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吃点东西吧。”
当素雪凝脂般的双手左右提着两捆的保温盒,守了一天灵的薄云天正前方面对着水晶棺,充满血色的眼睛微微转动,瞥向一样跪在蒲团上一宿的离三。
“素雪,先给他。”薄云天放下合十的双手,语气里毫无疲惫感。
“谢谢。”
离三该客气客气,不客气时不客套,他的确饥肠辘辘需要吃点东西,毕竟打昨天搭车来殡仪馆,他一口饭一滴水都没有沾,但无怨无悔地双膝跪在蒲团上,恍如李婶的去世在昨日般,内心自认为亲人地为老人守灵送终。
“请不要介意,义父头七,云天他特意交代,只想喝点稀饭。”
素雪怀有歉意地开口解释,同时边打开银色铝合金制的饭盒,在掀开盖子的刹那,腾腾的热气忽地翻涌而出。
“还有,小菜只有辣子雪菜。”她一面将第一个饭盒递过去,一面打开第二个饭盒,“如果你想吃点别的,我吩咐人去买。”
“不用麻烦。”
离三满不客气,恭敬地接过饭盒筷子,转过身背对着水晶棺,隐忍的他克制着平日狼吞虎咽不顾礼仪的模样,出乎意料地,在隐约森寒的殡仪馆大厅里,宛如一个野蛮人开化守周礼似的,居然慢条斯理敬重庄严地吃着饭盒里汤水一样的稀饭。
“筷子立根是粥,稀饭就得有稀饭的样子,守灵就得有守灵的样子。”
薄云天低下头,干涩近乎开裂的嘴唇贴在温热的饭盒壁沿上,不顾里面的滚烫,双手往上一抬,零零点点的几粒米便随波逐流地涌入到他的喉咙里,紧接着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他略显苍白的脸上顿时恢复了红润的血气,额头上顷刻间绽出颗颗汗珠。
“你打算什么时候火化?”离三问道。
“等我给他摆一个场面,风风光光的。”薄云天咀嚼着干辣椒,“我想义父就葬在永福园陵好了,那里风水好,环境又好,死前义父守在一个矮屋,无论如何,以后得呆在一个宽敞的地,不得再憋屈了。到时候出殡,我再租一排灵车,路就从南京路走,一路我要护送着他到他的新家,让他安息。”
“老人需要的不是风光,他其实什么不用,你这么做,只会让他不安。”
“死的人需要安息,生的人需要安心。义父不用,作儿子的必须给,这不是虚情假意的孝顺——”
薄云天不知道是被辣的双目润湿,还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痛造成的,他幽咽道:“是生前没敬的孝,加倍想补偿,可是死后无论再怎么大的敬意,都是大打折扣,人都不在了,又有什么孝顺可以享的呢。”
离三缄默不语,手上的筷子无序地在饭盒里划动,稀饭上的水面慢慢地泛着波纹。
“你打算怎么样?”
薄云天转移话题道:“你已经陪我守了1天的灵,你这个学生就这么旷课不上学,可以吗?”
“事实上……”
离三搁下筷子,从口袋里干脆利落地拿出在个十百千万十万上写了一排零的支票,眉头不皱毫不犹豫地递还给薄云天。
“我不是学生,这钱名不正,我不能收下。”
“你不是学生?”薄云天面不改色,双目如炬。
“我是一个工地的钢筋工,只是喜欢看书,偶尔到图书馆,没想到让大爷误会了。”
“那你就更得收回去。”
薄云天忧伤的脸上难得地露出笑容,他态度比之前友善,亲切道:“其实,你的身份我已经知道了。在义父当晚通的电话,我就让人粗粗调查了下,虽然一时半会掌握不了你全部的情况,但至少你在张弛下面的工地我清楚。当然,不要问什么怎么知道这样没营养的问题,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你是不是学生,无所谓。”
“我相信义父的眼光,而且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凭你这样的才能气度,你肯定能进沪市大学。”薄云天甩甩手,胸有成竹道。
“不。”离三双指夹着支票,摆摆手道,“我用不上这钱。
“是不想费这个工夫高考?这个事,我可以给你行个方便,帮你这么忙,不过关键得看你想怎么办。”
“不,不是考试的问题,而是我并不上学。”
“不上学?”
素雪一怔,难以置信地看向离三。而身旁的薄云天,似乎并不感到奇怪,反而赞赏道:“也是,金鳞岂是池中物,学校这个池塘太浅,一条蛟龙游弋在里面4年,错过的风雨可太多太多,现在这个社会,缺的不是人才,而是抓住时机的人物。”
“读书跟上学并不是一个东西。”离三解释道。
“那就对了。这钱你必须收下。理由嘛,很简单,义父临终的嘱咐我供你到不想读书为止。他这么说我便照做,自然,这不是强迫的,无论你拿去读书也好,做其他事甚至挥霍也罢,总之给你便是给你,就好像义父寄钱给我的生活费,而我却在大学的时候用它搭个铺子做买卖。”
离三调侃道:“你读书在八几年吧,那个时候做生意,应该是干个体,当时可不是什么光鲜的事,你一个大学生不怕被发现了惹出什么事?”
“再不光鲜,能比穷更不光鲜的?一天三顿天天吃稀饭雪菜寒窗苦读就光鲜,人,要吃肉。”
薄云天斩钉截铁不容反对道:“好了,不说这么多。总之,钱收着,以后有什么麻烦或者问题需要我帮忙,也随时欢迎你来找我。我们有缘分,一个第一,一个最后,而且一块为义父守灵一晚,你又给义父写了一副好挽联,就算交情不深,但至少人情得还。”
“不用,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可你能写到这份上,写到义父写到我心里就不简单,不应该白做,反正一切看你。你说还就还,你要不还就像义父不肯享福,怎么逼你都找不到机会。”
薄云天见离三不吱声,看他似是默认,从一天未脱的西装里轻车熟路地找到唯一备用的名片,这是他以防万一遇到什么大人物时出手的身份证明,当然,在沪市这个地面上,这张名片露面的概率微乎其微。
“这是我的名片,24小时开机。”
他又扫了眼离三空荡荡的饭盒,似有所指道:“还要再吃点吗?”
“不用了。”离三会意地点点头,“我打算回去一趟。”
“谢谢。我需要一个跟义父独处的时间吗,希望能在火化出殡前,再好好地陪义父这一程。”
薄云天主动地伸出手,公平地对待自称钢筋工的离三。
“素雪,让秦猛送他回去。”他一边握手一边说,“你不要推辞,何况守灵一晚上,跟我一样一宿没睡,还是在车上休息一下。
离三松开手:“保重。”
“将来,我们会再见。”薄云天话里有话,在离别前轻飘飘又无比郑重地抛出一句深思熟虑的话。
“但愿吧。”离三谦虚地推辞。
“但愿。”薄云天的口气,竟比当事人要坚定三四分。