出门,以防遇到努尔哈赤等人,多惹事端,然而五天下来,还是没有什么好消息传来。
这天晚上,路小千在客栈待得气闷不过,便要出去走走,刘苏儿怕他有失,和莫谷儿一起陪着他出去走走。
建州城的冬夜更是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三人都是内力深厚之辈,方才能抵御,三人都觉得一般人若不待在有火炉的屋内,定然受不了。
然而他们想错了,此地土生土长的人,并没有什么内力,却依然能够抵御这种严寒,看来他们是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中,早已经适应习惯了,刘苏儿见当地人大都皮厚肉糙,看来这里的人多食肉,身上就像长了一层天然的厚厚肉垫子,能够像熊一样保存体温,不怕寒冷。
三人经过一家酒楼,这里灯火通明,路小千提议到里面喝两杯,刘苏儿说道:“努尔哈赤正恼咱们,里面说不定有他的人,你们两人身上的伤还没好透,咱们就别节外生枝了。”
莫谷儿说道:“我们的伤本就是皮外伤,这几日已经没什么大碍,遇到他们的人正好,上次被他们围攻,正憋得一肚子火,遇到他们,就先收回点上回出血的利钱。”
刘苏儿拗不过他们,只得随他们的意,进去喝两杯。
里面果然几乎满座,女真人好饮,天寒地冻时节偿若不喝上几杯,恐怕他们觉都睡不踏实,刘苏儿等人一进来就放心了大半,在这里喝酒的并没有穿官兵服饰的人,大多都是女真百姓,三人寻了个座,店小二凑过来问他们吃什么。
路小千说道:“熟牛肉切一斤,羊肉切一斤,下水来一盘,再打一斤酒来。”
店小二愕然:“你们三人只点这些,似乎不大够吃的……”
偿若是在中原,路小千所点的菜相对于三个人来说非但不少,而且有些多了,但在这里,这些酒菜也仅够一个人吃的,刘苏儿看其他人桌上都是摆满了几大盘熟肉,酒则论坛,他连忙说道:“他点的是他一个人的量,这样吧,你一起给上五斤牛肉,三斤羊肉,羊头一份,羊蝎子炖一盆,酒么?挑好酒先送一坛过来。”
店小二记号菜单,这才笑眯眯地去了。
路小千咋舌道:“点这么多,就咱们三个人吃岂不浪费?”
刘苏儿笑道:“浪费就浪费,你没看其他人都是这么吃,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那才痛快豪爽。”
牛肉羊肉都是现成煮熟了的,很快酒菜送上来,三人开始大快朵颐,肉的滋味还不错,这是家老店,熟肉都是炖上一天的,所以特别入味,唯独这酒的滋味有些差了,尽管刘苏儿交代上好酒,可这酒非但比之中原美酒的醇厚差得远了,就连一般的酒似乎也比不上,入口就辣嗓子,路小千喝了一口就吐出来,呼呼直喘:“这是什么酒?怎么这么冲?”
刘苏儿勉强喝了半碗,对他说道:“这是北方的烧刀子,不过比烧刀子还要烈,应该是喝了就会感到暖和的,你喝不惯就少喝点。”
这时店小二捧着一盆羊头送上来,刘苏儿问他:“这是什么酒?是你店里最好的酒么?”
店小二肯定地说道:“当然,这酒叫做扳倒井,是我们店里最出名的酒,外人刚开始喝可能有些喝不惯,只要两碗酒下肚,这酒中的滋味就出来了,你也就会发觉这酒的妙处所在,比较起来,你们以前喝过的酒都不算酒,不过是白开水罢了。”
刘苏儿将信将疑,忍着辣嗓子的难过劲儿连喝了两碗,果然,喝到第三碗时,也不再觉得酒辣,反而觉得这酒十分凛冽又带着几分甘甜,配着大块的羊肉落肚,一种神仙也不如的感受油然而生,酒如其名,喝到几分醉时,说不定真有将井都给扳倒的错觉。
其实扳倒井的意思是喝多了走不成路,醉倒在井边,天旋地转之际,那井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上便分辨不清,就好像将井扳倒了似的。
莫谷儿一声不出,倒也跟着喝了几碗,醉醺醺的感觉一上来,他的话也开始多了起来:“我是野人女真族的人,那叶赫部也是野人女真族的人,可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真是不公平……”
刘苏儿怕他酒后失言,被有心之人听了去,惹出麻烦,他连忙劝阻道:“这些话咱们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莫谷儿摇了摇头,他说道:“我才不怕呢,我什么都不怕,现在在野人女真族里,除了叶赫部,其他部落都被努尔哈赤吞并,我还怀疑是不是他们出卖的我们,原来他们已经结为姻亲,怪不得呀怪不得,嘿,我要是个美人,说不定也能嫁给努尔哈赤,这样我的亲戚们也就不用惨死了……”说着说着,他竟哭了起来。
刘苏儿听他公然谈论努尔哈赤和叶赫那拉氏,口不择言,他连忙四周看了看,幸好没有几人注意到这里,这么晚了在这里喝酒的大都是酒鬼,都在用女真语高谈阔论,刘苏儿知道莫谷儿平时话不多,很多心事都积压在心中,现在借着酒劲,将心中的不满和愤慨一吐为快,平时话多的路小千反倒没怎么说上几句。
路小千也在一旁跟着劝慰道:“我说莫师兄,咱们毕竟不是在中原,是在建州,出门在外,咱们谨记祸从口出。”路小千有父仇在身,所以总会尽量克制自己,而莫谷儿虽然背负族人的血仇,却知道这是部落之间正常的兼并,自己想要报仇,除非杀光几个部落的人,这当然不可能,所以莫谷儿的仇无处可报,平时便只能深埋在心底。
刘苏儿见莫谷儿不听劝,便对路小千说道:“别管他,随他吧,偿若他喝多了酒还不让他说个痛快,只怕这些话这些苦憋在心里迟早会将他憋坏。”
莫谷儿没人阻拦,更是说起了自己的过去,扳倒井越喝越多,刘苏儿从他前后颠倒的话语中也断断续续得知了他的童年经历。
在十多年以前,莫谷儿是野人女真族一个小小的名为漠古部落的孩子,野人女真大都生活在靠近大海的地方,他们所居是在海的西边,因此很多人又将他们称为海西女真,莫谷儿的童年就是在海边无忧无虑的度过的,他们部落的人都以打渔为生,生活虽然艰辛,但过得还算富足,除了下海捕鱼外,他们还打捞珍珠,只不过打捞珍珠风险很大,不是为了进贡,他们根本不会去冒这个风险。
莫谷儿小的时候,除了建州女真,东海女真对野人女真的财富有觊觎之心外,野人女真本身的大小部落之间也经常发生劫掠攻击之事,在莫谷儿的印象当中,每年到了收成年份,大小战争少则四五起,多则十几起,总之可说战乱不停,部落里的人有的死了,有的成为保护部落的英雄,莫谷儿小时候也曾崇拜过一名就走阿骨打的英雄,可惜后来他也死了。
那天他出去玩耍,想不到竟因此躲过一劫,至于躲过这一劫是福是祸,那还不好说,因为背负着沉重的压力活着,未必比死了更算是福,等到莫谷儿傍晚肚子饿了,准备回家吃饭时,他才发现整个部落陷入火海,他们这个以漠古为姓氏的部落除了他一人以外,其他无一人存活。
莫谷儿见状又悲又恨又怕,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他哭了很久,一直哭到第三天,人都饿得没有力气站起来,哭的时候也没有眼泪,若非被路过的楚界南搭救,小小年纪的莫谷儿定然活不了。
楚界南带他吃饱了饭,问清了他部落的遭遇,根据他漠古氏的姓氏改成汉人的名字,莫谷儿。
此后莫谷儿便跟着楚界南去了中原,这次是他十多年来第一次故地重游,怎能不心生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