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就站在屋顶上,对着红豆挥了挥手,问道:“老祖宗让我带着剑来找你,开不开心?你是不是以为偷偷地跑出来,她老人家会生你的气?”
红豆握紧剑,笑着,哭着。老祖宗果然最疼红豆……她将爹爹的剑给了红豆!
小四又看向那名男子,笑着说:“何家隐伏江湖十余载,对宁家知根知底,极难追踪。不过潜伏爪牙忍受,终要寻机张狂报复。对吗?”
这人仰着头,也不觉累,非常认真地打量着小四。听他问来,便抱拳行礼,说道:“久闻宁家小四哥,终于得偿一见,不错不错。”
小四也抱拳行礼,说道:“花衣裳何碎,这回总算是见到了。”
宁何两家的恩怨一本大书也说不尽,江湖事便是如此,明明彼此不识,但见着就是生死之敌,不分生死,不见罢休。
何碎招了招手,如同呼唤好友似的,问道:“不下来说?”
小四笑了笑,说道:“有何不可?”
见到小四真的跳了下来,落到红豆身边,陷入在他手下兄弟的包围中,何碎脸上的神色不觉阴沉了起来。
此番形势不言而喻,他设下天罗地网要抓住宁红豆,可小四来了,却有恃无恐,显然埋有后手!
屋顶上那边原本有五个射手,即便拳脚功夫也是不俗的,可就如此无声无息地被干掉了……
他暗中背过手跟身后拿着大剪子的兄弟打了一个外人不知的手语。
小四的目光正巧越过他的肩头,盯在这位兄弟身上,铁剪属于江湖奇门兵器,善用之人不多,这人既然跟在何碎身旁,来历不难猜测。
“没想到何花山也来了,记得那年与叶大哥冲破杀阵,兄台之父一手剪子出神入化,在叶大哥身上留了两个口子,今日见着何家这一绝学重现江湖,可喜可贺!”
方才一剪断尽红豆六根银针金线的何花山,神技惊人,却不过是一面目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他穿着一件黑色武士杉,留着山羊胡,年纪与小四差不多,神态却是沧桑不已。
“真有本事,你和叶云生还能活到现在?”他似有无尽的恨意,但让人不明白的是,他到底恨的是小四和叶云生,还是他的父亲。
小四目光缓缓移动,又在人群里找出一人,正是之前砍伤王小君的丹凤眼。他对着这人笑道:“何涂,这一年间宁家有十三人命丧你刀下,家里盛传当今天下何家武功你乃第一人,可惜,可惜……当年炼狱刀一人挡住叶大哥,独斗三十余招,只气魄上你就差得远了!”
何涂一对好看的丹凤眼一瞬间就血丝密布,提着刀就要冲过去。他的身子被何花山一把拉住,却还气不过,狠狠地挣扎了一阵。
何碎默默听他轻言讽刺自家两个兄弟,不理身后何花山与何涂拉扯,一脸笑意地鼓起掌来,说道:“宁小四不愧是宁小四,只言片语就让我等兄弟难堪不已,只不过时间拖到现在,为何还不亮出手段来?”
小四摊开双手,说道:“手段早已用了,你怎会不知?”
何碎冷笑道:“你既然早有安排,就该在这孤老村设下陷阱,只是附近荒无人烟,有没有埋伏一望即知,我等在此地暗藏半日,早已摸清情况,你哪里能安排人手潜入进来?”
小四沉默不语,只是淡淡笑着。
他背后的屋子里,悄无声息地走出一名老头儿,手里还拿着一把刚剪过花枝的剪子。
在人群外边卖饼的那位老婆子,一边将手上的炭灰拍掉,一边从怀里拿出三根银针,银针连着金线,垂在指尖。
村口桌边的四个老人也走了过来,有一个舍不得手里的酒瓶子,被身边的老朋友骂着,死酒鬼,打架了还要什么酒瓶。他不甘心地骂回去,对付几个兔崽子紧张个什么劲,你这老不死是越老越怂了!
就在何碎这边的江湖人心里暗暗发笑,忍不住嘀咕,“一群刀子都提不起来的老不死,唬谁呢?”
对面屋顶上留着的几个搭弓的江湖汉子一起掉下了屋子,有人在屋里把屋顶敲破了,不一会儿几个老人就拖着他们走到街上,随手丢在街边——这些人俱都被干净利落地割断了咽喉。
好似一瞬间,整个孤老村都活跃了起来,不嘈杂,但却很是热闹,几十个老家伙,围在外边,有的拿着板凳,有的手里还提着菜刀,看架势像是村里打架,但那几个被丢在街边的可怜的家伙却显示了这些老人家的杀人手段,绝不是普通人能干出来的。
何碎这边的江湖人也都安静下来,即便是遭了暗算突然掉下屋子,但到底都是闯江湖的,刀光剑影里讨生活的人,一个浪花都没见,一点动静都不闻,就好像理所当然地成了死人,被老的连身子都挺不起来的这些老家伙给拖出来,丢在路边……
何碎与一众人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们,然后听到小四平静地说:“早先我担心你在洛南县对红豆下手,可她初到地方就与王公子成了朋友,我便知你不会在县上闹出动静。这一路来,唯有此地江湖僻静,无人打扰,我就让退隐在长安与附近的前辈们来这里住下了……原本孤老村的人也都安置在了二十里外的一处村子里。”
红豆这时才明白,这些老人家竟然都是宁家曾经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有些还是看着她出生成长的爷爷奶奶呢!
“我知何兄的本事,所以不敢找宁家的子弟前来,就怕被你看出究竟。只是对不住这位王公子,你不现身,我就只能按兵不动,小四在这里向王公子赔罪。”
王小君看了看红豆,大大方方地对小四抱了抱拳,说着:“无妨无妨,就受点皮外伤罢了。”
何碎又给小四鼓起掌来,接着问道:“我谋划至今,并无明显破绽,你是如何觉察看破的?”
小四摇头道:“我并没有完全看破……你虽在长安时隐时现,但在对付叶大哥的事上留了听海这颗暗棋,他与叶大哥从未有怨,却一意对付叶大哥,让我很是奇怪。于是,我派人查他……查下去,就跟到了你。所以我知道你是借着魏显他们对付方大侠一事为难叶大哥,然后我以为你是要找叶大哥报仇,但你迟迟不对叶大哥下手,只是一味逼迫,我就猜事有内情。”
王小君不知事情首尾听得云里雾里,忽觉身边红豆靠近过来,拿出金创药给他涂抹在伤口上,当下也不管他们说什么了,只看着近在咫尺的红豆,看着她低下的眉眼,看着她专注在自己伤口上施药的样子,疼,也不觉了。
可何碎却听得无比专注,小四继续说下去:“当红豆离家出走的消息传出后,我赶回江宁府,与老祖宗一番对话,得知她留了书信,是要去找叶大哥,只因这段时间叶大哥身边的麻烦。我就想到你最终的目的。我找不到你,就只能让人跟着红豆,无论你如何计划,最后终究是要对她下手的。”
何碎笑了起来,他如今身陷重围,却毫不惊慌,尚有余暇感慨:“我自小事算五六,年事渐长后已到七八,却没有想到竟然算不过你。”
小四也不着急,他不动,周围那些老人家也不动,只听他清清淡淡地与何碎交谈,好似两个棋友在复盘,不急不躁。
“事实上,我并没有算过你。自小就盛传何家大房长子事算五六,记得,那时候我在宁家不过是个端茶送水的童子。每次家中考校,皆是算不足一,这一点红豆是知道的。”
宁红豆看着小四,想起曾经那个跟在父亲身边瘦瘦小小的身影,不觉感到一丝伤感。
“可我有幸跟着老爷,这也是宁小四这辈子最值得骄傲之事。实诚里说,老爷武功在宁家不如三爷宁苍生,事算就更不能提了,可是老爷却是宁家最有本事的人。这一点谁都服气!因为老爷的气魄,天下无人能及。”
何碎不知他为何提起那位早已死去的人,那人曾经是他父亲的一生之敌,他父亲心心念念要杀死的对头,他听过太多,且了解得太多,甚至在年幼的时候,早已听得烦了……但他有足够的耐心。
小四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无比灿烂,他看着何碎说下去:“我那时候一直瞧不起自己,老爷知我所想,就告诉我,‘小四啊,你知不知道,你比何家那个小子更厉害。’我问他,‘何家哪个?’他就说起了你,‘就是那个号称事算五六的何碎。还能有谁?你比他厉害多了!’”
他的脸上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看得红豆忍不住哭了,这是她爹最喜欢做的表情,爹在她眼里,总是跟个爱闹的孩子似的,一点也没有父亲的那种威严……可她就是好喜欢,好怀念……
“我说怎么会呢!老爷就说,‘无论他是算五六,还是算七八,就是能算到**,总要留个一出来。除非他成了神!可是你呢,你只要算到一,算到他算不到的这个一,你不就比他厉害了吗?’”
何碎愣住了,别人都是只求算的越多越全,而小四却只算一,简直闻所未闻,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我做到了……”
小四脸上的笑容里,糅杂着满足,骄傲,崇敬,与哀伤。
“从此以后我不求算到三四,不求算到五六,我只求‘一’,你事算七八,我独算一。”
何碎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得如此荒诞。他笑得停不下来,一边笑一边挣扎着说:“没错没错,我再是设计复杂,算得再多,你只需要算到我要对付叶云生,对付宁红豆,就能破我的局了。妙,绝妙无比,妙不可言!”
何碎笑得都要喘不过气来,背后巨大的竹伞随着他的身子抖动不停,只见他忍不住拍着肚子,对小四说道:“可我最佩服你的,是你找不到我的行踪,居然从宁红豆这里下手,只这份冷静与耐心,你就足够做我的对手了。宁小四,今次你胜了我,下次我们再玩过。”
宁小四眼神注视着他,凝神细问道:“还有下次?”
何碎认真地点了点头:“当然会有……神,不都是人变的吗?”
他身后的手忽然握住了拳头,伸出两指,周围早已不耐的手下兄弟猛地朝着指尖的方向冲了过去。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跑动,众人挥动兵器的剧烈密集的动作,卷起了一阵肆无忌惮狂猛急躁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